所以當她問,為什麽沒有血緣關系的他,要跟她的兄長們一樣忍受她的二百五,他真的不覺得那是忍受。

這一路下來,她對外總是說,他對她有多好、多照顧她,但她為他做的,又哪裏少了?

她付出時,總覺理所當然,沒記在心上過,事實上,她照顧意外受傷的他、當他的免費司機、替他付學費、在他服兵役時常到他家走動,關照他家裏老小,甚至向哥哥們引薦他到她的家族事業裏工作……他欠的,又何止是一餐飯而已?

第一份工作,他做到現在,不曾離開。

不只因為公司體制好、不曾虧待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這裏有一部分屬于她,為她賣命總比為別人好,操到快爆肝也沒什麽不甘願。

放完臺風假,認命地回歸工作崗位,一路忙到中午,也只抽得出空來喝幾口水而已,回到辦公室休息了一會兒,整理完資料又得再奔波。

楊叔魏進來,看了他一眼。「又要出去?」

「嗯,去八樓會場看看下一期婚紗展覽的場地布置得怎麽樣。」

百貨公司與婚紗業者這一期的合作,上頭很重視,預期會有不錯的利潤進帳,馬虎不得。

「還有,下一檔的促銷規劃,下班前我會讓秘書送到你桌上核可。」

「啧啧啧!唉!」正套上西裝外套的徐孟磊回眸,抽空關切兩句:「你唉唉嘆嘆是怎樣?」

「嘆一人一款命啊,有人可以簽帳不手軟,有人卻在操老命。」

徐孟磊順着他的動作,看向手中拎着的幾張紙。「不用嘆,放我桌上,我來處理。」

很眼熟,熟到連上頭的數字及簽名都不必确認。不過就是簽賬單嘛,有什麽好嘆的?

「就是這樣我才嘆。我說你啊,好歹也管管楊季燕,自己操得半死,是讓她這樣揮霍的嗎?」他痛,楊叔魏看了馨他滴血。

「為什麽是我去說?你才是她哥哥吧?」

管教的事怎麽也輪不到他頭上來。

「她只聽你的啊。」

不是哥哥們不重要,而是哥哥們跑不掉,他說他的,她照常可以挑自己想聽的來聽,但徐孟磊就不一樣了,這妮子超怕他跟她絶交,逮到機會就在他面前賣乖,對他說的話哪敢回個「不」字?

既然人家都這樣說了,徐孟磊暫且擱下工作,從善如流地接過簽賬單浏覽一眼。

「還好啊,比上個月少。」

楊叔魏一聽,差點吐血。「快三萬了叫還好?」

對他或楊仲齊,真的是還好,零頭而已,可徐孟磊不一樣啊,一般人家的三萬塊,已經是一個月的薪水了。

「她買了兩雙鞋、一個領帶夾。」

買鞋是她長年來的小嗜好,領帶夾應該是要給他的。「她買了開心,我幹麽要糾正?」

以楊家的家世而言,這樣的花費真的不算過分,如果對象不是他,楊叔魏根本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那是她自小養成的消費習慣以及價值觀,并且也在他能承擔的範圍內,那又為什麽非得要她來遷就他?

「我還是覺得,告訴她好了……」

要是燕燕知道,這兩、三年來,她每次一到月底,口袋空空就到這裏來簽帳,賴着給堂哥養,其實一直都是徐孟磊承攬下來,不曉得會不會吓到心髒病發?

他們知道時,徐孟磊已經交代會計将燕燕簽的賬單送到他那裏一年多了。

他原先也覺得不妥,畢竟是自己的妹妹,他們買單是天經地義,徐孟磊一點義務都沒有。

但這一點徐孟磊很堅持,說:「燕燕對我而言,是家人。」

楊仲齊想了想,便說:「算了,随便他們。」

有時,楊仲齊看他們那樣,都會搖頭笑谵:「你們說,這像不像當丈夫的在寵老婆?」

很像,真的很像。

她購物,他負責買單,而購物清單裏,總是會有那麽幾樣是為他選購的。

這到底是哪門子的朋友?簡直暧昧到破表了!

徐孟磊前腳剛走,轉身要回自己辦公室的楊叔魏,聽見手機鈴聲,又繞了回來,手機主人已經走遠,再瞄一眼來電顯示——「燕」。

既然來電者他熟到不行,也就沒什麽顧忌地代為接起。

「楊燕燕,你不好好工作,打電話來騷擾我們公司的主管幹麽?」

「就才藝班這裏淹水,請清潔人員來打掃消毒,下午的課改期。阿磊咧?」

「去巡場地,才剛走。」

「那他午餐吃了沒?」

「應該還沒吧。」

「那我帶點東西去給他吃。」

「楊小燕。」他叫得分外親切,皮笑肉不笑。「我跟你講了這麽久的電話,你怎麽沒問堂哥我吃了沒?」

「喔,那你吃了沒?」

喔,那你吃了沒?他在心中重複,問得還真順便!

牙根咬了咬,又吞回去。也罷,連賬單都是人家清的,是沒什麽好計較。

「沒有忍受,我樂在其中。」

只要一想到阿磊昨天的回答,就直湧起甜甜的小泡泡,在心裏啵啵啵地冒。

是怎樣啦?又不是情話,幹麽笑得像發春一樣。

她揉揉臉,努力收住又想上揚的嘴角,端坐在辦公室裏等他。

徐孟磊回來時,就見她雙手抱着保溫鍋,無聊地在一旁打盹。

「燕,你來很久了嗎?」楊季燕仰眸見了他,揚笑。

「沒有,一下下而已。你吃了沒?」

目光掃了眼她雙手環抱的物品,回道:「還沒。」

剛剛在樓下的美食街有随意吃了一點,但這不需要讓她知道。

将樓面的規劃圖擱在桌上,回身便見她靠過來,獻寶似地說:「你之前說想吃的那家牛肉湯餃,我順路就去買來了。」

那路根本一點都不順。

徐孟磊領情地笑了笑。「先擱着,我還要回個電話,你不用緊抱不放。」

「我怕楊叔魏跑來偷吃。」

「你沒買他的?」

「有啊,另一個是酸辣面,可是他說比較想吃這個,你又不喜歡吃辣。」

叔魏是故意這麽說的吧?

回完幾通重要的電話,将一些比較急切的問題交辦妥了,幾個檔案夾再三确認無誤,讓助理送到楊叔魏那裏去後,才走回來,接過她張羅好的湯食。

「為什麽這樣看我?」

「每次看你處理事情時,條理清晰的樣子,就好羨慕。」

那種沈然若定的菁英氣息,她應該一輩子也學不來吧。

她眼裏的崇敬與仰慕,看上去一目了然。

「幹麽要去羨慕別人的人生過起來是什麽感覺?你有你的特色,做自己喜歡的事最重要。」

「你不會覺得我廢材嗎?」

不像其他同學,畢了業都發展得比她好,有些甚至已經在舞臺上發光發熱,再不濟也是學校的客座講師,不像她,窩在一間小小的才藝教室,唯一會的也只是教小朋友跳舞。

可是她真的覺得,這樣比較快樂,至少跟小朋友相處,她的缺點有變得比較不像缺點,沒人會介意她話說得不得體。

「不會,你開心就好。」

「那在這裏工作,是你喜歡的嗎?」

「是啊。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那就好。」她安心地點點頭。

然後如往常那樣,跟他東聊西扯,說說今天去才藝班時看到的災情,今、明兩天要清潔、消毒,應該暫時會停課。

徐孟磊吃了一點,感覺有幾分飽,順手挾了顆湯餃喂她,兩人一同分食。

「所以你明天也沒事?」

「對呀,要幹麽?」

「那我等會兒跟仲齊說一聲,明天請個半天假,去看我上次跟你說的那間預售屋。」

「好啊。」

從徐孟磊計劃要買房子,已經看了大半年了,每回都有她作陪,說是聽聽她的意見當參考,一直看到現在,都沒有滿意的。

買房子是一輩子的事,所以她很慎重,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雖然很龜毛,但那是他和家人要住的,住得安全與舒适很重要。

她是不知道那裏面有沒有他看中意的,但是每次她搖個頭,他總是說:「沒關系,再慢慢看,你不喜歡就不考慮了。」

他們這次看的,是有口碑的建商,環境、交通、生活機能上都還不錯,前面有公園可以讓奶奶散步,算是鬧中取靜。

然後了解一下建商用的建材與公設部分,也都不算差,這一次她很滿意,如果價格上能談得下來,那就值得考慮。

「你喜歡?」他們在外頭商量時,展銷人員頻頻往他們這裏看,應該也很想成交。

她拉了拉他,靠到耳畔說話。「你真的要買上下兩層,負擔不會太大嗎?」

「我希望能跟家人住,但将來會結婚,總要有點夫妻的私人空間。」

權狀坪數四十,扣掉公設,實際坪數還不足三十坪,要住上一家人是牽強了些,難得有她看上眼的,放棄太可惜。想了想,這樣也好,反正下個樓梯就到了,既照應得到家人,也能保有夫妻應有的私密空間。

「那不然這樣好不好?我先出一半的錢——」

「燕燕,」他笑嘆。「頭期款我還負擔得了,你不用擔心。」

「喔。」如果是這樣的話,只能卯起來殺價了。

她一進門,開口就殺得人家血流成河,男人要面子,但女人在這方面向來不講究,什麽面子、裏子完全不拘泥,買菜再多要把蔥對女人來說是常理。

徐孟裔從頭到尾很配合,連展銷人員招架不住往他這裏望來,他都只是抱以歉然的微笑。「家裏的事,老婆作主。」

楊季燕對他投來贊賞的眼光,對他的配合度相當滿意。

當天走出展銷會場時,并沒有談下來,因為她開的價錢真的讓人有點小為難,恰恰好見血見肉、又不到挖骨的地步。

「你說他們會讓步嗎?」

她其實不是很有把握,但是能讓他少花一分錢,怎麽樣都得談談看。面子?身段?咕,那是什麽?

「會。」徐孟磊答得很肯定,算準了對方會讓步。

他自己就是搞營銷跟企劃的,這種價錢上的拿捏與竅門、察言觀色、以及議價的話術,哪裏會不比她懂?只不過他的專業是在工作上,而現在,不是工作,是家務事。

家務事,有家務事的不成文定律,他很安分待在自己該扮演的位置上,沒越權半分。

說到這裏,楊季燕贊賞地拍他肩膀一記。「你剛剛演得很好耶,把那種『老婆說了算』的乖乖牌老公形象裝得跟真的一樣。」

徐孟磊揚唇,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我沒裝。結了婚,我真的在家裏會是一切老婆說了算。」

他的精明只會放在職場上,回到家,就換老婆作主,當個千依百順的好老公。

「好好喔。」能嫁他的女人超幸運。

「想角逐徐太太寶座?」

「我哪有這個福氣啊?」

他看看天空,吸氣,再吐氣。「楊傻妞。」

「幹麽?」應得真順口。難怪她永遠只能是楊傻妞,至今仍當不成徐太太,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陪她一起笨?

「走了,吃飯!」他一肚子悶地拉起她的手。

「欸,阿磊。」被他默默牽着走了一小段路,突然出聲。

「怎麽了?」

「你——結婚的話,我們還能當朋友嗎?」

她不傻,當然知道他們現在這樣,根本不是一般通俗定義的那種朋友關系,站在同理角度看,她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有一個這樣的異性朋友。

剛剛,他說到結婚時,她其實有一點害怕。

怕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跟他牽着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怕那個她卯足了全力殺價的房子,最後成了他的新房,卻不會再有她專屬的房間,随時留她過夜。

徐孟磊停步,側首瞧她,好半晌才開口。「朋友和妻子,位置不一樣。」

「什麽意思?」

是在承諾她,兩者沒有沖突,就算有了妻子,也不會因此舍棄朋友嗎?還是……但他已經沒打算再開口,拉着她繼續往前走。

「阿磊?」

「自己想。」這是她的問題,不是他的。

如果她夠勇敢去面對自己的問題,今天不會還抓着他,擔心這種蠢問題。

朋友和妻子,位置不一樣。

楊傻妞,你寧願死死占着這個朋友的位置,天天害怕失去我,也不願再往前跨一步,當我的徐太太嗎?

徐孟磊還有一堆事情等着他處理,只請了半天假,吃完午餐後便認命回公司報到,而她也沒什麽事,就跟着一起過來。

楊仲齊看着窩到他這邊來的堂妹。這可稀奇了,天降紅雨不成?居然能迎來這尊嬌客,她不是一向都窩徐孟磊那頭的嗎?

「阿磊在忙。」

「喲,這麽識大體?」

小姐你哪位?真的姓楊名季燕嗎?

「不然我平時是多不懂事?」

「……」不予置評。

楊仲齊也不逼她,她自己在旁邊悶了一陣子,就忍不住吐實了。

「我覺得阿磊好像不太高興。」早上還好好的,去吃午飯時就有點怪怪的了。

「他兇你?」這更神奇。他好像從來沒有看過徐孟磊對他家燕燕發脾氣,包容底線深得不可思議。

「沒有啦,跟他說話他會應我,剛剛在路上還說要把年假休一休,問我有沒有辦法把時間排出來,一起去度假。」

所以應該不是吵架吧?吵架才不會想跟對方出去玩。

他是沒對她擺臉色,就是比平常安靜一點……她也不會形容,看起來沒什麽不對勁,可是那些「沒什麽不對勁」,感覺起來還是怪怪的。

楊仲齊挑挑眉。「你幾時對別人的情緒這麽敏鋭了?」

老是捅人一刀也沒自覺,還一腳從傷口上踩過去的天兵堂妹,要真這麽會看人臉色,幼秦就不會老叫她白目了。

「……我不要跟你說了!」怎麽聽都覺得在損她。

人家阿磊就不會,雖然嘴上傻妞、傻妞地喊,可她知道那不是笑弄,而是一種專屬的感覺,只有他會這麽喊,也只有他喊「傻妞」,能讓她應得這麽開心。

楊仲齊支着下颚,若有所思。「你們……認識也快十年了吧?」

好像就是季燕讀大一那年,有一次回來,向他問一本營銷方面的書,他連書名都忘了,卻還記得當時的訝異。

他不認為他這大堂妹有這麽好學進取,何況還是她從沒接觸過的管理類原文書,那對她而言,大概差不多是太平洋的深度吧。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徐孟磊」這個名字。

後來的幾年,動不動就去他書房挖寶,斷斷續續聽到的次數多了,難免也就記在心上。

有一年寒假,她跑來問他,公司有沒有适合的打工職缺,還規定不能搬重物、不能太累,阿磊去年剛出過車禍,不能做粗重的工作,最好是動動手指、鍵盤就好。

于是,在聽她提了一年、以及被季楚當成笑談跟他們分享過之後,他終于見到那個傳說中跟燕燕「還不錯」的朋友。

暗暗留心觀察了好一陣子,最初只是寒、暑假的打工性質,在收發部負責文件歸檔、收送之類的雜務,後來覺得是個人才,在他服完兵役後,主動要燕燕去問他,願不願意在公司待下,長期發展?

他不否認,因為是燕燕的朋友,難免多關切了一點,但是要關照到什麽程度,取決于個人才情,徐孟磊自身要是沒有這個本事,燕燕的面子也沒大到這種程度。

這人也識大體,能屈能伸,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有基本自信與自重的人,不會拘泥在無謂的傲氣上,在「裙帶關系」裏糾結半天。

燕燕給的,只是機會,能到達什麽位置,是他自己的問題。

一個人的氣度,決定了他的高度。

這一點,楊仲齊對他是激賞的,燕燕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大概就是結交徐孟磊這件事做得最聰明,要是最後沒能成為他的妹婿,他會覺得很可惜。

「九年又九個月吧,再三個月就滿十周年了。仲齊哥你一定要準他的假,我們要去慶祝認識十周年,這很重要!」

「……」

不是口口聲聲說是哥兒們嗎?又不是情侶,跟人家慶祝什麽十周年?

她自己說了都不心虛?

「你們……好像沒有吵過架吧?」

至少他沒看過,徐孟磊那人的包容度,兄弟們除了敬服,還真找不到第二個形容詞。

「有啊,有過一次,還鬧到絶交。」

印象可深刻了,一輩子都忘不了。

「你們有絶交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還好她有厚着臉皮去找他求和,後來就好像沒再看過他發脾氣。

但是一次就夠她吓到,再也不敢去挑戰他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