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格列芙妮所在的向日葵花田裏全是翻新的泥土，裸露的土地上只剩下一個稻草人依然堅守着崗位。

“達達，冬天快要到了。”格列芙妮和達達靠在稻草人先生身邊。

“花園裏快沒有花了，爸爸是不是不會來了。”

“冬天的時候，爸爸從來不會來花田，媽媽和米蘭達也不會來。”

能和格列芙妮交流的只有達達，但達達總愛睡覺，格列芙妮時常自說自話，她已經明白爸爸媽媽看不到她了，但她的腦海中還沒有死亡的概念。

她以為這只是一個奇幻的現象，或者是奇怪的能力，就像故事裏說的魔法，她不知怎的就把自己隐身了？

格列芙妮小小的腦袋一直在思考，她覺得奇怪，為什麽她不能離稻草人先生太遠，一旦離開十步遠，再走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後來她接受了自己和達達被困在稻草人先生身邊的事實。

最近米蘭達會來這邊撿幹草和樹枝，有時候她還能看到安娜小姨媽。

安娜小姨媽就坐在不遠處，米蘭達一邊撿一邊跟小姨媽說話。

她們說媽媽生病了，後來又好了，媽媽要去王城，但爸爸不同意，那意味着米蘭達和小姨媽也得去王城。

安娜小姨媽一直安安靜靜的，有時候會回答幾句，但更多時候就看着米蘭達忙碌。

在幾個暗黑的晚上，格列芙妮還會看到有個男人抱着小姨媽來這邊的森林，她能看到他們在說話，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麽。

那是誰？

格列芙妮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會呼喊小姨媽了，她知道她們都聽不見她的聲音。

這一次，格列芙妮看到那個男人似乎發怒了，将小姨媽扔在地上。

格列芙妮一下子站了起來，将先前的經驗抛諸腦後，大聲喊：“你在幹什麽？離開小姨媽。”

“汪汪汪。”達達也站起來沖着男人吼叫。

“壞蛋！”

她想沖過去，但每跑十步她就又會出現在原地。她急得撿起地上的小石頭扔過去。

“壞蛋，別傷害她，快滾開！”

媽媽說過，如果有人欺負小姨媽，就要把他趕跑。

曠野的風拂過田野，穿過森林，呼呼地響着。

安娜抓着毯子半躺在地上，眼前是發怒的阿諾德。

他在王城見到了伊芙，不知道伊芙說什麽惹火了阿諾德。他将安娜從城堡帶出來一頓羞辱。

阿諾德自诩紳士，自然不會打女人。

而安娜卻要陪他演戲，裝作一副受盡屈辱的模樣。

蔚藍之心還沒拿到，阿諾德又開始催促她了。

這件東西沒那麽好拿，他們都知道，這只是他攻擊安娜的手段之一罷了。

“沙沙”

什麽東西落在了灌木裏，發出聲響。

阿諾德以為是森林裏的動物，沒有理會。

他惡狠狠的瞪着安娜，說：“別耍花招，安娜，那件珠寶比你想的重要，如果你不能及時偷來，那麽你，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安娜低垂着頭，兩邊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表情。

“這次是警告。”阿諾德頭也不回的走了，将安娜獨自留在森林邊沿。

安娜看着阿諾德的背影不斷遠去，變小，最終消失不見。

她心中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漸漸消散，越來越冷。

都是因為伊芙，她受的這些折磨，都是因為伊芙，但最愛她的人，還是伊芙。

夜晚的森林很冷，安娜閉上眼蜷縮着身體躺在地上，好在出來時阿諾德将毯子也抱出來了。

但願自己能撐到明天早上，但願明天米蘭達能發現自己不見了，但願他們能找到這兒來……

意識漸漸模糊，安娜只覺得快要睡過去了。

突然，風聲中似乎有一個特別的聲音。

那是……

“小姨媽！”

安娜猛的睜開眼睛，坐起身。

是做夢嗎？

她聽見格列芙妮在叫她。

她一動不動，仔細地聽着，但似乎只有風聲，沒有其他的了。

安娜不敢相信，但還是抖着聲音大喊：“格列芙妮，格列芙妮！你在哪？”

寬闊的原野太過遙遠，安娜的聲音顯得無比渺小，很快就淹沒在森林中。

小小的格列芙妮站在稻草人先生的肩上，雙手揮舞，雙腿一跳一跳的。

“我在這裏，我是格列芙妮。”

她聽見小姨媽叫她了，小姨媽看見她了嗎？

“小姨媽，小姨媽，我在這裏呀。”

“汪汪汪”

“汪汪汪”

達達在下面不住地轉圈，吠叫，尾巴搖得像撥浪鼓。

黑色的烏雲漸漸移開了，露出深藍的夜空，天上的星星在閃爍，照出幹淨的夜空。

森林還是黑暗的，沒有月亮的夜晚什麽也看不清。

安娜向前爬着，後面兩條腿在地上拖行，她顧不得磨傷的雙腿，一身米白色睡裙在泥土上滾得髒兮兮的。

“格列芙妮～”安娜的呼喊變得很弱，帶着沙啞，她沒有看到前方有人，只能看到花田中心，那個稻草人安靜地立在那裏。

她甚至明白剛剛聽到的那一聲可能是自己的幻覺。

安娜流下淚來，她捂住雙眼，淚水不斷地湧出，控制不住似的。

她努力保持着平靜，但是，她好想格列芙妮啊。

淚眼朦胧中，似乎有光亮在眼前跳躍，安娜愣住了。

一個模糊的人影從森林後面走出來。

“安娜？”

火把往前探了探，照亮安娜哭泣的髒臉。

羅林斯快步往前，将火把插在地上，他飛快脫下鬥篷将安娜包裹起來，又一把将她抱起。

羅林斯回頭朝着森林大喊：“米蘭達，找到安娜了。”

安娜冰冷的身體靠在羅林斯的懷中，似乎想到了什麽，處于呆愣中的安娜回過神來，透過羅林斯的肩膀看向那片光禿禿的“花田”，稻草人依舊一動不動，靜靜地守着花田，像是在看着這片森林，又像是在看她。

她想起來了，那是格列芙妮的向日葵花田，米蘭達的舊帽子曾經也是她的帽子。

眼淚從眼眶中滑落。

羅林斯以為她疼了，愧疚地輕輕按住她的後腦勺，這是像保護孩子一樣的姿勢。

有人半夜劫走安娜，這對于伊芙和羅林斯來說是很嚴重的事，伊芙更加決定要舉家搬入王城。

她想走出悲傷，就得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會讓她一蹶不振，可是她還有安娜需要保護，她不能不管安娜。

伊芙做出決定的速度很快，她心中大致有了判斷，格列芙妮很可能已經死了。

她派出很多人尋找都一無所獲，如果是綁架，綁匪一開始就會來找她要贖金，但，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冬天來了，伊芙并不急着搬家，只是下定了決心，安娜的身體不好，要搬家得等到來年春天或者夏天。

但這天夜裏她想找安娜聊聊搬家這件事，畢竟她與羅林斯談了許多，卻都沒有問過安娜的意見。

她回家時已經很晚了，安娜的房間還有亮光，她敲了門，卻沒人應聲，安娜不見了，輪椅還在，人卻不見了。

她不知道是誰劫走安娜，安娜回來後一直發愣，說不出什麽話來。

伊芙決定讓米蘭達帶安娜先去鎮子上住一段時間，等她處理好事務再接安娜回來。

最後，只要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時，她們就能去王城了。

但，最大的麻煩是，羅林斯不同意。

——

高高的城堡，是權力與階級的合體，這是一個怎樣扭曲的小世界呢，所有人都圍繞着城堡之主生活，在那片燈火閃爍中，最最寶貴的寶石，那是由高貴美麗富有堆積而成的貴族之女，也是他想要向上攀爬的目标之一。

第一次進入奧斯頓堡時他才七歲，城堡的富麗堂皇讓他眼花缭亂，高貴的賓客，美麗的婦人們，觥籌交錯間響起歡聲笑語。

每當他來這裏時，爸爸都會讓他待在城堡旁的木屋裏，這是下人們住的地方。

華麗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進入城堡，他就站在木屋的窗邊看着，有時候廚房忙不過來，爸爸就會叫他去廚房幫忙。

廚房裏一個叫米蘭達的廚娘很喜歡他，總是偷偷給他塞小點心。

舞會很熱鬧，瘦小的他端着餐盤在人群中穿梭，沒一會兒餐盤裏的點心就被拿光了，為了不被人擠倒，他鑽到了桌子下，沒想到裏面還有一個人在。

“你是誰？”穿着西裝的小男孩雙手抱胸皺着眉看着他。“伊芙呢？”

他吓了一跳，連忙後退着爬出去。

一陣香粉味飄來，一個漂亮的身影從他面前擠了過去，鑽進剛剛的那張桌子下面。

伊芙？

他認得她，那是伯爵大人的獨生女，伊芙蕾雅。

城堡裏孩子不多，他比伊芙蕾雅小一歲，伯爵在宴會上看到了他，于是他就成為了伊芙蕾雅的玩伴。

作為玩伴只是很短的時間，沒過多久媽媽就來接他回家了，他們的家在鎮上，爸爸也只是在忙的時候才會住在城堡。

第二次來奧斯頓堡是六年後了，這一次，奧斯頓堡的珍珠又多了一顆，不同于伊芙蕾雅的明媚漂亮，她更像是一朵柔和的花或者一片純白的羽毛。

他很想用一種花來描述她，但腦中一片空白，他站在噴泉花園裏看着她，她則側身看着伊芙蕾雅。

她拉着伊芙蕾雅的袖子，仿佛躲在伊芙蕾雅的羽翼下。

“我叫羅林斯。”不知不覺間，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藍綠色的眼眸，他挂上了溫柔的笑，伸出手。

白嫩的小手揪着伊芙蕾雅裙子的蕾絲，她不安地看着伊芙，伊芙則回以鼓勵的笑。

猶豫之後，小手慢慢伸出來，輕輕握住他的手，她小聲說：“我叫……安娜。”

這一刻，他似乎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有什麽酥酥麻麻的東西順着手指滋滋啦啦穿過身體，融入血液，抵達心髒。

一年後，伊芙蕾雅進王宮，他與安娜的相處變多了，安娜就像是他精心呵護的花，在他掌心慢慢長大。

終于，他想到她像什麽花了，就像白玫瑰。

他愛她，也十分明确的意識到，她也愛他。

安娜說，私生女與花匠沒什麽不同。

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們之間橫亘的十萬裏鴻溝。

他聽說過其他城堡的私生女成為侯爵子爵的情婦，或是成為游走在階級中的交際花，但最差也就是這樣了，從來沒有過與花匠相配的。

安娜遲早要嫁人的。

他從不認為自己能擁有安娜，只是想時時刻刻都能看見她，不管在哪裏，他只想看着她。

但伯爵知道了他的心思，讓他離開城堡，他完了，他再也不能待在安娜身邊了。

恰在此時，伊芙蕾雅帶着女王的賞賜回來了。

伯爵大人約他見面，提出只要他與伊芙結婚就讓他待在安娜身邊的條件，他覺得，這是他唯一能靠近安娜的辦法了。

于是，按照約定，他與伊芙結婚了，可沒過多久，安娜就發生了意外。

安娜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如果，如果安娜早些發生意外就好了，這樣他就不用與伊芙結婚，不用成為伊芙孩子的父親，他就能娶安娜了。

在這個地方，失去行動能力的私生女就連去聯姻的資格都沒有。

可是一切都晚了，伊芙曾說過，只要他一天是格列芙妮的爸爸，就永遠是她的爸爸。

如果不是與伊芙的孩子綁定，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他可以自由地給安娜送花，照顧她陪伴她，不用借以其他借口，也能自由地愛安娜。

如果格列芙妮不存在就好了。

……

爸爸曾經說過，羅林斯與安娜兩人似乎相愛着，他不看好他們兩人的感情。

那時候她還在王宮裏進行女王的計劃。

阿諾德很難纏，她不得不将精力都放在上面。

母親曾為了女王鞠躬盡瘁，父親也一心效忠女王，但她知道，女王始終忌憚父親的財富和地位。

父親在大臣們中的聲望高于公爵，只是他不争也不搶，沒将權力抓在手上，所以女王才沒對奧斯頓堡下手，只是将她帶入王宮用以牽制父親。

只不過女王多少看在與母親的情分上，對她照顧有加。

讓她懷孕，也是女王的計劃之一，不過是一石二鳥，既利用她除掉公爵，也扒掉父親一層皮。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女王對付父親的計劃，但她不得不将此進行下去，如果不這樣做，女王還會有其他的方法讓奧斯頓堡失去所有。

女王本以為她懷的是阿諾德的孩子，就連父親也這樣以為，但誰知道呢，她從中做了什麽手腳。

她可不想讓自己孩子的父親是阿諾德那個家夥。

回到奧斯頓堡的日子過得很開心，有父親還有安娜陪着她，安娜長大了，長得越來越漂亮了，父親總說她是奧斯頓堡的一顆明珠，但她覺得安娜長大後肯定不輸于她。

她見到了羅林斯，那是個溫和英俊的少年，至少在別人看來是這樣，難怪能俘獲安娜的芳心。

但她卻覺得羅林斯沒有外人看起來那樣無害，他的眼神中藏着野心，父親說的對，羅林斯不适合安娜，安娜應該和更純粹的人在一起，即使沒什麽能力也沒關系，遠離野心，才能更好的生活。

她的妹妹安娜，值得更美好的生活。

羅林斯曾在奧斯頓堡生活過一段時間，如果要制造合理的愛情故事，他的外貌條件和成長環境都很合适，所以，她選了羅林斯。

父親找羅林斯談了談和她結婚的事，她不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只知道羅林斯答應了，這讓她更加确定羅林斯心中藏着瘋狂因子，和她一樣。

可是，她沒想到安娜會傷心成那樣，對感情投入太多注定會傷到自己，她有些後悔選了羅林斯，如果用其他方法分開他們是不是會好些。

沒過多久，安娜發生了意外，奧斯頓堡亂作一團。

她還記得自己找到安娜時的情景，天下着大雨，她背不動安娜，只能讓米蘭達來，安娜一直抓着她的手，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可憐的安娜。

從那以後，安娜像是附上一層冰霜，拒人于千裏之外，安娜恨着她吧，她心中這樣想。

格列芙妮出生後，安娜的情況好些了，大概安娜也喜歡這個小家夥，格列芙妮是多麽可愛。

可是格列芙妮不見了，在向日葵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