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的醫院,純白的裝潢,純白的病床,純白的吳珣易的面龐。

穿着病號服的璎珞倚着點滴架站在病房前,隔着窗看他。醫生說他被熱浪沖擊到腦部,昏迷不醒是因為腦中有瘀血,要他醒來,可能還需要一些時日。

璎珞緊盯着床旁的儀器,一言不發。

葉璟琛早上一得知消息就趕來了,璎珞那會還在昏迷中。祁烨背着手站在她床前,像等候了他多時。

“我跟她說過了凡事要小心,她還是不聽。”

“她總是不聽。”

葉璟琛看向病床上虛弱的璎珞。她的手上盡是擦傷撞傷,布滿紅紫的瘀青,額頭也磕破纏上了紗布,臉色卻健康得泛着淡紅。祁烨說這是因為他給她喝了萆荔釀,過不久就會醒。

“我讀取了她的記憶,發現有人通過海瑚果給她下了咒,讓她變不回原身,還連累了吳珣易。”

“你說的,是白蕗莞?”

“你很聰明。”祁烨轉身看着他,眼裏閃過肯定之色,“聽丫頭說過,從前的你跟她也曾被白蕗莞陷害過。不過那時她尚不知海瑚果能抑制變身之術。我想,必定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而她之所以能有前世的記憶,也必定同那人脫不開幹系。”

“教授,我能不能問,她如何能有過去的記憶?通過法術?”

他搖頭,耐心地給葉璟琛解釋,“九重天上有一返生露泉,泉旁有棵返生樹,千年結一次返生果,同王母娘娘的蟠桃有異曲同工的效用。但它恰好又與孟婆湯相克,凡人若吃了它,便會喚醒前世的記憶。”

璎珞在病房前站了很久,直到葉璟琛來找她,将她帶回病房。而她的情緒一直陰晴不定,逮住葉璟琛只不停地跟他回憶往事。

“我的虛弱樣子,我的原身,都被前世與今生的你見過。在我們白民國有一個規矩,若是被人見過原身,是要以身相許的。但要嚴格來說,當初是久郎把我抱回府裏的,是他第一個發現我的。所以,我只能先嫁他。”

這話聽得葉璟琛懵懵的,他正打算追問璎珞,杉桀卻推了門,拎着大袋小袋進來。

“知道醫院夥食不好,給你帶山珍海味啦,珞珞。”

“今天沒工作麽?”

“我未來嫂嫂受了傷,我自然排除萬難要來看你。”

璎珞被她一句嫂嫂說愣了,不知如何回應。葉璟琛伸手拍杉桀的腦袋教訓道:“沒大沒小。我在研究所還有些工作,下午你在這裏?”

“好的。”杉桀送他去乘電梯,“放心吧,我幫你看好未來嫂嫂。”

“臭丫頭,回家再罰你。”

他并未回研究所,而是乘了電梯到七樓去吳珣易的病房。白蕗莞淩晨結束工作後原本要回家,途中卻接到電話說吳珣易出了事,便立刻調頭趕往醫院,一直陪在他身邊。

葉璟琛隔着玻璃注視着那道背影,迫切地想知道,此刻在白蕗莞心裏,是否存在一絲愧疚。

“你找我有事?”白蕗莞的語氣淡漠,眼底沾染了厚厚的疲倦,對葉璟琛,也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态度。

“拿着前世的記憶報複過去的人,你是對自己多沒有自信?”

白蕗莞一愣,随即如釋重負地笑。

“你知道多少?”

“告訴我你的目的。以及,你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她仰起頭,像驕傲的孔雀,他的咄咄逼人她一概收下,“自始至終,我的目的只有他。當年我如此,現在我仍舊如此。至于我背後有誰,過去你一個下人無權幹涉,現在你是個外人,仍然無權幹涉。”

葉璟琛氣急去抓白蕗莞的手腕,眼底是壓抑的暴戾,力氣大得能将她的骨頭捏碎。

“我不說狠話。你要幹什麽随便你,我不想管,但你要是繼續傷害璎珞,我不會放過你。”

“呵。”白蕗莞冷笑,“對她你了解多少?你怎麽知道她受的傷害與委屈就一定比我多?葉璟琛,別忘了,你自己也被她害得傷痕累累!”

阆幽仙境裏,胤淵已經閉關近一個月了。過去他也曾有這樣的時刻,但至多一個星期就出關。這一次他一反常态将自己封閉了很久,拒絕任何人的拜訪,連近身的仙娥們都見不到他,個個無精打采。

祁烨拎着一壺酒在晨佑宮前只坐了片刻,胤淵便陰沉着一張臉推開了門,走到他身旁搶過了酒,拔了塞飲起來。

他睨他一眼,等胤淵喝得差不多了,才緩緩開口,“這是萆荔釀,每年我生辰的時候璎珞都會送。”

胤淵的動作一滞,唇邊還留有溢出未幹的酒,一雙眼睛像鑲了尖刀,狠狠地剜在祁烨身上。

“你想說什麽?”

“你看過三生石上,璎珞的姻緣。”他篤定地說,仔細觀察着胤淵的反應。

“是又如何?她既生為是我的妻子,身為夫君,看上一眼過分麽?”

“自然是不過分。只是,你背着她做了某些事,不怕她生氣?”

胤淵沉默。

祁烨也沉默。

彼此心照不宣,便沒必要點破了。

晚飯之後,杉桀陪着璎珞到醫院樓下走了幾圈,在小賣部裏買了兩盒雪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就着路燈和夜景,一勺勺嘴裏冰涼,心情也冰冰涼。

“木木,我的廣告,是不是報廢了?”

杉桀一下将勺子搗在雪糕盒裏,打着哈哈,“沒有的事。只是暫停了進度,等你出院之後——”

“你以為我不看新聞的麽,傻瓜?”璎珞低着頭,将自己隐在陰影裏,“其實這樣也好,傷害最小化。只是有點可惜方爺,他沒事麽?”

杉桀大手一揮,揮去了璎珞灰暗的情緒,“沒事。方爺告訴我,幸好救出了你們,不然他會後悔一輩子。”

她話裏也藏不住要藏的蜜糖般的甜,似着了漿,凝結成熔化不掉的琥珀。

接到白蕗莞的電話時,杉桀剛好送璎珞回病房。

“有急事?”璎珞做了口型問,還加上了亂七八糟的手勢,“你忙的話先走吧。”

“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璎珞倚着門目送杉桀離開。她一直很疼惜她這個妹妹,無論是馥元還是杉桀。璎珞明白,很多事情,即使歷經輪回,也不會改變。但更多的,早在喝下孟槿的那碗湯時,就消失殆盡了。

璎珞始終睡不着。她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發呆,心裏似乎總是有一團棉花堵着,滲了水,黏膩得不像話,透不過氣。

上一次她睡不好,是因為記挂着吳珣易。

珣易。

她擔憂他的病情有變,偷偷摸摸地溜出病房到七樓,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昏暗床頭燈下,他的蒼白面龐。

印象裏,他很少受這樣嚴重的傷。

九百年前他有一次征戰回來,左臂中箭,傷及心肺危在旦夕,連禦醫都束手無策。她在床前寸步不離地照顧他,他的掌心始終牽着她的手。

璎珞大着膽子推開門,一進去便接觸到了滿室的氤氲霧氣,便不自然地打了冷顫。她走過去坐下,躊躇了很久,都沒敢去握他的左手。

他拒絕了她的。

第二天天剛亮,璎珞便離開了吳珣易的病房。沿着走廊經過準備去搭乘電梯時,她透過落地窗往下看,準确攫住了白蕗莞的車。她踉跄着走下來,整個人臉色看着很不好。

等七樓的電梯應聲開啓,白蕗莞踩着高跟鞋出來,看到璎珞時明顯吓了一跳。她的臉色蒼白,連口紅也是糊的。

“這麽怕我,你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麽?”

“不關你的事。”

白蕗莞與她擦身而過的那刻,璎珞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伸手抓過她的手腕,發現她的掌心擦傷滲了血,T恤的衣擺處也留有幹掉的血跡。在白蕗莞看不到的大腿後方,還留有一道模糊的手掌血印。

聯系昨晚,璎珞已經猜出了大概。她睡不着的原因,并非是還在昏睡着的吳珣易,而是杉桀,馥元,她心疼心愛的妹妹。

“你把她怎麽了?你對木木做了什麽?”

被戳破之後,白蕗莞反倒無所顧忌。她推開璎珞,擺出一副女王的姿态,盛氣淩人。

“我對她所做的,都是對你的報複。為什麽我從來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我的?但是我憑自己的能力搶來的,你為什麽又要來攪和?現在兩敗俱傷,究其緣由,都是因為你,姐姐。”

“你——”

“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如何?”她往上一挑眉毛,似抓住她的弱點,乘勝追擊,“大約十幾年前,當我還沒認識珣易,那時候有個人,給了我返生果,我吃了,便有了前世的記憶。而你知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不管那個人是誰,你也不能把想對我的傷害加到木木身上。過去你跟元兒不是很要好嗎?她也會纏着你,抱着你乖巧地叫你嫂嫂,甚至初一十五的時候,她也會邀你一同出門。你既然有曾經的記憶,下手的時候就不念絲毫情分?”

“我只不過找人讓她承受了原本應該由你受的痛苦,我認為,這是對你最好的懲罰方式。”

璎珞氣急,手已經重重揚起。她甚至想好幹脆施法奪走白蕗莞的記憶,但又實在不想費心思去善後。而她,本來也不是那樣一個狠心的人。

白蕗莞看穿璎珞的心思,對着她了然地笑,“所以你,回去做你的有夫之婦,放過我,放過杉桀,放過葉璟琛,也放過珣易。”

她百密一疏,話裏的有夫之婦卻點醒了璎珞。即使以為不可能,但整個六界,璎珞除吳久白外唯一的夫君,三生石上清楚刻下的那一個,除了胤淵,沒有別人了。

它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多麽可悲,胤淵。

原來我們是同一種人。

為了不可得而争,終究是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