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精校】《饕餮娘子+饕餮娘子之歲寒記》作者:道葭

本書以十歲的普通小女孩為主角,通過孩童的眼睛用第一人稱講述成人世界裏因妄念而滋生各種欲望的故事,在天真懵懂的人性之初,冷眼旁觀過這一幕幕魑魅世事、魍魉玄奇的人間百态。

全文伊始,以極富江南文化的古江都城(揚州)裏一條柳青街上的小飯館展開,飯館有位來歷不明的神秘美貌老板娘,每日嚴謹勤勞親手烹調出各色人間美食,招待所有無論身份高貴的官紳還是三教九流、甚至靈妖餓鬼,平凡之中卻能觑見每個人自己立場都有的私心與欲望,她就如欲望化身的上古幻獸饕餮,是因人心永遠不足而滋生的欲望才存在,也如映照欲望的明鏡,時刻照見又觊觎着誰的欲望,将不同的美食滿足人類的口腹,卻伺機将人不同的欲望交換與吞噬。

○第一部

一、神仙醋

江都近郊鄉下,有一處柳青街的“歡香館”,可是本地客如雲來的有名特色飯館。

這家飯館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的,當家的是一位老板娘,自稱姓陶,北方過來的人。她年約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妩媚動人;夏日裏常穿一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廚時裹着一色的包頭,迎來送往間,大方得體,童叟無欺;待鄰裏街坊也都格外和藹熱情,所以人戲稱桃花三娘子,後來又幹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廚藝很快在江都一帶有了名氣,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爾說起家鄉的什麽,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摸一樣的來,保證讓離鄉背井出來跑生意的客人吃得開心滿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聲大噪,甚至附近鄉裏人們,都有想把女兒送來跟她學着如何操持烹調的。可桃三娘總是謙虛笑笑謝絕了,總說自家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倆,不值一提。

後來,街坊四鄰看她平日裏不怎麽與人交際,沒有丈夫兒女,又不見任何親戚走動,手下幾個夥計唯有低頭做事,從來不問不答,性情木讷。時間一長,就有人議論起這桃三娘有點古怪。更離譜的,還有人傳言,桃三娘雖然擅烹調菜肴,可其實最喜歡吃的,竟是腦子,不止一次有人見過她晚上在自家小竈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豬還是牛的腦子,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當地人們對她,反就敬而遠之起來。只是來往客商歇腳打尖的,依然駱繹不絕。

惟有我,卻覺得桃三娘是最可親的人。我家就住歡香館對面的竹枝兒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裏敲敲打打,沒有停歇的時候;娘則忙于許多針黹活計,十指穿縫間,日子也能更細密。

我從小兒總自己玩,沒事趴在自家窗臺上,就能聞見隔路口對面歡香館飄過來的飯菜香氣,也看得見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長大一點,有時就跑到歡香飯館門前附近,見桃三娘正攤開一些竹篾簸箕曬茄子幹或豆角幹,也過去幫幫她忙,她都笑着誇我懂事,臨了有時還在我嘴裏塞一塊梅糖。

天氣好的黃道吉日裏,我看見桃三娘在自己院子裏造醬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幫她搭把下手,聽她娓娓道來造醬的秘訣:“下醬的日子最忌諱‘水日’,這一天造醬油肯定不成的,會生蟲。若已經長蟲了,可以拿六七個草烏頭,每個切四塊,排在壇底,醬裏有蟲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後,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會生黴花子……蠶豆醬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蠶豆一鬥,煮熟去殼,白面三鬥,滾水六鬥,曬七日,入鹽八斤……”

日子長了,我到歡香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

“客官裏面請,客客想吃點什麽?”

“嗨,都是老主顧了,桃三娘,來碟韭菜炒雞蛋,椒末麻油拌個豬耳絲,打個火腿豆腐湯,兩碗米飯!”

“好咧,跑堂的快給客官上茶!”

一疊聲吆喝下去,不一時,酒足飯飽,那客商把随身帶來放在桌上的一個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桃三娘,買根簪子吧?我剛從金陵進的貨,賣給你,肯定是最實惠的價碼。”

桃三娘笑吟吟地過來:“知道你的都是好東西,但我不喜歡,我整天忙裏忙外的,戴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別人強百倍,叫什麽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

“得,吃好喝好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給你飯裏下巴豆。”桃三娘從一排櫃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壇子,開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點嘗嘗。

旁邊有人看着好奇:“喲,桃三娘,又是什麽好東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這個時候,我正在巷子口閑晃,忽然見一人從路的一頭慢慢踱來。是個穿青布長衫的後生,卻是本地官洲渡頭擺渡張老漢的獨子張玉才,勤奮上進的讀書人,雖然長相幹淨整齊,但黃黃瘦瘦的總有那麽點寒酸相。張玉才為人平日可是最謹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幫人寫個帖子、代筆一封信,也能聊以糊口。可今日見他,卻是眉結深鎖,神情懊喪,魂不守舍地就走進歡香館去,我出于好奇,便也往店門口挨近過去,只聽他甫一進去就喊:“跑堂的,去給我打斤酒來。”

跑堂的引他到一張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種酒啊?燒春還是梨花白?太雕竹葉青?”

“随便随便!”張玉才不耐煩擺手,自兜裏抓出一把錢撒桌上:“你看着辦吧。”

跑堂的揀起錢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會,就捧來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個約半斤的錫酒壺:“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櫃臺那兒冷眼看着,只見他倒滿一杯酒就往嘴裏灌,一口喝幹,再倒一杯,一連灌下三杯去,那樣子就是不會喝酒的人,立刻就嗆得滿臉通紅,劇烈咳嗽起來。

“哎呀,你們怎麽都不認得麽?不是和你們說過麽?本地街坊來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鴨蛋拿兩個來。”桃三娘趕忙走過來,朝張玉才道:“你是張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別太猛了,得吃點東西墊墊。”

張玉才被酒嗆得暈頭轉向的:“你、你別來管我……”

我在外面聽見是桃三娘糟的鴨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鴨蛋味道和形狀都很特別,洗淨鴨蛋放進她密制的陳糟壇子裏,存放七天後取出,鴨蛋就會軟弱如綿,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着鮮味無比。

看那張玉才不領情,桃三娘也不生氣,依舊笑眯眯地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這裏過路行腳的人,來去匆匆,自然也沒人過多去注意這個後生。

我斯斯艾艾地在歡香館門口兩棵核桃樹下挪來挪去,不時拿眼或偷瞄一下店裏的情景。只見那張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兩杯,根本就是誠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樣,迅速就臉紅筋凸起來,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無從發洩,恐怕他喝醉了還要鬧事吧?桃三娘應該早看在眼裏了,怎麽她這會也不言語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見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兒啊,幾天沒看見你了。”說着,她就走到店門前來,聲音略壓低:“我剛點了一壺梅鹵茶,別人我可不給他喝,你來。”她伸手牽我手,我就跟着她進去了,到櫃臺旁一張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給我倒來茶。

我正要喝,突然只聽“哐當”一聲碎響,我們一齊看過去,只見那張玉才手上滿是鮮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卻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一陣,接着竟捶打起桌子并且嚎啕大哭起來。

店裏衆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時都不知該怎麽辦好。

只聽他哭着還糊塗不清地喊:“椒鹽、椒鹽……”

我一頭霧水,也聽得新鮮,小聲與旁邊桃三娘說:“三、三娘,他說什麽……椒鹽?”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回答我,有人結帳,她拿起算盤撥打起來,纖纖筍玉一般的手指飛快跳動着,煞是好看。

我卻害怕起來,我過去從未看見過,喝醉了會發這麽大酒瘋的,我死死盯着那張玉才,他滿手的血流不止,左右臂使勁揮舞着,旁邊一桌有個離他最近的客人,剛起身想避開他遠點的時候,不妨他突然過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這個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啊!你說啊,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