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池上,最跟我合得來的,是我的六弟,青蛇趴蝮。
常常是我趴在天池邊上,用豬蹄子鎮着書頁,頭頂上小蛇涼涼地盤作一團,不耐煩地吐着信子:“我都會背了,你還不翻?”
他很聰明,我們看一樣的東西,我只記個大概,他卻能記得一字不差。
他還能看透輪回,知道很多新鮮的東西,喜歡說些怪話。
當我趴在天池邊等龍回來,癡癡看着龍煙霧缭繞地化形,趴蝮便會披着頭發,學龍拍我的腦袋,陰陽怪氣地說:“饕餮,你的俄狄浦斯情結很嚴重啊。”
我醒來的時候,額頭涼涼的,一摸,果然是條小蛇。
趴蝮悠哉游哉滑下床,站成一個青褂子的少年,皮膚清透,長發松散地挽着,一身懶洋洋的神氣。
他把我拽起來,往我手裏塞了一杯溫水,生氣地說:“喝!”
我小口咽着水,看着趴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打心眼兒裏想笑。
“啧啧,為了一個才認識三天的男人!聶小倩,白素貞,海的女兒愛麗兒,我不都給你講過嗎?你是螭吻嗎?”
“我有好好思考過這個問題的,可是我身邊既沒有黑山老妖,也沒有法海,更沒有烏蘇拉啊。對了,愛麗兒最後不是跟王子在一起了嗎?”
趴蝮氣道:“這個不算,後人瞎寫的。你想想變成泡沫的那個。”
我笑着點頭:“好,好。唉,慢着,你怎麽知道是三天啊?”
“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嗎?”
身上被換了幹淨的鵝黃短衫,我抱着腿,嗅着短衫上清新的皂角味道,說:“我只看他一眼就喜歡他,除了他,我誰也不要。”
“就算他逃走了?”
“就算他逃走了。我要去找他。我不能總是什麽都不做,等着別人來愛我。對凡人來說,看見喜歡的女孩變成妖怪,一定很難接受,但未必永遠接受不了。我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如果什麽努力都不做,不是像個笑話嗎?”
趴蝮搖搖頭,皺着眉頭說:“饕餮,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妖怪和凡人戀愛,總是沒有好結果?我們對于事物的理解是不一樣的。他們在意的,我們不在乎,我們追求的,他們夠不到。妖怪是會吃人的。”
“可是你我都不吃人,龍不讓我們吃人,不是嗎?我們和凡人這麽不一樣,如果能愛上,難道不是因為有着特別的聯系嗎?”
趴蝮低了頭不說話,半晌,悶悶地問:“你是不是覺得,他像龍?”
我心裏咯噔一下,馬上搖頭:“怎麽會?白術比龍要暖和多了。”
“也比我暖和,是嗎?”
我擡眼看他,他卻移開視線,轉而道:“百年後他就老得要你端屎盆子了,那時,他還能承受你的愛嗎?”
“我把我的壽命分給他,如果他不要,那我也不要。”
趴蝮轉過身,淡淡地說:“我去熬些粥。”
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謝謝你,還記得我喜歡皂角洗過的衣服。”
他慢慢走着,也沒回頭:“咱倆何時這麽生分了。”
米粥裏摻了筍丁和薄薄的雞片,我吞了兩碗還想吃,卻被趴蝮拿手帕捂了嘴。他一手端着碗,一手給我擦嘴,笑着說:“莫急,這幾日我都給你做好吃的便是。”
我默念幾聲龍常對我說的“飯不可貪”,幾番掙紮,終于點點頭。
趴蝮猶豫了一會兒,從懷裏摸出一個物什,緩緩遞給我:“我在路上撿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迷榖墜子。看見它,我鼻頭一澀,拿了來攥在手裏:“你在哪兒撿的?”
“招搖山下面,草叢裏。”
我想起白術拿着它,笑着跟我說:“小桃姑娘,要是哪天我不小心走丢了,你可千萬得找到我呀。”鼻子裏更是辣得厲害,勉強笑着說:“他把這個扔了啊,那我找他就不太容易了。”
趴蝮蹙起細眉,道:“迷榖這東西很有靈性,你且試一下。”
我将信将疑,斂了心神,想着白術。手心裏的墜子竟溫熱起來,微微地跳動,像一顆小小的心髒。一瞬間,我又聞到了熟悉的暖藥香。
“他就在附近!”
“迷榖的記性很好,但凡觸摸過它的人,它大都留有印象。你只需想着那人,跟着感覺走便可。”
我把墜子挂在脖上,跳下床,拉起趴蝮就往外走。
“再歇幾日吧,你還沒養好。”
“白術可是長着腿呢,過幾日他不一定就跑到哪裏去了!”
我後腳出了木屋,趴蝮一揮衣袖,屋子便散作了雲霧,袅袅升上天空。
四周生着棪木,擠着肉嘟嘟的小黃花。一棵樹上吊了只胳膊極長的白猴子,圓眼一眨不眨瞪着我倆。
我搗搗趴蝮:“你說它是妖怪還是就是個猴子?”
“那是白猿。”
“我覺得它應該不是妖怪,不然不會這麽無憂無慮地把蛋蛋露出來吧。”
趴蝮沒有搭理我,那白猿卻一個跟頭翻到樹上,蹲了下來,說:“受教了。”
我愣了愣,然後想到自己在教妖做人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感到很開心。
較前些日子,天氣又變得濕熱了些,沒走幾步,身上就浸了薄薄一層汗珠。
我瞟了一眼趴蝮,他大步走着,青褂子教風吹得微微鼓起。
剛把眼神收回來,右手便被牽住了,涼涼滑滑的。
趴蝮的聲音也是涼涼的:“今天晚上要一起睡嗎?”
小時候的夏天,我總喜歡摟着他睡覺,身上爽利,像撲了一層不會掉的草粉。
我瞧他,他将臉微微側過去,走路同手同腳。
我拉着他的手晃起來:“說什麽呢,都這麽大了。”
趴蝮甩開我,指着前方說道:“不遠就是堂庭山城了,山上盛産黃金和水晶,所以城也很繁華。”
“咱們這麽走對嗎?白術會在那個山城裏嗎?”
“他在不在城裏不好說,方向應該不錯。墜子說什麽了嗎?”
我搖搖頭。
趴蝮涼涼地瞥了我一眼:“那便沒有問題,如果走錯了,迷榖會提醒你的。一介凡人能有什麽通天的本領,該找到的總會找到。”
迷榖墜垂在心口,撲通撲通跳,帶給我的心髒,前所未有的活力。
會不會再走幾步,就看到他在捉草,直起腰來對我笑?
走近堂庭山城時,天上已升起了峨眉月。山城裏翻滾的金光,沸騰的人聲,卻仿若白日慶典。再近些,有兩個兇神惡煞的大漢守在城門,各執一柄□□交叉,甕聲甕氣道:“通城牌。”
趴蝮從身上摸出兩個晶瑩透亮的小牌子,遞了過去。
兩人看了牌子,互通眼色,都收了□□,側身喊道:“兩位通城!”
我小碎步進了城門,仍覺得新鮮,回頭去看,那兩個大漢已經又叉了□□,背對我們站好了。我從趴蝮手上拿了個牌子,仔細地瞧,原來是兩指寬的水晶牌,四邊刻着棪木花果紋,正中用黃金嵌了堂庭兩個大字。
我将牌子收進袖中,驚嘆:“這堂庭山城的花樣可真多。”
趴蝮又牽了我的手,笑說:“不止如此,你可知這山城已有了城主?”
“城主?就像族群的頭領?”
“有些不同。城主權重,城中的生老病死,花開花落,都由他說了算。”
“他們竟做到如此?之前凡人光着屁股滿地跑,就算跟了頭領,心中服氣,也不會失了自由。”
“現下,凡人心中煩擾千百事,再難靈及他物。他們聚于城,争于細末瑣碎,若是沒人将一舉一動都規定好了,就生出事端。照如此形勢,天下也将一統。”
“天下一統?聽起來怪了不起的。”
“是呀。就像我們當初不知他們竟能造田,後來不知他們竟能建城,到最後,我們還要化成他們的樣子,隐匿自己的形跡。”
“凡人為何疑懼我們?難道他們分不出好妖怪壞妖怪?”
“不光是我們,他們已經分辨不出很多東西了。太弱小的東西,什麽都怕。”
我突然也有些害怕,有些難過,緊握着趴蝮的手,低頭去看地上晃動的光影,像無聲無色的火焰,悄悄吞噬街上的狂歡與遮掩。
趴蝮輕輕捏了捏我的手,說:“饕餮,沒有絕對的判斷,也沒有絕對的責任,你想保護什麽,去做便是。”
我心中一暖,點了點頭。
“走吧,我帶你看些好玩的東西。”
堂庭山城內,多是兩層的木屋,四角尖頂,飛梁紅柱,金籠罩火,煙紗攏門,磅礴又旖旎。
趴蝮便是帶我去到最大最漂亮那一幢。
近了看才發現,房檐下綴着照亮的燈籠,是紅果形狀的金殼子,皮磨得極薄,透出內裏尖燒的火苗。
“這是何處?”
“這是聚集了美貌女子,供男人享樂的地方。”
“可有供女人享樂的去處?”
“凡人現以男子為尊,倒是沒有這樣的地方。”
“哦?真是不像話。”
外門到裏門,八重門,八重紗,從桃粉到绛紅,像慢慢揭開女人隐秘的心事。
挑開最後一層紅紗,叮叮的樂聲才真正落實到耳朵裏,燈光微缈,甜煙嗆鼻,不大的屋子裏影影綽綽立了十餘個黑影,都翹首望着正中最亮的地方,一席高臺,鋪着雪白的毛皮,枕着猩紅的美人。
“不是說有很多美貌女子,怎麽……”
話說一半,我看清那美人,便再說不出話來。
我看她一眼,恨不能深深埋進土裏,終生怨自己生得醜陋。
她托腮半卧在高臺上,像是看着你,又像看着別處,兩汪眼,像春漾的水,又像焚林的火,吐一口氣,便釀了醉。若是她能站起來跳一支舞,紅裙飛揚間,就算野火燒淨了你的骨頭,你也舍不得移開心神,喊一個疼。
一個黑影喊道:“妲己,今晚同我!”
美人晃晃腦袋,看向那人,說:“好啊。”
一笑傾城。
趴蝮在我耳邊說:“是青丘的九尾狐。”
我看着那美人,她仿佛也看着我。
我突然什麽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