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天空飄着蒙蒙細雨,遠處的人家和街道兩邊的商鋪漸次明亮起來。河上騰起朦胧水霧,氤氲在這夜色中。雨絲輕輕撫過臉龐,點點涼意。街道兩旁商鋪林立,茶樓酒肆鱗次栉比,一派上族繁華盛景。
“走走走,”我興高采烈地扯着赤血的袖子不管不顧地往店鋪裏拖,不把他拉進店裏誓不罷休,“這名玉閣可是花族最大的首飾鋪,我在正統就有所耳聞,我們趕緊去看看。”
“別,那都是女兒家的玩意兒,我一個男子去那裏不合适吧?”赤血一疊聲地推辭,想把袖子從我手裏扯回來。
“怎麽不合适?我早就想過了,花族對女子德行看得重,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們是兄妹。”我扯着他袖子的手加大了力量,就是不肯放開他。
“兄妹?這不好吧?我官職比你低,怎好如此?”赤血一副猶豫狀。
“少啰嗦,我是兄,你是妹,多好多和諧!”我最看不得人磨磨蹭蹭,不待他反應就強硬地拽着他進了名玉閣。
“兩位喜歡些什麽?可以随便看看。”老板殷勤地招呼着。
“銀鍍金穿珠點翠花簪、雲鬓花顏金步搖、蓮花金絲镂空珠花、赤金纏珍珠耳墜、嵌珠金項鏈……早就聽聞名玉閣的首飾在神族首屈一指,今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我連聲贊嘆,在櫃臺前面流連着拔不動腿。
“是啊,我們名玉閣的首飾是品種最齊全的,姑娘看着不是本地人?”
我有意隐瞞身份,随口敷衍道:“對,來此處游玩。”
“将軍,我去那邊看看。”赤血許是等得不耐,無奈出聲。
“行行行,那你一會來找我,咱再去逛逛。”讓他一個大男人陪着我逛确然是難為他,況且我一見着首飾就走不動道兒,聞言擺擺手讓他自去。
若是按着我未成年時的高調作風,仗着父尊母後的疼愛直接買下整座閣也不為過,然今非昔比,囊中空空。
我計算了下可供我花銷的銀錢,狠了狠心:“老板,幫我把這支碧玉瓒鳳釵包起來。”
“好嘞,”老板快步走過來,奉承道,“姑娘真是好眼光,這支釵子是本店的新品,只此一支呢。”
“那看來是我和它有緣了。”
“聽說龍和鳳本就是一對,所以不少待字閨中的姑娘都戴鳳釵想嫁得高門呢!”
我心下黯然。一入高門深似海,庭院深深,其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哪裏有什麽可期盼的?
“慢着,”一嬌柔女聲傳來,“這釵子,本小姐要了。”
我轉過頭,見一濃妝豔抹的女子前呼後擁地扶着一個侍女的手慢慢走過來,還神情頗為倨傲地打量了我兩眼,發出一聲嗤笑。
“你,看什麽看,還不過來給我們小姐見禮?”其中一個侍女用手指着我,語氣不善。
我極不喜歡被人用手指着,但不知她是什麽來頭也不能輕舉妄動,只不着痕跡地打量這位小姐。
嚯,這粉厚得一刀都砍不透,一雙大紅唇抹得像吃人的妖怪。面前這個畫着濃妝的女子年約十六萬歲,這副打扮着實顯老。看這排場,我在正統時也沒有這般招搖,應該是哪個暴發戶的女兒來逛街,不巧遇上了。
“你家小姐我都不認識,憑什麽要我行禮!”我向來不是愛忍氣吞聲的性子,毫不客氣地回怼。
“本小姐的父親可是攝政王身邊的侍衛長。怎麽,你沒聽說過?”濃妝女子十分傲氣地一勾唇角。
這人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區區一個侍衛長的女兒也配跟我叫嚣?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确實沒聽說過,不管你是誰,這釵子是我先看上的,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吧?”
“你竟敢跟本小姐争東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氣得口鼻扭曲,怒不可遏,芊手一指我,“來人,将她拿下!”
一言不合就開打,夠直接,我喜歡!
她背後突然閃出兩名侍衛,齊齊向我沖過來。我不閃不避,區區兩個侍衛還奈何不了我。我淩空飛腿直接将其中一名侍衛踢得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掙紮了半天也起不來。另一個正要沖過來,我順勢一點他的穴位,握住他的手臂一折,那人凄厲地慘號一聲,衣袂被掌風掀起,露出臂上牡丹圖案。我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然後幹脆地一腳把他踹到地上。
切,功夫差成這樣還裝□□。
一衆女子都被吓呆了,蠻橫小姐吓得聲音都在抖:“你,你想幹什麽?”
我甩了甩手随意道:“也沒什麽,我只是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你……你敢,本小姐看上的東西你也敢搶!我父親不會放過你的!”
呦呵,還敢挑釁?我快被她氣笑了。現在的局勢她還看不明白?還膽敢談條件,真是不知好歹。正想再放幾句狠話,突然聞得到身後一陣腳步聲,我匆忙回頭一望,見十來個官兵沖了進來,先給蠻橫小姐見禮:“小姐,是在下巡查不周,讓小姐受驚了。”
大晚上的你們還上班,也是不容易啊!
蠻橫小姐有了靠山,撚着帕子挺直脊背,故作姿态道:“你們衙門也太松懈了,本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還被打傷了兩個侍衛。”
啧,矯情!
那官兵急忙請罪:“在下定将元兇帶回府衙處置,還望您消消氣,為這等粗魯蠻橫的人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說罷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官兵上前一左一右挾持住我。
“你們憑什麽抓我?”我頗不服氣地一把甩開那兩個官兵。
為首的官兵甚是有禮:“這位姑娘,我們只是想帶你回去問問話,不必驚慌。”
我要是此時逃走,照那位小姐的性子回家肯定是跟她爹又哭又鬧,搞不好還得将我全族通緝,那麽丢臉,那我這将軍還怎麽幹?看來還是得跟他們走一趟看看情況,實在不行就開溜。我暗忖着,覺得十分可行,于是就順從地跟着他們走了。
出了名玉閣,我看見赤血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悠,見我被人押着正想沖過來,我趕緊秘語傳音制止他:“赤血,你先別過來,我碰上了一個攝政王身邊侍衛長的腦殘女兒,要被押往衙門,你先回去搬救兵救我。”
我心裏打着小算盤,赤血官位不高不低,尚能鎮住場面,可是他畢竟是我手底下的人,這件事傳出去不光彩。只求他把慕浱身邊得臉的親衛随便找一個過來就能護我安好了,哪怕他們的官位不高,但頂着慕浱的名頭也好辦事。
衙門裏的道道我還是稍微懂一些,升堂的時候頗為威風八面,然後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子晃晃悠悠地踱着官步出來,打量了我一眼,吞了吞口水,露出一個猥瑣的笑來。我觀這陣勢,想必就是衙官了。
“這小姑娘生得可真标致。”我聽見衙官對副官說。
“是啊是啊,若是能……那就……”副官連連附和。
我等得不耐煩,赤血的速度真是慢,都這麽半天了還沒搬來救兵。這時衙官開口了:“小姑娘,本官聽說你不僅搶了侍衛長大人家的小姐的釵子,還打傷了她的侍衛?”
他母親的,我早就一肚子氣了:“聽說?你聽誰說的?那位小姐都沒來你怎麽聽說?你是目擊者啊,還是千裏眼啊?那是我先看上的釵子,況且釵子現在不在我這裏,是被她搶走了!”
“這你不用管,本官自有決斷。你搶了釵子定是藏起來了。來人,把她衣服脫了搜身!”衙官□□着。
脫衣服搜身?哼,我耍起流氓來都沒他們這麽厲害!
“本少看誰敢?”我還沒出手,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人未到,聲先至。
他沒有穿那身紮眼的象征權勢的紫色官服,只是一副尋常富貴公子哥兒的打扮,束着發,手拿一柄精致的折扇,更像是書生,卻依舊擋不住他久居上位的氣勢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
我呆呆地看着慕浱向我走過來,其實我一直覺得慕浱的長相威武不足,清秀有餘,可是現在才發現慕浱簡直威武霸氣爆了好嗎!
“受傷了嗎?”他從來沒有對我這麽溫柔地講過話,我稍一怔忡,搖了搖頭。
他冷淡地瞥了一眼驚詫的衙官,神色不豫:“家父是正統司獄之神慕浱大人的部下,大人調任花尊,家父也随行。本少聽聞花族風景獨好,便攜了妹妹出來游玩,卻聽人說妹妹得罪了侍衛長大人家的小姐,進了衙門,便過來看看。”
原來是扮做兄妹,難怪他的态度這麽好。
他用深情又憐愛的眼神看着我,直看得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本少這妹妹從小就體弱多病,心地善良,連與人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可憐見的,她今日定是吓着了。”
衆神面面相觑,我聽到一個官兵私語:“他這自小體弱多病的妹子剛剛打傷了兩個侍衛,還準備一人單挑一衆官兵呢!”
另一個官兵沒敢搭話。
衙官何等圓滑,立刻滿臉堆笑:“您二位真是兄妹情深,令人羨慕吶。原告也不在現場,這些官兵定是抓錯了人,聽錯了話,還望您二位不要放在心上,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那我們可以走了?”慕浱含笑有禮道,那笑意中卻帶着森森寒意。
衙官渾身一抖:“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就這麽走了多沒趣兒!
“哥哥,這可不成。”我拉拉慕浱的袖子,泫然若泣,“既然妹妹進了衙門,就要按流程來才對,這些官差也不容易,我們就這樣走了他們怎麽交差呀?”
衙官趕緊連連擺手:“您一看就是柔柔弱弱的大家小姐,怎麽能打傷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呢?定是搞錯了!搞錯了!”
“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慕浱牽着我的手轉身離開。
我故意大聲道:“哥哥,你千萬別把此事告訴爹爹,要不然爹爹定會讓尊上狠狠責罰他們的!”
他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适可而止。他的手包裹住我的,溫暖幹燥。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一撞,不敢再多言了。
回到花尊府上,我還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尊上,您方才都沒看見那個衙官的眼神,真的是精彩絕倫!”
慕浱挑眉看着我:“你今日為什麽這麽配合地去衙門了?”
“那個蠻橫小姐是個不好惹的,在下怕跑了之後更麻煩。不過她的侍衛武功也太差了,在下幾下就撂倒了。”我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輝煌戰績,“更可笑的是,有一個侍衛手臂上還紋了朵牡丹花,功夫差成那樣還裝□□。”
“牡丹花?”他神色一肅。
“對啊。”
他從衣袖中摸出一張圖紙,謹慎地露出一角:“是這樣的牡丹花?”
圖紙上的牡丹花美則美矣,卻妖豔恣意,花枝招展地仿佛可以随意攀折。觸目驚心的赤紅更是濃豔妖異得近乎發黑,無與倫比的殘豔與毒烈般的唯美絕望而妖嬈。
這不是正牡丹花中的珍稀品種——掌花案(1)!
這品種近乎絕跡,我乍見之下也是一驚,仔細端詳片刻後低聲道:“不像,雖然在下也沒看清,但輪廓絕對不是這個樣子。尊上怎麽會随身帶着這種圖紙?”
“這是那天行刺我們黑衣人身上的圖騰,我懷疑和逆黨有關,此事不宜聲張,切莫打草驚蛇。”
逆黨之類的事不用我操心,我也就不放在心上。
“是,那在下先告退了。”我唯恐他盤問今日的事,想趁機溜走。
慕浱果然攔下我,幽幽道:“将軍不和本尊交代一下今日發生的事嗎?”
“今日……就是在下去了花族最大的首飾店名玉閣,看中了一支釵子,偏偏有個小姐同我争,我氣不過,與她吵了幾句,她上來就讓兩個侍衛将我拿下,我為了自保,就打傷了她的兩個侍衛。誰知後來官差來了……”我緩緩低下頭,搓着自己的衣角,直把上好的冰蠶絲揉得不成樣子。
慕浱随意地靠在椅上,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玉石桌上敲打着:“赤血的官階不高不低,為你擋下這事足夠了。他當時又正巧遇見你,為什麽沒有幫你呢?”
沒待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想來是你制止了他,讓他回去找本尊身邊的親衛出面,借着本尊的名頭為你擋了這事。原因無它,因為你覺得這事不光彩,還會與攝政王一衆人間接結下梁子,這虧本的買賣,你不會幹。”
我無話可說了,因為慕浱說的全是我心裏所想。他真正厲害,竟能輕松看破我的內心。為今之計只能趕緊認個錯,否則他懷恨在心可不是鬧着玩的。我略微思忖,心中已有決斷,當即向慕浱重重拜下,頭也不敢擡:“這件事确實是在下的錯,在下以後定痛改前非,決不再生事端。”
他制止我:“這件事你沒錯,不用請罪。”
“沒錯?”我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或者是耳朵出毛病了。
慕浱複鄭重重複道:“對,你一點錯都沒有。有我擋着總比你一個人承擔要好些。”
我覺得自己快要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了。我本來以為今天這頓責罵定是免不了了,搞不好還會被盛怒之下的慕浱向父尊狠狠告一狀,然後我的考評升遷多半就泡湯了,說不定還會被遣送回正統去。雖然我也想回去,但絕對不想因為犯下錯誤被強行送回去。然則此刻我看着慕浱深深望着我的眼睛,忽生樂不思蜀之感。
難道真是美色惑人?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像是裝滿了透亮的星子,直欲讓人沉醉其中,偏偏他還用碎玉般的聲音對我說:“委屈麽?”
“一開始是有點委屈,但是現在覺得也沒有什麽。”我如實回答。
“現在局勢尚未明朗,只能暫時委屈你了。”
“沒什麽可委屈的,都是為了大局,族事和私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侍衛長的地位舉足輕重,若是因我之過致使他與我們積怨,定會驚動攝政王一派。”我頗為惋惜地“啧啧”兩聲,“只是可惜了那支釵子。”
“一支釵子而已,你想要什麽名貴的首飾沒有?”他的眼角眉梢似染了笑意,半開玩笑道。
我容色肅穆,帶着些澀然與無奈:“是啊,情之一字,無理可依,無法可解。我每年的生辰禮哪一件不比它貴重得多,但我偏偏就一眼看中了它。然而我想要的從來由不得我自己,即使自己喜歡也要顧全大局。”
“那些事都過去了,你還有大好的未來。”他默了一瞬,伸出手拍拍我的肩,算是撫慰。
我微微哽咽,聲音含着幾分嘲弄:“想來我的未來,不過是被當作一件物品換取一些無用的利益罷了。他對我雖好,但那不是,終究不是……說到底我只是一廂情願罷了。我們之間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和他已再無可能,任何人都可以,獨獨他不行。”
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我微微仰起頭倔強地不讓它們流下來。我将頭仰起,再仰起将滾燙的淚生生地逼回去。他沒有長篇大論地安慰我,也沒有疾言厲色地訓斥我,只是輕輕地把我擁在懷裏,拍着我的背:“哭出來,南昭,哭出來!”
鲛人淚,落地成珠(2)。
我看着一滴淚落在地上化成珍珠,又不知滾向何處。
——————————
注釋:
(1)掌花案:牡丹的一個珍稀品種,歷史悠久。花朱紅色,有光澤,皇冠型。小葉薄,瘦長尖,微皺卷,呈披針形或長圓形,黃綠色,葉柄黃綠或綠色,散生褐色斑,向陽面有紫紅筋脈。枝條細弱,生長慢,萌枝少。[資料來源:百度百科]
(2)《搜神記》中有載:“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