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搗栀子花,妲己突然推我:“看着點兒!想什麽哪?”
我回過神低頭看,方才使杵的着力點不對,臼裏的花漿濺了大半在桌上。
我停了手:“不知道錦瑟去了哪裏……”
妲己嘆氣:“辛也和他們一道,他說一有發現就聯系我們。如今這個景況,我們也做不了什麽了。”
我點點頭,又恍惚:“說到那個女人,她的頭發,味道,都和金猊一樣……”
妲己端了剩下的花漿去和藥泥,撇嘴道:“你要是擔心啊,就再去核實一下,自己瞎琢磨有什麽用?淨是自尋煩惱。”
“我不敢去,萬一真的是她……”
妲己返回來彈我腦殼:“傻子傻子傻子,這麽久了還不明白嗎,真相不可怕,過度的預設才可怕。”
我笑她:“你現在說話怎麽跟趴蝮似的。”又嘆氣,“要是趴蝮還在,該多好。”
“行啦,昨日之日不可追,”妲己給恭瑤擦藥,“嘴上說的好聽,不愛讓人管,出了麻煩還不是想有人給你兜着?”
我托腮看她:“後話說的好,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嘛。放在我這兒就是,有事想上天,無事樂自在。火氣這麽大,難道幾天沒見辛,體內激素失衡了?”
妲己面色一沉。
我連忙捂嘴:“口誤口誤,聾子放屁,無心之舉。”
“不是這個,”妲己招手讓我過去,“你過來看看,恭瑤是不是不對勁?”
“也是,怎麽到現在還沒醒?”我眉頭一皺,走到床邊,由妲己拉過我的手,放在恭瑤額上,激得一哆嗦,“呀,怎麽這麽涼!”
我再摸她的脖子,手腕,腳腕,都是一樣涼。
倒不是說像冰,而是像那種貼身戴久了的玉,溫熱,卻不是生命的溫度。
妲己手心貼着恭瑤的額頭,“生魂尚好,主魂幾近消失,覺魂,”她皺眉道,“翻江倒海,她被纏在夢裏了。”
(注:生魂主宰人的壽命,主魂主宰人的意識,覺魂主宰人的善惡羞恥。)
“怎麽辦?”
妲己看我:“你去,或者我去。”
“我去。”
“也好,你跟她比我熟悉。”
我進入了恭瑤的夢境。
熟悉的面館,桌椅看上去新些。
總角女童趴在桌上捏泥人。
我在她對面坐下,溫柔問她:“恭瑤,你在捏什麽呀?”
小恭瑤眼也不擡,奶聲奶氣:“我在捏爸爸和媽媽。”
我看着她讓兩個成型的泥人□□站在桌上。兩個泥人上身的細節栩栩如生,下身卻面目模糊、如出一轍。
我說:“你捏錯了,你還沒捏好。”
“我沒錯!”女童突然怒視我,“就是這樣子的!大家都沒說過我捏錯!”
我把泥人拿過來,捏完整,重新擺在她面前,“你沒錯。但是你捏錯了。”
“我沒有!!!”她尖叫起來,捂住眼睛,“我不知道!不知道!!”
兩個泥人身上猛地騰起火舌。
火焰包住桌椅、纏住房梁,把我和恭瑤隔開。
起初,我感受到灼燒的刺痛,但是我想起她所受的苦,心湖從沸騰變得冷靜,一層層向外輸送涼意。我便再感不到任何肉體上的痛苦。
我睜開眼,也不再覺得煙熏辣目。
我看見一對男女的影子在熊熊烈火中撕扯,男人将女人按壓在地上,進攻。
我聽見恭瑤凄厲的喊叫聲響徹這個宇宙,從四面八方刺向我。
我淚流滿面。
陣雨從空中落下,漸漸澆熄了火。
恭瑤站在傾盆大雨裏,渾身濕透,耷拉着頭,抱着肩膀,一動不動,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
我走上前,狠狠将她抱進懷裏,她已經長到我肩膀高。
雨停了。
洪水從遠處洶洶而來,瞬間淹沒了我們的頭頂。
我們在水中下沉,往更深更暗的地方下沉。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周遭變得明亮了一些,恭瑤的頭已經枕在我肩上。
頭頂上暖烘烘的,水波顯出漂亮的碧藍色,恭瑤擡起頭,眼角挂着顆淚珠,扯了扯嘴角。
我仿佛被太陽融化了。
(注:人在經歷重大負性事件後,往往會經歷“否認”、“憤怒”、“讨價還價”、“抑郁”、“接受”五個階段。)
我睜開眼。
正對上一只毛茸茸的鼻尖。
妲己一臉縱魚過度相,狐貍毛都遮不住黑眼圈。
我從榻上一骨碌爬起來,活動活動躺僵了的四肢、關節,問:“多久了?”
“半個月了。”
“挺快。我還以為已經一百五十年了呢。”我捏捏自己小臉:“都餓瘦了。”
“屁!”妲己猛然精神,仿若回光返照,“我怕你撐不住,天天給你輸送元氣,怕你受打擾,半個月沒合眼,最後連人形都續不了了。你就給我知足吧!”
她拿小毛爪按在恭瑤額頭,心滿意足道:“太好了,活過來了。”然後眼一閉,一個挺屍倒在了枕頭上。
我伸指頭到狐貍鼻前探氣,覺得好像微弱了些,心剛揪起來,就見它張了嘴,打起響亮的呼嚕,這才放下心,“這德行,算什麽女神嘛。”
然後我就把它全身上下從頭到尾徹徹底底撸了一遍,心滿意足道:“真軟。”
一日後,妲己醒過來,看着自己亂糟糟的毛,狐疑道:“怎麽回事?”
我咽一口茶,慢悠悠道:“靜電吧。”
妲己翻身下床,行雲流水化了人形,一拳把我的臉打進茶碗:“睜眼說瞎話,你臉上全是我的毛!嘴上也是!喝茶你不嫌挂嗓子啊!你這是性騷擾知道不?”
“哈哈哈。”
我倆聞聲望過去,恭瑤也醒了,靠着塌頸,看着我倆笑。
她突然疑惑:“為什麽桃鐵嘴裏會有妲己姐姐的毛?”然後紅了臉。
你臉紅個毛啊!
我趕緊解釋:“不是那種毛,是動物的毛!”
她的臉更紅了。
你又誤會了……我并不是說PLAY啊!
我跟妲己商量:“事已至此,我們就都告訴她吧。”
“啊,我知道的,有些女子和女子……”恭瑤的臉已經紅的能滴血了。
……我是想說我們是妖怪啊!你不要剛醒就這麽熟練好不好!
我深提一口氣:“其實,我跟妲己都是妖怪。”
恭瑤眨眨眼:“所以,我剛才做的夢……”
“是我用法術潛了進去,試圖找回你的意識。”
她些許疲憊地仰起頭:“怪不得,我總覺得你們倆有哪裏奇怪,又說不上來。妖怪原來是這樣的嗎……”突然,她一個激靈,掀被下床,卻滑倒在地,焦急問,“我爹呢?”
我正琢磨怎麽說,妲己剛說了個話頭,恭瑤又問:“元斌元大人呢?”
我怕她緊着報仇,想起事有蹊跷,本不便直接問她,剛好接着說:“恭瑤,那天事發突然我沒弄清楚,你是不是想說元……”
“不是的!”沒想她比我還激動,兩手把我胳膊掐得生疼,“是我說錯話了!我之前被妖法蒙蔽了眼睛,沒看穿那人的真實面目,不是元大人,他怎麽樣了?”
“他……”我怎麽也說不出口,改問,“那是誰?”
“是李耳!”
我如蒙五雷轟頂,又馬上茅塞頓開,這不便是我與趴蝮那日僞裝恭炀與恭瑤,所使的化身法。會使這種法術的,世上只有十只妖!
我告訴她,也是告訴妲己:“李耳已将元斌滅口,我也知道他的幫手是誰了,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麽可怕的事情,我恐怕也有些眉目了。我們……”
“快逃!”有人替我将下面的話喊了出來。
頑猴。
沒見過幾面的元家小厮破門而入,神色慌亂,急喘喘地喊:“你們兩個快逃!”他指我和妲己,“你們是妖怪吧?這幾日,我混到李耳府上做事,偷聽他們說話,他們說要肅清城裏的妖怪,肅清天下的妖怪!”他俯身撐着腿,平複劇烈的呼吸,“本來妖怪這事我是不信的,可偏偏那天元夫人逃跑變出條魚尾巴叫我看見了!那個金頭發女人說你們也是,他們準備明天對你們下手,你們快跑吧!”
我問他:“既然如今在城主府任職,為何要幫我們?”
“什麽城主不城主?首山城已經沒有城主了,城主瘋了。”頑猴笑得苦澀,“我猴爺的主子,這輩子只有元老爺一個。以身殉主、為主殺仇這事我幹不了,但是該幫誰,心裏還是有杆秤的。再說,我也是有私心的,”他偷偷瞟一眼恭瑤,“聽說瑤妹在你們這兒,謝謝你們照顧她,以後就交給我吧。”
“呸,誰要你照顧。”嘴上這麽說,恭瑤的眼卻彎了起來,又扭過臉,“只要,你不嫌我髒。”
“你才不髒!你一點兒不髒!髒的是那個黑心黑肝的李耳!”
我又奇怪了:“你怎麽知道是李耳?”
“那天我守着元老爺睡的,還給他倒了尿壺,從前兒夜到晌午,他哪都沒去!那些個黑心,明明知道老爺無辜,不敢跟我一塊喊,要不然,老爺也不至于……”說着,他哽咽一聲,抹了一把臉。
我嘆口氣:“錦瑟果然沒說錯。”轉頭看恭瑤,“他們也為難不了你什麽了,我跟妲己這兒事該多起來了,顧不上你了,你就先跟頑猴走吧。”
恭瑤轉轉眼珠,估計是覺得自己幫不上什麽忙了,點點頭。
頑猴背起她朝屋外走:“我把她給羊老哥帶回去,老頭最近也是我照顧着,他倆在一塊互相有個照應。你們這邊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說一聲,我一定盡力。”
“好。”
“走喽!”
我看着兩人遠去的背影,突然想,如果沒有我們這些妖怪,沒有可觸的妄念,人類會不會更加平和,更加幸福呢?
不會。一個聲音從心底傳來:不會。
人類和妖怪互為本源,在他們頭頂的同一片天空上,貪婪永沒有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