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屍林

風雪足足肆虐了兩日,白雪皚皚,風蕭蕭兮,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好像什麽都尋不到似的。

剛過了上元節,眼見是昆侖山最冷的時節,耳邊除了風聲,再聽不見其他,這般足足走了兩日,才在一處背風的山谷,遠遠見了幾個黑點。

那是一座村莊,昆侖山裏也是有村莊的。

有人聲傳出來,離得遠了,聽不真切。

莊裏住的多是修仙的修士和打獵的獵戶,幾個裹的像棉花包一樣的小孩,皮帽子裏只漏出一雙雙圓溜溜的眼睛,見怪不怪的打量着這兩個外來人。

這兩人一大一小,大的着了一身白衣,長身玉立,腰間一柄長劍,白綢裹着鬥笠罩了個嚴實,看不清臉,小的看着五六歲年紀,穿的像個雪團子,規規矩矩跟在身後。

那村子就十幾戶人家,沒走幾步,就見一張鮮紅色幌子,在雪地裏分外顯眼,寫着“昆侖酒肆”,所謂酒肆,便是三張木桌,幾把矮凳,饒是如此清簡,桌邊還是圍滿了人,人聲鼎沸,讓這片偏僻的村子恍如鬧市。

動作麻利的老板娘在熱氣騰騰的大鍋中盛出一碗碗元宵,往桌上一擺,喜笑顏開道:“元宵一兩一碗,燒酒二兩。”

縱然天價,仍舊一搶而空,一位修士打扮的年輕男子邊咬着那碗滾燙的元宵,邊道:“吃完就走,萬萬不能耽擱了,得在下場風雪前尋到靈運道長。”

他身邊的幾個漢子紛紛應和,他們都做修士裝扮,腰間除了長劍,還挂了乾坤八卦袋,一看便知是陰陽道修士。

其中一人大口吞着元宵,對旁邊道:“先生,剛剛只講了太微道,您接着講講陰陽道啊,我等入山便是尋陰陽道道長拜師的。”

只見酒肆對面坐了一位老者,旁邊也支了個攤子,寫着“說書算命,五兩”。

那老者捋着白須,拿腔拿調道:“接着講可以,拿錢。”

好個趁火打劫。

聞言,說話的修士氣的把碗一推:“剛才不是付了五兩。”

老者不以為然:“陰陽道是另外的價錢。”

眼見那修士要暴跳如雷,一錠金子卻被搶先一步穩穩放在那老者的桌子上,衆人一愣,順着金子向上望去,只見那人的手修長如玉,白衣似畫,即便看不清臉,也知是位遺世獨立的妙人。

更何況他那一身氤氲的靈力,周身仿若籠着一層寒霜,在這雪色的天幕之間,大有功德圓滿,白日飛升之感,被他周身的仙氣熏陶一番,衆人不禁心靜如水,陡然噤聲了。

那白衣仙士道:“請繼續講。”

說書人也是一怔,又見他腰間那把七星雲紋精鋼劍,劍柄錯銀嵌琉璃,劍鞘錾刻兩字“撥雲”,當下大驚,修仙之士,無人不識這把撥雲寶劍,其主乃是太微道天師,孤鹜山玄清派陸修,只是他三年前叛出門派,此後便銷聲匿跡了。

見此,說書人也不敢造次,正襟危坐,娓娓道來。

“幾百年來,若說修仙,不修陰陽道,便修太微道,何為太微道啊,練內丹,修心法,仙術絕頂,劍法一流,修仙術士多選此道,當為正統,那何為陰陽道呢?畫符篆,驅鬼邪,控屍縱鬼,風水秘術,總之是邪門至極。”

“就因這邪門,陰陽道也多出通了天的大人物,一百年前,陰陽道命錄天師周道臨,就發跡在這昆侖西歸墟境,他煉屍縱鬼,殺孽太重,沾染因果,終墜魔道,堕入酆都地獄,痛苦不堪,萬劫難複,只留一十歲幼子,周顯,自此後,陰陽道一落千丈,大廈傾頹,一衆道徒或是歸隐,或是改修太微道,令人唏噓。”

“此後,有頭有臉的陰陽道只剩中原風陵山莊蘇氏一脈,這蘇氏一直恪守本分,六年前,霜林集會,蘇家卻被揭露煉屍之行,為天不容,被各大仙門合力絞殺,滿門皆滅,陰陽道便至此覆滅了。”

“直至幾年前,這昆侖西又出了一位陰陽道修士,道號靈運,傳說是位女道長,腰間魂鈴一盞,身旁飛一只血鴉相伴,那道長修煉七年,邪鴉做法,麒麟護駕,卧有靈差捏腳,行有衆鬼擡轎,派頭極大,無數仙門視其為妖邪,欲除之而後快,也有無數修仙之士奉她為楷模,想拜入門下,人來了一波又一波,皆是無功而返,各位道長不如趁着腰間還有盤纏,速速歸去吧。”

那說書人講完,目光再尋陸修,哪還有那二人的蹤跡。

山中沒有時辰,白日裏常有風雪,刮起風來天昏地暗,夜裏又雪光铮亮,堪似晴日,一大一小兩條白影隐在雪光裏,有風時便疾步快行,無風時則禦劍而飛,腳程極快,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終于到了一處凹谷,兩面崖壁相對,拱成半月之環。

從谷口進入又行了半日,已是夜色沉沉,遠遠便見一處雪林,好似一排排小樹落了雪,靜靜站着,身臨其中,感到難以言說的詭秘。

那一排排小樹錯落有致,在林中穿行片刻,陸修便知這些落雪樹木擺成了陣法,陣中有陣眼,若是誤觸,林中定有大變。

“師父,我有點怕。”是那小雪團子開口了,他拉住陸修的手,止步不前。

陸修将他領到一處,擡手畫了個結界,淡然道:“待在此處。”

話音将落,不遠處忽的傳來人聲,隔着幾層樹影,飄進陸修耳中:“他媽的,什麽鬼地方,走不出去!”

“我就說別來這昆侖西,那靈運道士是好惹的嗎,這回好了,咱們都得交代在這片破林子。”

“你他媽別說你們不想要那些法器,再說老二可是死在她手裏,怕了的現在滾,老子非要弄死那臭道士。”

一行二三十人,原來是一波尋仇的。

陸修皺了皺眉,一雙美目卻是無波無瀾的。

那夥人穿了虎皮短襖,腰間挂着長刀,一手持火把,一手攥匕首,不像是正經仙門,應該是一群散修。

人群哄嚷一陣,其中一人把匕首往地上一扔,身形微顫,低聲道:“我不去了,我不想死,我還有八十歲的老娘。”說罷轉身便跑。

穿過樹林狂奔幾步,眼見就要撞到陸修身上,他微微擡手,那人便掀翻在地,滾了幾滾,又栽回人堆裏。

“誰?誰在那!”被這變故一驚,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

那群散修雖亂了陣腳,但仍匆匆擺了個人形陣,一道雪色身影緩緩行至衆人面前,這群修士定睛一看,只見眼前之人身形不凡,氣度逼人,讓人不敢直視,腰間寶劍在暗夜中靈光閃閃,現出“撥雲”二字。

為首那散修眉頭一凜,心下了然,勉強堆了幾分笑意:“閣下可是孤鹜山陸天師陸清明,素聞天師大義,斬妖除魔,天師此行可同我等一樣,來收伏這妖女的?”

“妖女?”陸修的面色冷了幾分,看的人心裏發憷。

“那靈運道人縱屍煉鬼,操縱怨氣,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是妖女是什麽?我等今日便是來取她性命,替天行道的!”

陸修冷冷道:“就憑你們。”

其中一散修冷哼道:“怎麽?聽你的意思,是來幫那妖女了?”

話音剛落,只見陸修神色更冷,拇指一撥,撥雲劍已出鞘三分,寒光映雪,劍氣襲人。

尋常修為哪受得住這等靈力,衆人皆有些頭暈目眩,為首那人道:“早就聽說,六年前各仙門誅殺陰陽道蘇家時,陸天師就是幫着蘇家的,被你的掌門師兄用大陣關押三年,卻在三年前叛逃出師門了,今日看來,傳言非虛,陸天師當真是心向這邪魔的。”

仗着人多,一人道:“師兄,跟他費哪門子話,既然他們是一夥的,就先殺這個陸修!”語畢,飛身高舉大刀向陸修劈來。

陸修未移半步,腕間一條雲紋白綢陡然飛出,兩下便死死纏住那修士,将那人卷的粽子一般躺倒在地。

其他人眼見如此,心已涼了大半,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下施展人形陣,三三兩兩走起位來。

只是那陣還未施展開,忽覺大地微顫,這片密林驟然抖動起來,不知是什麽“咯咯吱吱”的響,每個人都聽見了怪聲,人群騷亂,那群散修皆是面色驚恐,緊握大刀背靠背圍成一圈。

陸修也不禁眉心微蹙,“唰”的一聲,撥雲出鞘。

“是人是鬼!”為首那修士對着密林深處咆哮,話音未落,一道不知幾時出現的黑影伸出鬼爪,在他面上一掏,電光火石間,一股鮮血噴濺而出,再看那修士時,衆人皆是氣血凝滞,血液倒湧!

只見那修士面上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嘴唇鼻子已經不翼而飛,只一雙血色的眼睛滿是驚恐絕望,他動了兩下,仿佛想說話,可順着那血窟窿看去,空空如也,舌頭也被那鬼影拔了去!他晃了兩晃,直直栽倒在地,把那片白雪染的殷紅。

“啊啊!啊啊啊!”這些修士,手中都有過幾條人命,可從不曾見過如此邪門血腥之狀,當下頭皮發緊,腦中炸開,大喊狂奔起來。

大地震顫地更加厲害,小樹上的積雪開始撲簌撲簌抖落,照着雪光這才看清,那一排排的,哪裏是什麽樹木,竟是一具具發白的腐屍!

這是一片鬼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