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睡夢中的吳悠猛然驚坐而起,胸口劇烈跳動,喘息不止,額頭冷汗涔涔。

待喘息稍減,她擡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察覺到周圍環境不似夢中那樣血腥破碎,這才揉揉略顯青黛的雙眼,悵然籲了一口氣。

“嗬~嗬嗬~”頭頂上氣流拂過,倒垂下來個綠絨絨的腦袋,圓鼓鼓兩只琉璃燈泡眼嵌在其中,嘴中發出獸類特有的溫柔低沉聲,狀似安撫她。

吳悠呼吸一滞,大腦瞬間清醒。

與之對視片刻,勉強扯開嘴角:“早上好!”

“嗬嗬~”見她同自己打招呼,倒懸在洞頂的小獸高興極了,尾巴一松,整個毛茸茸的綠團便掉在了吳悠大腿上,輕盈的翻了個身,靈敏的長尾巴在身後左右搖擺。

小獸身量約有成年柴狗大小,毛色從皮膚根部開始,顏色由墨綠到淺碧,光澤感極佳,鋒利的尖爪隐藏于厚厚的肉墊中,軟軟的按在吳悠腿上,溫涼柔軟,觸感很像矽膠軟墊,此刻,它正歪着腦袋睜着圓圓大眼望着吳悠。

忍着全身驟起的雞皮疙瘩,吳悠顫巍巍伸出手在它腦袋上摸了一下:“乖!”

“呼~”小獸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開心的跳下了石床,綠色的長尾在空間一劃而過,跑出了樹洞。

吳悠緩緩收回手,忍着全身睡石床的僵痛感,費力的把雙腿從草褥子上挪下來,将腳塞進木鞋裏,站起來走到門口,漠然的打量這個屬于她已經有五天的原始樹洞,以及外頭這方圓十公裏的海上孤島。

她現在的身份是浮族聖女。

所謂浮族,游于天地之間,離于紅塵之外,承天譴,受地責,為人神所共棄。也就是說,這個島連同島上的浮族人,生生世世只能活在這孤島之上,與世隔絕,自生自滅。

——這是來自大巫師的告誡。

不對,更加像詛咒。

吳悠磕了磕腳上的木鞋,蔫頭耷腦的拔開樹洞旁垂下的一根空心水藤口上的塞子,不多時,一股細細的清流從水藤裏流出,彙到了下面的石窩裏。

盯着原始臉盆裏那張憔悴的臉,吳悠煩躁的埋入水中:

這身體裏的原宿主叫赤葭,土生土長的孤島土著,十五年前,赤葭爹娘離開孤島勇闖東海,結果再也沒回來,遺下的這三歲小女兒便被親哥嫂送到了大巫師那兒做了聖女。

說好聽點是送來做聖女,其實只是哥嫂擺脫拖油瓶的借口罷了。

吳悠翻過赤葭身體裏零星的記憶,發現這聖女從小到大壓根兒不被重視,且僅有一個功能:逢年過節拉出去秀秀,講點場面話,純屬裝飾品。而且近些年日子寡淡,早已沒人供奉這裝飾品了。

那赤葭長到十八歲,忍受不了這孤單絕望的生活,又不敢效仿爹娘勇闖東海,于是在這件缺德事上賭上了全部家當。

吳悠便是那個幸運的倒黴鬼,和同學在□□行的途中出了車禍,因和聖女生日相同,磁場相近,被大巫師穿越時空直接把她從車禍現場将魂魄拉了過來。

但大巫師卻沒料到吳悠原身破壞嚴重當場死亡,赤葭的魂魄根本無法注入,而他用盡全部法力拉開的時空裂縫只能維持短短數十秒鐘,因此那赤葭的魂魄不過在新時空車禍現場停駐了片刻,便立刻因這邪惡法術堕入了永回地獄,等待她的是生生世世受地獄熬煉之苦。

吳悠在赤葭身體裏轉醒時,頭一個見到的便是大巫師,描紅畫彩的腦袋上頂個金色鲎殼,舉着魚骨棒子正沖她靡靡念咒,吓得她騰的從祭榻上彈了起來。

“契合良好,感謝天神!”大巫師見她醒來,噗通跪在了祭榻前,滿頭大汗。

吳悠不明白這什麽情況,只能警惕的縮在榻角,瞪着這跳大神的,直到他在旁邊說完此事前因後果,還是依舊保持那副呆樣——信息量太大,她要捋一捋。

見她一直呆若木雞,大巫師怕她腦子還有問題,又爬起來燒了符水打算硬灌,那苦澀的灰水入口一激,吳悠終于回過神。

一掌打翻了符水,邊嘔邊滾下榻來,她死了,死在車禍現場,她的靈魂穿越時空進入了別人的身體,她還可以冒名頂替繼續活下去,只是……回不去了。

顫抖着把手背伸嘴裏咬了一口,疼,這事兒是真的,她成為了傳說中的借屍還魂。

“這……這算個什麽事?”吳悠看着咬痕,腦中一片糟亂。

“好事啊,已死之人又重新活了過來,天賜神恩!”大巫師撲在地上砰砰砰的磕頭,赤葭那頭已經壞事了,這頭他可不能再出事,不然他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只是頭還沒磕完,一股不知何處而來的力道掀翻了他,力道之大,掀得他四腳朝天脊背發僵臉色青白不住喘息,糟了,天神震怒了。

“你怎麽了?”吳悠明顯感覺剛才這一掀不屬于大巫師的日常動作。

“沒什麽,沒什麽。”大巫師摸了摸冷汗涔涔的額頭,爬了起來,眼見她沒事,立刻趕緊游說:“別想太多,還有什麽比能活着更好?更何況你重生在本族聖女身上,不用生産勞作,只需享受供奉便可,比去那陰間地獄豈止強上百倍……”心裏卻道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事,至少目前無論如何都要穩住這個。

一把拉起她,仔細描繪她那住處:“……聖女洞獨門獨院,采光通風,取水方便,地理安全,不僅有神樹護體,還有家獸看門!”說着腳開始往外走。

“你要趕我出去?”吳悠察覺到了大巫師的意圖,立刻扒住桌角,她有些害怕茫然,才剛醒,對這地方一丁點都不了解,好歹帶着先熟悉兩天不是?

大巫師尴尬的咳嗽:“……什麽叫趕你出去?你住我這兒孤男寡女的不方便,我這就送你回家,來來來……”扒開她的手,趁她還猶豫迷糊,也不耽擱,連勸帶拉哄着她一路穿林過沼,趕在天黑前來到了一處吊橋。

“喏,你家到了。”

吊橋那頭連接着個小小湖心島,島上種了顆巨大千年老樹,聖女洞便是這老樹根部掏出來的一個樹洞,大倒挺大,可一眼便能貫穿前後,目測連個門都沒有。

吳悠盯着那大樹洞,腦子發懵,渾身發涼,等她緩過這雙重打擊,想找大巫師再商量商量,轉過頭卻發現人已經溜了。

“卧槽!”一聲怒罵回蕩在狀如鬼魅的夜幕山林中,驚起一片鳥叫。

追是不敢追的,大巫師帶着她來的時候,天色暗沉看不清道路,只記得一路上到處都是茂密的叢林亂石,道路難走,蚊蟲螞蟻也多,時不時還有奇怪的聲音出沒,周圍更是連戶人家也無。

吳悠別無選擇。

進得洞來,四壁空空前後漏風,只有一張鋪着草褥子的石床,床上蹲了只綠不拉幾的小怪獸,見她來了,嗬嗬怪叫,直搖尾巴。

這地方簡直不是人住的,難怪原主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和人互換靈魂。

吳悠閉眼又睜開,這還不如去地獄重新投胎呢。

“嗬嗬……”那小怪獸見她半天不動,上前來扒拉她。

“別碰我!”

吳悠躲開它,奪門而出,剛跑兩步又戛然止步,外頭天色已黑,樹影疃疃,陰森鬼魅,不是一般可怖。

且人生地不熟,說不定出了吊橋就進野獸肚子了。

“爸……媽……”站在吊橋前,吳悠終于沒能憋住眼淚。

自從父母離婚後各自奔英赴美,她一直以為自己堅強得可以再也不想他們,沒想到在這絕境之下痛哭出口的還是這兩聲,伴随着恐懼,回蕩在寂靜的山林中,被黑暗吸收,然後歸于平靜。

發洩過後,什麽也沒改變,只是天色更黑更可怖,一直站到腿發軟,她也沒有勇氣踏出一步。

到底回到了樹洞裏,面對那只綠色的小怪獸。

小獸不知何方物種,長相奇怪不說,聲音不是嗬嗬就是呼呼,連汪汪或者喵喵都不會。吳悠本能的感到陌生和排斥,不理它。

腫着眼委屈兼害怕的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早早起來打算去找大巫師。

可剛走出吊橋,她就停滞了,沒想到這地方不僅晚上看起來可怖,白天也不遑多讓。想來是夏季的關系,巨樹顆顆參天,藤蔓野蠻生長,雜草灌木擠得密密麻麻,其間隐約能看到幾個暗黝黝的通道,估計就是平時的活動路徑了,自己昨晚能跟着大巫師走過來真是個奇跡。

“大巫師!你這個斷子絕孫的王八蛋夠狠!你不得好死!”吳悠罵出了認知中最為惡毒的咒語,忿忿而返。

把自己扔在了石床上,吳悠萬念俱灰,這地方真不是人過的,罷了罷了,大不了把自己餓死了重新投胎。

見她癱在石床上一動不動,小獸悄咪咪的出門了。

吳悠其實察覺到了,根本無暇顧及,她都不想活了,還哪裏管它這留守怪獸?

閉着眼給自己打氣:橫豎皆有一死,餓死雖然懦弱,但好過像野人一樣茍且偷生,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妹子……

正默念着,門外一陣騷動,吳悠來不及睜眼便被一個東西打到了胳膊。

吓得她驚叫一聲,彈坐起來。

只看到石床上有一小枝結滿黃色果子的樹枝,打到她胳膊的便是其中一枚脫落下來的果子,小獸正搖着尾巴看她。

“這什麽?給我的?”吳悠撿起果子,訝異的問小獸。

小獸嗬嗬兩聲,跳下床跑了。

吳悠怔了半天,遲疑着嗅了嗅果子,聞到有點淡淡的清甜味兒。

試着掰開柔軟的外皮,那甘甜清香一下就散發了出來,她咽了咽口水,啃了一口果肉,還不錯,像芒果。

有了吃的,便沒了把自己餓死機會,那鴻毛之志也随着果子的下肚無影無蹤。

從此,吳悠每日的吃食均是小獸從外頭叼進來的各種果子,雖然沒見過,但香香甜甜倒也果腹。

只是總靠這寵物找果子也不是個長久之事,一兩天還好說,待得三四天過去,她日漸煩悶不安,明顯焦躁起來,到今天終于憋不住了。

“呼……”吳悠猛的把頭擡出水面,甩掉滿頭水珠,長長籲了一口氣:終究是回不去了,再這樣逃避下去根本不是辦法。

吳悠啊吳悠,這人不如獸的日子你真的不能再過了,不就是做個原始人麽?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