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徐鶴之

花眠漏夜長, 露重衾枕涼。

戚府內。我躺在羊皮裁成的“一鬥珠”錦墊上,擡眸望着泠泠皓月,心中千回百轉。我是你的家眷,我的命運與你的輸贏休戚相關。

倘若你今夜敗了, 我便是罪臣之夫, 照舊會淪為階下囚, 說不準會回到教坊司, 重新成為玩物。

從前我了無牽挂,猶可茍活。眼下我愛上了你, 不能再将身子交付給另一個女人。與其茍且而活,不如當下便斬斷我的性命。

我輕聲問守夜的松煙:“眼下是什麽時辰?”

松煙跪在足踏上,為我按摩浮腫的小腿:“郎君,夜半了。”

我道:“你把高媛的首飾匣子拿過來。”

松煙哎了一聲,雙手将你平日用的酸棗枝寶船首飾匣子, 選了半晌,取出一支簪身镌刻金烏(1)鳥的點翠簪,往自己頸上輕輕比劃。

“郎君!”松煙和入墨連忙攔住我,抵死去搶那點翠長簪, 簪尾泛着青紫寒光, 陰戾刺目。

入墨勸道:“郎君切莫想不開!您腹中可還有一對兒小主子啊!”

我搖搖頭,随手将那點翠簪擱在三足小幾上:“我何曾是要自盡?我只是……”

我只是擔心你。

自古以來, 女人的權勢博弈, 皆是成王敗寇。倘若你敗于今日, 囚入典獄,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你還能不能回到我身邊, 讓我靠在你豐滿的胸脯, 聽你的昂然有力心跳。

松煙為我掖了掖被角, 寬慰道:“郎君,高媛一定會勝的,您放心。就算高媛不勝,依您的美貌,要在這世上活下來,也易如反掌。”

我低聲嘆道:“不是的。眼下我想要的,已經不單單是活着了。”

有些人,一經得到,便接受不了失去。譬如我不能失去你。

松煙被我的低語所驚,他怔了許久,才繼續跪在地上添香。他指尖有微微的顫抖:“郎君……是從何時開始,您對高媛也有心思的?”

是從何時開始的?

我望着如豆的燈燭,心中苦樂難喻:“也許,也許當年她在廚房裏給我做雲腿春餅吃的時候,我就已經對她有心思了。”

松煙抹去自己的眼淚,抽噎道:“都說美人薄命,郎君也是如此,奴才都懂,郎君這一輩子,過得并不快活……”

我笑了一笑:“其實,我這一世,得到過一個女人完完全全的真心,于願足矣。”

正在此時,府中淩亂起來。粗使丫鬟們頻頻呼喊,口稱鄞都宮變,天下都亂了,一時哭的哭、喊的喊、驚的驚、跑的跑,都不敢留在鄞都,各尋出路去了。

我心弦更緊,宮變如何?!得勝的是你還是長帝姬?!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入墨探出府看了須臾,回來與我道:“郎君!亂……亂了!全亂了!”

我斜卧起來,蹙眉道:“究竟怎麽回事?且細細說給我聽!”

入墨随手擱下綠釉玉挂燈,與我道:“百姓都說長帝姬謀反,陛下和儲姬失蹤,淩煙閣正在與長帝姬的私軍纏鬥呢,也不知誰輸誰贏!哎呀,平頭百姓,誰敢湊這個熱鬧?故鄞都城都亂了套,能跑的都攜夫帶女往外跑,跑不了的都跟熱鍋上的螞蟻……哎喲,您往雙禧街那兒看看,人都把人活活踩死了!”

我六神無主,你不在身邊,我往何處安身?不禁病急亂投醫,高聲問入墨:“高媛呢?有沒有高媛的消息?”

松煙握起一方蜀錦巾帕,給我擦拭面上冷汗:“郎君莫急,千萬莫動了胎氣!”

我想要出府尋你,然而眼下挺着八個月的肚子,能走到那兒去?細細想來,整個鄞都都亂作一團的情況下,還是這府內更周全。

最好的法子,便是一個等字。

入墨心有餘悸,縮在床帳邊,抱緊自己的膝頭:“哎喲,郎君你可千萬別出門,外頭簡直成了人間地獄啊!百姓要出城,守城的金吾衛唯恐他們傳遞消息,無論男女老少,誰都不放出去!誰往外逃,就活生生一刀過去,頭顱挂在城門口……”

窗紗外倏然出現一抹公子的身影,他身形沉穩,與動亂的天下對比鮮明。入墨驚醒地推開紗簾:“是……是誰?”

是慶寧世子。

他眉目澹然,仿佛根本不知曉府外的兵荒馬亂,星眸炯炯望我。他手中端着一盞黑漆漆的湯藥,也不知是何物。

我有氣無力地問:“庭彰……你怎麽來了?外頭這麽亂,你……”

謀反的是長帝姬,他的母親。眼下宮變勝負未定,他會作何感想?

趙庭彰将湯藥擱在小幾上,拊掌坐在我身側:“我來給哥哥送安胎湯藥,哥哥快喝了罷。”

我無端覺得惡心,渾身血脈收緊,三魂六魄被逼出七竅。我勉強道:“唔……眼下我咽不下東西,你且把藥放着,等她回來,我放了心再喝。”

趙庭彰眸中流轉,深邃得讓我不敢直視。

他在想什麽?此刻他的生身母親在宮中生死未蔔,他名義上的妻主也困在麒麟臺無可轉圜。他與我一樣,都是大局下的蝼蟻,他會在想什麽呢?

趙庭彰輕聲道:“你們都退下。哥哥心緒不定,我且近身寬慰寬慰哥哥。”

我察覺到,今日的趙庭彰格外詭谲,與往日善解人意的少年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聞言寶蟬、寶蟠躬身退下,松煙和入墨有些遲疑,他終究是世子,我不願拂他的面子,向松煙、入墨微微颔首,他二人便也退下了。

趙庭彰攏一攏繁複的青□□袍(2),袍上繡了青鸾鳥,可惜囚禁在金絲所鑄的籠中,正如他。

他永遠不能為他的命運做什麽,只能随波逐流。

我登時一陣心疼。

趙庭彰低聲道:“我陪哥哥,一起等高媛得勝歸來。”

我往丹紅金菊衾被裏縮了縮,有氣無力道:“庭彰……”

他卻打斷了我的話,眼神凄涼,仿佛遁入只屬于自己的世界。趙庭彰撫上我的頸子,動作溫柔如鳥羽觸碰,“哥哥一定很可憐我,一廂情願嫁到這裏來,卻不得妻主疼愛。是不是?”

他中指上的深碧翡翠戒指觸及我的鎖骨,我心底一陣冰涼。

“正如我很羨慕哥哥。”他繼續撫弄我的頸子,眸色漸沉,“哥哥雖然出身卑賤,曾經是教坊司的官伎,眼下卻被天下最專情的女人疼愛。”

旁的女人家大多三夫四郎,新歡舊愛,唯獨你,只取我一瓢飲。

我拂開他的手:“別……別說了……”

趙庭彰端着藥碗一寸一寸逼近,劍眉星目裏透着怨毒:“哥哥,你早些把安胎藥喝了吧。喝了藥,早日上路!”

上路?!

随後他掐住我的頸子,将那濃稠的湯藥灌入我口中。我不住掙紮,卻因身子虛着,掙脫不得。那苦澀的湯藥十之八九都灌入我喉中,從嗓眼一路苦到心口。

我又恨又怕,只覺眼前男人簡直心思深沉。小幾上一尊羽龍博山爐被拂落在地,四處淩亂。

我一掌打在他臉頰,斥道:“堂堂世子,如此寡廉鮮恥,你不配為人!”

那趙庭彰攏袖而立,面上帶着淺笑,他優雅地後退一步,朗聲道:“哥哥還不知道吧?方才弟弟喂你喝的藥,是催産藥。”

我顫抖着撫上肚子。他竟要我今夜生産?

趙庭彰自道袍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潇灑搖在胸前,他望着我娓娓道來:“哥哥今夜産子,其實最合适不過。眼下鄞都城亂作一團,去哪兒找産公穩公伺候哥哥生産呢?”

他打的竟是這番見不得人的主意!

過了須臾時辰,我身上陣痛發作,一波比一波劇烈,迫得人腦仁疼。我的呼痛聲引來了松煙和入墨,他二人守在我跟前,急得快要流淚。

我咬牙道:“是他……害我……啊——”

松煙給我拭着面上冷汗,寬慰道:“郎君忍一忍!忍一忍!奴才去給郎君找穩公去!”

然而趙庭彰說得對,鄞都城兵荒馬亂,人人都忙着逃命,從哪裏找穩公接生呢?

趙庭彰唇角噙笑,看我仿佛是看一折戲文裏的笑話:“哥哥放心地去,等哥哥因産子過身,弟弟一定會看顧好哥哥的孩子,與戚高媛舉案齊眉的。”

入墨撲過去打他,卻被寶蟠攔住。入墨恨聲道:“你做夢!我家主君便是化成灰,高媛也不會要你!”

世人都說郎君産子,便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此話果真不假。我疼得滿眼缭亂,連東西都看不清明。

松煙當機立斷:“你看顧着郎君,別讓這賤人禍害,我去燒水!産子必須有水!”

入墨應道:“快去!莫耽擱!”随後入墨抱着我雙肩,輕聲細語安慰,“郎君不要怕,不要怕……高媛很快就回來了。”

然而我的貼身小厮也不曾生養,他們怎知如何接生?水燒了來,松煙只知道圍着拔步床幹急,入墨也只會安慰我,我身下渭流漲膩,疼痛越發劇烈。

入墨驟然将我推給松煙,他急得白眉赤眼:“你看顧郎君,我去找穩公!生孩子不能沒有穩公!”

趙庭彰坐在我平日休憩的美人靠上,把玩折扇的白玉透雕松鹿扇柄,開口給我最後一擊:“哥哥別白忙活了,其實哥哥腹中,并沒有雙胎。這孩子,哥哥注定生不下。”

我登時如墜冰窟,暗嘆自己被他算計到如此地步。

松煙驚喚道:“萬大夫是你的人?”

趙庭彰輕輕撫弄扇柄,笑道:“這管家的對牌鑰匙,可是哥哥親自交給我的。弟弟感念大恩,投桃報李,這番大禮,還請哥哥笑納。”

我登時明白了一切因果。

他讨要了管家鑰匙,換了我的大夫,大夫謊稱我腹內懷着雙胎,讓我安心進補,不許走動,不去擔心胎大難産。

原本我懷着身子,咽不下東西。自從趙庭彰管家後,他不知往我的膳食裏下了什麽藥,使我胃口大開。

好精致的謀算!

此刻我疼得混沌不堪,已經說不出什麽來了。依稀想到與你在淩煙閣朝暮樓那一夜纏綿,這是我第一次把身子交給一個女人,何等纏綿旖旎。又想到你陪我買吳陵緞,何須問短長,你便知道我的尺寸。

趙庭彰笑意漸深:“哥哥放心,等你用完了力氣,弟弟就親自剖出哥哥腹中孩子,由弟弟把它養大。這一招,喚做‘剖蚌取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