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真想不到新登基的官家聽說金軍打過來了,竟然從南京應天府逃跑了。”
“誰說不是呢。”
“唉,官家都跑了,還有哪支軍隊敢與金軍對抗!”
……
随着營帳的簾門被一手撐開,說話的人還未現身,剛才的對話卻已合着簾外的寒風冷雨先吹進了趙莞的耳朵。
簾門很快被完全支起,随後走進來幾個人,因為雨來得突急,幾個人身上被淋了些雨,但并沒有濕透,開始在身上拍拍打打,打算把身上的雨水抖羅抖羅後了事。
其中走在最前頭的那一位身量高大結實,臉堂方正,雖身着一身奴仆裝,卻是生得樣貌堂堂,自有一股淩駕于普通人之上的不凡氣質。
此人名韓通,與趙莞一樣只是一名在醫官手下打雜的藥仆。
他目光直接望向正坐在通鋪上的趙莞,見她正怔怔望着他。
趙莞放下手中張良輔給她的醫書,從鋪上下了來,此時她頭戴灰鼠氈帽,身穿左衽短夾袍,腰間用布帶系緊,下穿皂褲,短靿靴。
她的這身胡人打扮與面前的韓通甚至帳裏的其他幾個人均一致。
這是軍營中随軍醫官手下打雜的藥仆的統一服裝。只不過因她本是女子,身材瘦小,衣衫穿在她身上顯得異常寬大,好在經腰間的布帶将這一身衣衫一收,才不至于顯得拖沓。
再加上她身形纖長,膚色白皙,一身劣質的男仆裝穿在身上竟也能穿出一身剛柔并濟之美。
她走至韓通面前,擡起臉看向他,“你們剛才說的可是真的?”
韓通後退了一步,微微曲了曲身,低下頭來,仿佛她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不敢與她平視。
他謙聲答道:
“聽軍營裏的人都在傳,應該不會有假。”
趙莞一下傻了。
她原本還在想着從東京脫離金軍去南京找九哥,卻萬萬沒想到,他竟逃跑了。
而今,就算她日後有機會逃離了金軍,她又能去哪裏找他?
她杵在原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旁邊一個人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小九,你沒事吧?”
聽到那人的叫喚,她從失落當中回過神來,眼眶酸澀難忍,也不管外面正在下着雨,便從帳裏跑了出去。
她一口氣不知道跑出來多遠,直到有幾個士兵舉着長戈喝住了她:
“什麽人?竟敢在此亂闖?”
趙莞驚懼地停了下來,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和淚水,低垂着頭顫聲回答:
“我是随軍的藥仆,不小心迷了路。”
“軍醫的營帳在那邊。這裏是四太子的營帳,若擾了四太子,你這小命怕是不要了。趕緊走!”
趙莞擡起眼飛快地看了眼那士兵手指的方向,小聲說道:
“謝謝軍爺。以後不敢了。”然後轉身飛快地逃離。
待到那幾位巡邏侍衛走遠,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回頭望向剛才跑過的方向——不遠處的正前方,一頂中軍大帳在雨霧的籠罩下顯得模糊不清。
腳下的路經雨水的沖刷而泥濘不堪,路邊及帳蓬與帳蓬之間的縫隙裏寥寥的幾棵矮樹野草經營地上的金軍來來回回的踩踏而顯得了無生息,在風雨中無助又堅韌地挺立着腰杆。
她看了看自己已經深陷淤泥的雙腳,吃力地從泥坑裏拔出來。
身上的衣袍被雨水浸透,冰涼刺骨地貼在身上。
正準備離開,一擡眼便見前方迎面走來幾個人,當看到領頭的那個人,她一顆心便跳到了嗓子眼。
那人不是別人,而是四太子完顏兀術身邊最信任的心腹徒班。
她趕緊彎下腰埋着臉站到一邊,等待着那幾個人從身邊走過。
幸好他們并未多看她一眼,只是旁若無人地從她面前走過了。
真的好險!
她抑制住緊張的情緒,快速地離開。
走到半路,便迎面撞上正撐着一把油傘到處找她的張良輔。
張良輔也身着一身胡服,他原本該是被玉冠绾于頂的發被鞭成了兩條長鞭子垂在腦後,身穿交領窄袖長袍,外罩一件坎肩貉子短裘,腰系蹀躞皮帶,褲子套于黑皮長靿靴內。
這一身打扮竟讓原來的溫潤書生增加了一絲英武之氣。
他因一身出神入化的高超醫術而得到完顏兀術的重用,留他在軍中做了一名随軍醫官。
興許是他走得太急了,靴子和身上的衣袍全是因腳步的匆忙而濺起的泥水。
在看到她後,松口氣地快速走向她, “你跑去哪兒了?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心裏難受,想出來透透氣。”
張良輔看着一身狼狽的趙莞,一時之間責備的話不忍再說出口。他剛才因找不到她急得不得了。
他太清楚她一個女子女扮男裝混在一群野狼一般的軍漢裏有多危險。
一但被發現,不但危急她的自身安危,她和他原先的努力和計劃也将全部泡湯。
偏偏軍營裏又有規定,藥仆不能跟軍醫同住一個營帳。
若不然她與他要是能同在一個帳裏,還凡事好照應。
看到她楚楚可憐又一臉愧疚的模樣,想必她也知道自己的失誤了,他不忍再給她增加心理負擔。
“以後有任何事情就來找我,雖然我無力改變什麽,但當個傾聽者總是可以的。”
聽着他柔聲的安慰,趙莞心裏一陣感動,也更加愧疚。
她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獨自跑出去了,他也一定是聽到了九哥逃跑的傳聞。
“對不起師父,害你擔心了。下次我不會這麽不欠考慮地行事了。”
她垂着臉低聲道歉,眼裏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淚光。
張良輔環顧一下四周,稍稍觸近了她輕聲道:
“ 我知道公主心裏難過,但不管多難過,我們都得忍耐。先什麽都不要想,不要自己先亂了陣腳。一切等出去再說。”
趙莞回到營帳時,正碰上韓通從裏面出來,看到她後,關心問她:
“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
這韓通雖然平時話不多,但其實是一個挺熱心的人。
韓通看了看全身濕漉漉的她,便說道:
“我去給你找套幹淨衣裳來。你等着。”
說完便出去了。
趙莞望了望他轉身而去的背影,心裏充滿了感激。
沒過多久,韓通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套一模一樣的幹爽衣服遞給她, “趕緊換上。別受涼了。”
說完不等趙莞趕人便轉身出了帳門。
同帳的人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都知道了這個小個子很特殊,洗澡換衣服從來不跟大家一起,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剛開始還有人拿他開玩笑,說他細皮嫩肉跟個娘們似的,連生活習慣也娘們唧唧的,難不成他真是個女人?
但大家說歸說,卻并沒有誰真的去驗證這些。
何況每次只要一讨論起這個話題,韓通總會有意無意地上來打岔并尋找由頭結束大家的起哄。
時間一長,大家心裏都開始不知不覺的有了一種認知——韓通對這個小九很特別。倆人關系很鐵很不一般。甚至有人大膽的認為倆人暗地裏已結為“龍陽之好”。
韓通走出帳門後并未走遠,只是如一尊門神一般守在帳門處。
張良輔雙手捧着一套衣服也來到帳門前,看到門口的韓通,禮貌性的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這個人張良輔聽趙莞提起過他,說平日對他挺照顧的,所以張良輔對他也帶了幾分友善。
大家曾都是被金國人俘虜北上的漢人,只不過是迫于無奈不得不暫時屈服于金人而已。
張良輔正要掀簾進去,不料一只粗壯的手臂擋在了他面前, “衣服不用了。他已經有換的了。”
……
金軍在完顏兀術的帶領下一路摧枯拉朽進入中原時,已是第二年盛夏,他們很快占領了原來的都城東京。
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東京城,趙莞感覺一切都那麽親切熟悉。
雖然早已不複往日的繁榮熱鬧,但她依然激動不已。
“師父,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裏脫離他們?”
“不可。”
張良輔毫不猶豫地否決了她的想法,他冷靜地跟她分析形勢:
“東京已受金軍控制,而官家已經逃往揚州。揚州離這裏千裏之遙,如果我們在此時逃離,不但我們見不到官家,恐怕連東京都出不去就已經被他們抓住了。”
“那怎麽辦呢?”
經過這半年多的相處,她對張良輔是越來越刮目相看了。
原來他并不是一個只會號脈診病的謙謙醫郎。
他遇事冷靜,有膽有謀又見多識廣。
跟他待在一起,會讓人産生一種莫名的安心與踏實。
“暫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這麽長時間來,軍中并未出現多的傷員病員,你我抛頭露面的機會不多。這樣也避免了不容易被人認出你來。
等到入秋時他們肯定會繼續南下追捕官家,南方卑濕水熱,河流港叉縱多,他們是北方人,又都是騎兵,南方的地理環境不利于騎兵馳騁,還可能會造成水土不服等各種自然困境,到時我們可以利用這些環境因素趁機溜走,然後再去尋找官家就容易得多了。”
“師父,你怎麽知道南方不利于金軍的?”
張良輔笑了笑,“我就是南方人,我的家鄉就在江南宜興縣。所以對江南的地理和環境都比較熟悉。自古有‘南人善渡,北人善騎’的說法,漢末時曹操之所以兵敗赤壁,就是因為曹操的軍隊都乃北方人,不習水戰及江南之地的氣候與環境。而金人更是如此。所以到時我們應該不愁沒有機會逃脫。”
“原來如此。看來此次真不枉與師父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