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

朱公公行開旗幟,高懸着兩字:

欽差!

白紙朱批,帶了一班鑽謀送禮,希圖進身的虎狼之群,一路上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無般不要,任意施為。

他敕上明明只叫他清查礦稅錢糧,與百姓無涉,他卻偏要倚勢橫行,不該他管的事,他都要管,所到之處,濫管民情,網羅富戶,時時指詐有司,江淮經過之地,被他害者無數,及到湖廣,才是他該管的地方,一手便把持住省撫,淩虐有司,指責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勒令庭參,一任施行欽差大權,若有誰與他抗衡,随即就行參劾,說他違旨,不奉清查。

各府院上下被他任其放縱,無人敢吭聲。

荊湘一帶,民不聊生。

這天,

朱公公舟過漢江,将到均州地方,只見前面一座高山。

遂問随從說道:

這是啥子山哦?

巡捕禀道:

是武當山!

劉大鵬說道:

聽說武當山是元天上帝的聖跡,何不去游游呢?

朱公公遂傳令要往武當山上去進香,船家領命,随即放船北去。

行了一天,見有均州吏官已帶領人員迎接。

離均州三十裏便是頭天門,知州又跑起來迎接。

吏官禀道:

從此上山全都是旱路,請老爺坐轎吧!

朱公公吩咐幾名親随跟着去,其餘者都留着守船。

遂上岸,坐了大轎,一行鼓樂儀從,上山而去。

剛走到山腳下,五龍宮道士早已在此迎接入宮,獻茶辦齋。

天色已晚,就在本宮歇了。

次早吃過早齋,

道士禀道:

從五龍上去,山路甚險窄,坐不得大轎,要用山轎方好上去。

于是,

朱公公便上了山轎,随從不能騎馬,也只能坐山轎。

這種轎子,兩人一上一下扯拽而行,坐轎的皆仰面而上。

看見一層層果然好一座山。

但見:

巨鎮東南,中天神獄。

九江水接荊揚遠,百越山連星宿多。

上有太虛寶殿,朱陸雲臺。

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衆進香來。

舜巡禹狩,玉簡金書。

龍潛澗底,虎伏崖中。

天開仙院透空虛,地設名山雄宇宙。

朱公公來到半山,已有太和宮的道官帶領一班小道士來接,齊聲響動鼓樂,一派雲韶簫管之聲,清泠可聽。

進到宮裏,道官備了香湯,叢了火,請朱公公沐浴上山。

直至太和絕頂祖師金殿前下轎。

擡頭一觀看,好一座金殿。

真是:

輝煌耀日,數千條紫氣接青霄。幾萬道黃雲籠绛闕,巍巍寶像。真個是極樂神仙。

朱公上殿拈香,拜畢起來。

四下觀看,皆是渾金鑄就,贊嘆不已。

直至山頂放眼一望,真個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漢江僅如一線,遠遠見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龍蛇蜿蜒。

遂問道:

那是啥子山呢?

道官說道:

那是終南山的發脈。

朱公公說道:

久聞武當山勝景,果然名不虛傳。

遂下山來到太和宮。

道士設宴款待。

只他一人獨酌,飲過數杯,覺得沒趣,即令撤去,只留桌盒,與老道士清談,讓兩個小道童奉酒。

飲至更深始散,就在樓上宿了。

忽聽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嘩,一夜吵得睡不着。

次日起來,

喚來道官問道:

昨晚隔壁都是些什麽人家,咋個深更半夜的如此喧嘩?

道士說道:

都是山下地方的王鄉宦的家眷來進香,在隔壁做戲。

朱公公便記在心頭。

吃過早飯,

道官請朱公公游山。

朱公公換了方巾便服,帶了随從,滿山游玩,說不盡花草争妍,峰巒聳翠。

來到紫蓋峰,乃是一條窄路。

兩山接榫處,正轉彎之地,

轎夫站在兩崖上,緩緩而行,轎子懸空,令人害怕。

這時,

迎面只見底下一簇轎子蜂擁而來,兩下相撞。

劉大鵬大喝道:

啥子些人?快下去讓路!

吏官忙上前去說道:

欽差大人是本處的上司,你們還不快些讓讓!

那些人說道:

啥子上司喲!我們都是女眷,咋個可能讓他呢?

說罷,

便亂嚷亂罵一氣,竟奔撞上來。

朱公公見勢頭來得洶湧澎湃,忙叫轎夫退後在寬處下轎讓他們。

只見一齊就擁上來有二十多乘轎子來,轎上女眷都望着朱公公笑。

衆随從吆喝道:

笑啥子笑?不許笑!

半天才過完。

朱公公心頭着實不快,上了轎回到太和宮,道士獻上茶,吃了午飯。

朱公公叫道士過來問道:

剛才那夥是誰家的女眷?

道士說道:

就是昨夜隔壁做戲的王鄉宦的公子,帶着些女眷來游山。

朱公公說道:

他在地方是個啥子官兒?看這架式就這樣大!

道士說道:

他是個舉人,做過同知的。

朱公公大笑道:

同知就這等大?

道士說道:

我們此地沒有宦官,就他是做過官的,所以就大了!

朱公公吃了飯,因夜裏未曾睡覺,就和衣睡熟了。

話說,

這王同知極不學好,

在山下住着,倚着鄉宦勢兒,橫行無忌,有天沒日的就是整人害人。

小民是不必說了,就是各宮道士也無不被其害,連山上欽賜的田地,也給人家都占去了。

一旦遇上宮內标致的小道士,就叫人家去他家服侍唱戲,他家內有兩班小戲子,倒有一大半是不用出錢的道士,化錢買的不過是十之二三。

所以,引得山上道士個個痛恨,正找不到辦法報複他一下。

卻剛好見朱公公惱他,便乘機要火上澆油。

因劉大鵬是朱公公的心腹家人,就先擺了一桌在小閣子裏,趁朱公公睡熟時,請劉大鵬到閣上吃酒。

兩個道士相陪,

劉大鵬說道:

公公尚未用酒,我咋個能先吃呢?

道士說道:

想趁此刻消閑,請爺先來談談!

三人便一遞一杯的吃了一會。

只聽那道士使勁地口贊王同知家的豪富。

真是田連阡陌,寶積千箱,有幾十個侍妾,兩班戲子,富堪敵國,勢并王侯。

劉大鵬說道:

他也就不過是做了個同知嘛!咋個就會有這許多家私呢?

道士說道:

他的錢財不是做官來的。

劉大鵬說道:

是那裏來的呢?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道士說道:

雖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卻也是地下長的。

這老道士正欲往下說,旁邊那個道士說道:

你又多管閑事了,如若惹得王家曉得了,你就是個死了!

那老道士便不敢多說了。

劉大鵬說道:

不要怕,你盡管說說不妨,這裏又無外人。

道士說道:

算了,還是吃酒,莫惹禍,這太歲頭上可是動不得土的!

劉大鵬站起身來說道:

說都不敢說,如若要想處治他不越發難了?我只有去禀了朱公公,等公公來問你們吧!

那道士說道:

爺莫要發急嘛!我這就說與你聽吧!

只見道士還未曾開言,就先起身來到門外看看,見沒人,便把門關上。

才低低說道:

我們這武當山自古以來就出金子,就是山上造的金殿也是這座山上岀的金子,被以前皇帝封到如今,都不敢擅自開采,只有這王同知家知道地脈,時常讓家人去挖開,外人都不知這金子的本源,他也一點不露岀來,挖采出來的金子就帶到淮揚蘇杭等處去兌換取,他有這取之不盡藏的財源,咋個不富?

正說間,

就聽到朱公公醒了的咳嗽聲。

劉大鵬忙過去斟茶與朱公公吃,順便将道士之言一一說知。

朱公說道:

武當山原本乃帝王禁地,與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開挖,罪也不小,但若想要處治他卻一時也還抓不住他的實據。

劉大鵬說道:擅開金礦,毀挖禁地,這都是該死的罪,況且爺本來就是奉旨清查礦稅的,這種事爺都不查,還要查啥子事?

朱公公說道:

這事有傳言,但到底有還是沒有,還僅憑一面之辭,這事弄起來很大,恐怕還很難有個結論。

劉大鵬說道:

幹脆去吹他一吹,他若能看得見動靜,咱們就尋他萬把兩銀子也好。

朱公公說道:

咋個喊人去吹這個風去呢?

劉大鵬說道:

均州吏官現在就在外面,等小的去與他吹個風聲,看他是啥子态度,有啥子意思?

說罷,

遂下樓來到殿上,

那吏官正睡在凳上,見劉大鵬來了,忙起身站立。

劉大鵬與他拱拱手說道:

貴處好大個鄉紳啊!

吏官說道:

只是因為我們這個地方沒有朱砂,因此,赤土就為上了。莫怪!

劉大鵬說道:

只是這爺太歪了!都對他說清楚了我家爺是欽差大人,他都還敢那樣放肆。

吏官說道:

這都是他在此地平常橫行慣了的,那些人都是些村牛,沒有見過什麽世面,也不知道多少世事。

劉大鵬說道:

我家老爺十分動怒,是我勸了半天才緩解了些,聽說他家有很多的金子,我家老爺想找他換幾兩公用,你可不可以去對他說一聲?

吏官說道:

他家富是富豪,但金子之事恐怕未必當真!

劉大鵬說道:

這一路來都聽說得他家開掘金礦,不管有沒有,是不是真的,你都去對他說聲,看他一個态度。

吏官說道:

如若是大老爺因那次沖撞要怪罪他,我可以去吹他一吹,叫他送份厚禮親自來向大老爺請個罪吧!

劉大鵬說道:

可以!速去速來。

吏官走出宮去,就見松樹下一簇人正坐着吃酒。吏官認得是王家的家人,便走到跟前去,那些人也認得,遂都站起來。

吏官喚了個年長的家人領到一個僻靜處說道:

早上你家的轎子在山上遇見的人是那個,知不知道喲?告訴你,是朝廷的欽差朱大老爺,是來湖廣清查礦稅的,你家女眷沖撞了他,他十分着惱。

那家人說道:

都是些少年小厮們不知世事,還望爺方便一聲。

吏官說道:

我也曾代你們禀過,他說聽到傳言說你家有金子可以兌換,他想要向你家換幾兩公用哩!

家人說道:

這說的啥子話喲?我們家咋個會出金子呢?這金子從何處而來喲?

吏官說道:

看這大老爺窮澇餓蝦的,也是個沒毛的大蟲,明知你家巨富,這還不是想借事端生發的意思,你懂得,去對你家公子說一聲,沒有金子就多少送他份厚禮算了,免得生出事來,反為不美。

家人說道:

爺,請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吏官說道:

你無論如何進去後與你家公子好好調解調解,那大老爺既開了口,這事我想肯定就不會竟自罷休的了。

那家人來到樓上,便埋怨起這夥家人來,說道:

老爺原本是叫你們跟着大爺出來耍一會兒,凡事也要看個勢頭嘛!咋個能不看人的撞呢?認不到人的一味胡行,這下好了,你們惹惱了朱爺的随從,咋個辦?

王公子聽見,問道:

啥子事嘛?

家人便将吏官的話說了一遍,那王公子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便勃然大怒,罵道:

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從何處來,與他球相關,那吏官在那裏?

家人說道:

在外邊樹下等着哩!

公子往外就沖出去了,那裏攔得住,一口氣就跑到樹下,指着吏官一片聲罵道:

你這充軍的奴才,要你來管這些閑事,你去給我回複那幫公公奴才,他奉差又咋子嘛?管不着我!他要再來放屁,我把他的筋打斷!

那吏官看見王公子一路罵來,趕快飛也似的跑去了。

那王公子還氣憤憤的趕着罵。

吏官跑到樓上,将王公子罵的言語,一一對劉大鵬說了,劉大鵬去回朱公。

朱公大怒道:

畜生如此無禮,這就不能怪我的事了,是他要欺負我。

遂速發牌到均州上院,連夜做成本章。

次日,

差人背本進京。

一面又點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丁。

瞬時便将王同知宅子圍得鐵桶相似。

候旨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