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斬斷這不應有的感情,她是他一手養大的女兒,他想,容與,你怎可存下如此龌龊的心思?
她離開後,他對她的思念幾乎抑制不住,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不過是爹爹對女兒的正常想念而已,畢竟這三萬年來她都未離開過他身邊。
她施展魅惑術時,她不知她的修為畢竟太淺,那種雕蟲伎倆頂多讓他有一瞬的迷惑,可是當她吻上他時,那種柔軟微涼觸感仿佛帶着致命誘惑讓人沉溺。他知道她是惜兒,他知道這一吻是多麽不應該,但他卻失控在那種叫嚣着的渴望中。他一遍遍地叫着碧落的名字,一遍遍地确認,一遍遍地于心底告訴着自己,她是碧落,只是碧落。
她與承宇的那場歡愛之戲,她以為他騙得過他,卻不知她所有的手段都是他教的,她的一舉一動他又何嘗看不透?只是當承宇吻向她時,他卻忍不住動了怒,拂袖離開。
他對她的感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純粹,只是他敢承認嗎?他不敢,因為她是他養大的女兒,因為她是碧落的女兒。
刺心臺上,當她魂飛魄散的那刻,他恍然察覺心上碎裂出一個很大的口子,空蕩蕩的,再無法完整。一種徹骨的絕望抓住他,比死亡更為可怕,他的惜兒再不會回來。
他撲過去凝聚所有法力抓向星星點點散開的魂魄,他不能讓她這麽離開,他要改變既定的命運。可是他留住了什麽,他似乎什麽都沒留住。
他對她亦是愛着的,只是他對自己都不敢承認,這是禁忌之情,不該存在也從未存在過。
第八十一道噬魂雷落下。
他突然撤去所有防護,直愣愣地暴露于驚雷閃電之下。
惜兒去了哪裏呢?他要怎樣才能尋到她?
尋到她之後要如何呢?他陪着她,可是碧落呢?他将如何回憶碧落,如何思念碧落?
噬魂雷罩下。
誰拉住他的衣角揚起巴掌大的小臉,憤憤地質問,喂,你放跑我的兔子休想逃走。
誰口中湧出鮮血,卻還要打起笑容,凝望着他緩聲道,容與,我不會放棄你,我會陪着你,直到地老天荒。
驚天動地的一聲炸響。
他輕輕阖上眼睛,想,其實他再也見不到她,見不到她們了。唇角掀動,他低喃,碧落,惜兒……
愛一個人總想把最好的給她,所以當年他答應天帝的無理要求,只為給她一場最盛大華麗的婚禮,所以得知她愛上破天時,他放手一個人走,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為她留住襁褓幼女的性命,所以他願意在她離去後,寂寞地思念她,回憶着所有往事,用他的存在證明着她曾經的存在,證明着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
愛一個人總想把最好的給她,所以他把她送至隐無心身邊,隐無心面冷心熱,隐無心寂寞孤高,隐無心是很執着很深情的人,他知道隐無心會喜歡上她,以後若他不在,隐無心也可替他護着她;
愛一個人總想把最好的給她,所以他不顧她的想法執意要她嫁給承宇,要為她締結血婚延命,要利用她與承宇的糾葛,再為她尋得一處保護;
愛一個人總想把最好的給她,他為她已兩次篡改命運輪臺上的命格,修改命格本就是逆天之舉,即使凡人命格亦不敢輕動,何況是神女命格,締結血婚進行第三次修改命格,再一再二不再三,這是極限,即使他是容與,也必将于輪臺之上耗盡所有修為,一個将死之人,怎能是她的良人,怎能是她的歸宿;
愛一個人總想把最好的給她,他為左之初擋下所有天劫散盡修為魂魄四散,整個魔界都将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他不在了,所有的人情都會還在她身上,以後縱使六界紛亂亦能保她生生世世平安祥和。
狡兔三窟,他為他的惜兒鋪好了所有退路。
一剎那電閃雷鳴雨珠滴階前,
道不清因果緣由恍惚入屋檐。
……
他從雲将手中接過小小的她。
她尚在襁褓之中,睜着烏溜溜的黑瞳似在打量。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這具軟綿綿肉嘟嘟的小身體,這位即使對陣三十萬魔界大軍也從未有過絲毫緊張的司戰上神鼻尖竟滲出一滴冷汗,神情慌亂不知所措。
她扭了扭小身子,又扭了扭……爾後,嘴一扁“哇”地大哭出聲,聲音嘹亮中氣十足。
他被駭得幾乎跳起,轉頭向外吼道:“雲将,你給我滾回來。”
☆、一損俱損
結束了嗎?衆人面面相觑,沒有人說話,心情有種說不出的沉重。孰能料想威懾六界的容與上神就此隕落,屍骨無存魂魄四散,不覺有種難言的恍惚與慨嘆。
玄黃望着容與消散之處久久不語,沖神界諸軍将輕輕揮手。神界諸軍将會意,與玄黃身後整齊列隊,一同躬身深深作禮,算是對這位最優秀最令人敬仰的前司戰上神表達敬意。
帝央殿上空的烏雲還未散盡,翻滾着,盤旋着,遮蔽所有光亮。狂風呼嘯,聲勢未減多少。幾淪為廢墟的帝央殿仍籠罩在暗沉之中。四周一片靜寂,唯有沉重的腳步聲和低低的嘆息聲不時傳來,卻襯得這片天地更為凄涼。
落九淵擡眼望望烏雲缭繞的天空,眉頭漸漸皺起,他正欲開口,卻聽得雲将大吼一聲,“所有人退後,立即退回原處。”
衆人不覺一愣。但馬上也就明白過來。
只見那即将散開的烏雲又重新自四面八方聚攏,雲頭如怒濤足足有百丈高,聲勢浩大仿若千軍萬馬奔騰。驚雷陣陣,電光接連閃爍,震天動地的咔嚓聲不絕于耳。
一時淩亂的腳步聲遍布帝央殿,衆人急匆匆退至原處,玄黃與幾位戰将聯手化出結界。
烏雲濃如墨,于帝央殿上空相互沖撞,四散的雲絮高高飛起,将整個天空攪得更為混亂。狂風怒號,刮得人站立不穩。
玄黃高聲急道:“雲将,這是怎麽回事?”
落九淵瞳孔驟然緊縮:“是兩個劫難的疊加,魔尊繼位之劫與飛升之劫。”說着他就要沖出去,“公主殿下危險。”
然而他還未邁出兩步,無數道驚雷閃電環繞帝央殿中心齊齊降落,光電交織如簾幕,硬生生将他逼退。
烏雲旋轉如漏鬥,越來越濃,第八十二道噬魂雷緩緩成型,周身閃電環繞,刺眼白光與如墨沉黑相襯,更顯得猙獰可怖,攝人心魂。
雲将靠在左之初身側,仰頭打量這突如其來的巨變,稍稍閉上眼睛,神情變得苦澀。原來不僅僅是天劫啊。他就說,若是普通天劫容與怎會接得那樣吃力?
他張開眼睛,倏地起身,眸中精光四射,長袍鼓動,銀發飛揚,竟是平時從未現過的強大氣場。他仰天大笑,笑得眼淚流出來,俊美臉龐上兩道明亮水痕。他大笑:“這就是與命相争的結局嗎?這就是不服命運的懲罰嗎?好好好,好一個蒼天!”
“師父。”一道微弱的聲音傳來。
雲将轉頭去看,只見左之初一點點睜開眼,雙眸迷茫,神色虛弱,表情困惑。她輕聲開口:“師父,發生了什麽事?”
未等雲将回答,這時聽得驟起一道猶如驚濤巨浪湧來的咆哮聲,那噬魂雷盤旋迅疾而下,直沖向左之初所在方向。途中細小驚雷一路炸響。
左之初驀地睜大眼睛,呆如木雞,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阿初不怕,師父來救你。”
銀色身影一掠而來,飛身撲倒左之初,把她緊緊護在懷中。噬魂雷重重地擊于雲将的背心,強大的餘勁直接把帝央殿炸出一個幾丈深的大坑。
“師父!”坑底有女子凄切的呼喊響起,“師父,你不要吓我。”
只見雲将渾身鮮血,背上血肉模糊,護着左之初的一條臂膀處空蕩蕩,唯有一個參差斷截面,猩紅血液潺潺而出。
“師父——”左之初泣不成聲,“這都是怎麽了?”
雲将口中沁出綿延的鮮血,伸出僅餘的左手,顫巍巍幫她拭去淚水,啞聲道:“阿初,不哭。”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連續的電閃雷鳴,第八十三道噬魂雷接踵而至。愈往後噬魂雷的威力越強,速度越快,一雷擊下,無數生靈殒命,十幾萬年修為頃刻擊散。
雷未至,傾天滅地的氣勢已壓得人幾欲窒息。看這情況,左之初明白過來是自己在歷劫,她掙紮着欲爬起來,沖上前去。卻被雲将壓住,動彈不得。
左之初不覺哭道:“師父,這劫是我的,讓我自己來。”
雲将搖搖頭:“你剛醒來,身體太虛弱,這劫由師父替你接。”他顫抖着手摸摸左之初的腦袋,“這些年我從未好好教過你和陸離,這次且讓我稍盡師父之責,也不算枉擔了虛名。”
“不……”左之初還欲掙紮,不料渾身卻是軟綿綿一點力氣都沒有。
第八十三道噬魂雷已迫近眼前。
雲将起身昂首而立,銀發沾染血污,銀白與猩紅随風四散。
雷越壓越低。
雲将捏訣禦法,一柄銀扇自手中成型,身形拔地而起,手執銀扇沖向暗黑的中心。
銀白身影拉出道道殘影,纏繞在漆黑的噬魂雷之上,雲将五指猛地一握,嘭地一聲炸響,那雷雖被擊散大部分,但仍有小部分逃逸而出直擊上他的身軀。
幾個翻滾,他狠狠地跌落于地,口鼻中溢出鮮血。
第八十四道噬魂雷。
他已無力再做任何掙紮,直愣愣地盯着雷電襲來,緩緩閉上眼睛,對不起,阿初,師父不能再保護你。
轟隆一聲巨響。
他眼底的光彩慢慢消散,他想,雲将,你究竟都做了什麽啊。
第八十五道噬魂雷。
他也要死了吧,這就是執意抵抗命運的代價。唇角扯出一絲苦澀笑意,終究還是被他說中了,命不由己。
他靜靜地躺在那裏,毫無生氣,等待雷電落下,把一切齑為粉碎。
黑漆漆的驚雷撲面而來,卻在最後一刻消散于無形。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只見一人黑袍肅然,眉眼之間盡是殺伐決斷的果毅。他望着那人,眼角流出淚來,微微啓唇,緩聲道,“鴻蒙,我失敗了。”
鴻蒙俯身指腹摩挲去那淚水,輕輕搖頭:“是我來晚了。”
魔尊繼位之劫與飛升之劫疊加而成的八十五道噬魂雷被全數擋下。狂風止息,烏雲若落潮般不多時退散幹淨,天空蔚藍高遠,光明再次降臨這片天地間。
目光開始渙散,渾身都是血,渾身都在疼,他一點點地舉起僅餘的右臂,鮮血順着臂膀流入脖頸,蜿蜒成最令人絕望的形狀,他一字一字道,“鴻蒙,好冷,抱抱我。”
鴻蒙蹲下身,一點點握上他的手,正欲傾身抱住他時,那手卻驟然一沉,滑出他的掌心。
光芒散盡,血液凝固。點點陽光跳躍于那張略顯陰柔的俊美面龐之上,映出變幻的陰影。銀發垂落,鋪散一地。
鴻蒙傾身抱住他,只覺懷中的身體冷得厲害,怎麽都暖不出絲毫溫度。一切都結束了嗎?就這樣結束了嗎?
他慢慢擡眼望向不知名的遠方,神思一點點恍惚。
道道驚雷閃電連續劈下,花草盡靡,樹幹處焦痕錯雜。待狂亂平息,一只通體銀白的靈狐赫然映入眼簾。
只是這靈狐此刻卻狼狽得很,遍體鱗傷,銀白皮毛被雷擊成塊塊焦黑狀,肚腹處的傷口很是猙獰,血水浸出。脖頸處系着一個黑乎乎的物什,應該也被雷劈到了,風一吹,灰燼四散,了無影蹤。
鴻蒙輕嘆一口氣,既然遇上少不得搭救它一把,這種靈狐可不多見。他面上浮起疑惑神色,按說這種靈狐修法天賦極高,應不會被這小小的雷劫傷成這模樣。
他俯身把它撈入懷中,帶回居所。置于書房榻上,尋出藥膏塗抹傷口,又扯了紗布細細包紮,好一番忙活。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他打坐調息片刻,便起身批閱公文。六界安穩,神界平和,也無甚大事,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紛争。不過他做事一向認真,揉了揉太陽穴,繼續一本本地翻看批示。
待處理完當日公事,已接近亥時,他正要稍作歇息,轉身的那刻眼角一跳,威嚴持重的面容上掠過一絲驚訝。
只見榻上一位銀發尖耳的玉面書生側身而卧,曲臂支首,唇畔噙着些許迷茫些許戲谑些許不耐,靜靜地望着他,已不知有多久。
鴻蒙一驚随即也就明白過來,沒有人能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入得房內,這書生怕就是剛才的那只靈狐。鴻蒙心下輕嘆,都能修作成年人形的靈狐竟會為那雷劫所傷,難道神界真是安逸太久,越來越不濟了嗎?
書生見他看來,屈腿坐起,神情困惑問道:“你是誰?”
他并不計較對方的無禮,淡淡答道:“鴻蒙。”
書生點點頭,眉目間困惑猶存,重複道:“鴻蒙?”
他這才開始仔細打量這書生,因為神界諸人中不知曉他司刑上神鴻蒙的人并不多,書生的表現又不像裝出來的。而且那處即使神界中人也不能随即出入,這靈狐怎會在那裏歷劫?思及此,他沉沉開口:“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書生抖了抖尖耳朵,想了想道:“高姓大名沒有,道號倒有一個。”
于是他又道:“敢問公子道號?”
書生沖他一笑,唇紅齒白,好看得緊:“在下雲将,神界新任司命星君。”言語一頓,他開始上下摸索,“話說我的赴任令呢,鴻蒙你見到了沒?”
“赴任令?”他略略思考,突然想起他脖頸上系着的那團已為灰燼的物什。
這時又聽得雲将細細描述道,“就是一卷帛書,為防止丢了我還特地挂在脖子上。”
他默默無語,這樣的司命星君上任,天帝确定自己不是老眼昏花了嗎?
雲将還在上下翻尋,最後索性一扯腰帶,把自己脫個精光,使勁抖動袍子查找。
他:“……”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想着既是順手救了他,也不妨順帶再幫個小忙,于是出面去天帝那裏編個理由又替他讨個新的赴任令。
誰知也一幫還真就綿綿無絕期。
畫面一
雲将:“鴻蒙,我初到神界一時半會也沒有落腳處,我瞅着你這官邸就不錯,兩個人住還很寬敞。那個,你發個善心且讓我住幾晚,等我尋到好去處就搬出去。”
搬進來後,雲将再沒提過搬出去的事情。
畫面二
雲将:“鴻蒙,這命格怎麽寫啊?”
他:“你不是司命星君嗎?”
雲将:“對啊,但我還是不會寫這命格啊。”
他:“……”
畫面三
雲将:“鴻蒙,你天天繃着臉批公文,真的一點都不無聊嗎?”
他頭也不擡:“份內之事,理當認真為之。”
雲将湊過來,将一摞命格簿子放于他桌上,誠懇道:“既然你不無聊,那把我的這份也做了吧,我對着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可是頭疼得很。”
他:“……”
畫面四
雲将:“鴻蒙,聽說容與定了神女碧落為未婚妻。我只道容與會打仗,誰知眼光也很不錯,那碧落我倒見過一次,當得起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語音一轉,“鴻蒙你比容與還大上一些吧,整天窩在這裏,連個女人影子都見不到,你這是要孤獨一生的節奏嗎?”
他:“……”
雲将搖着羽扇,諄諄道:“你幫過我那麽多,我捉摸着也該為你盡點心。神界現在單身女性中,月神嫦娥還不錯,星女性子太冷了,其他長相不太上眼。”他偏着頭猶若所思,“要不這樣吧,等容與和碧落生了女兒,你就前去提親事先定下,就容與和碧落那長相那氣度,生出的女兒肯定不賴。”
他煩不勝煩,随口噎道:“若想盡點心,我看着你就很不錯。”
雲将合上羽扇,悠悠然道:“這倒也是,本君別的不好說,就皮相而言還是頗有自信。哎喲,鴻蒙你的眼光也不錯嘛。”
他:“……”
畫面五
雲将:“那個,你的提議我認真考慮一下,覺得還不錯,于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他不解:“什麽提議?”
雲将粲然一笑:“你說你看着我就很不錯。”随即上下打量他,含義不明地笑道,“本君看着你也很不錯。”
他:“……”
雲将沉沉思索,頗為鄭重道:“要不趕着和容與一塊把婚事辦了,這樣能省很多力氣。只是要委屈你做一次新嫁娘。”
他:“……”
……
碧落于新婚第二日失蹤,容與發瘋似的尋遍六界都未能得到絲毫消息。那些日子雲将唇畔一貫噙着的笑意消失不見。
他雖然把一切看在眼裏,卻是神色平靜,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結局。他和容與分別作為司刑上神與司戰上神,平日殺戮過多,雙手沾滿血腥,背負有太多的怨戾之氣,這樣定會影響命中的福祉,縱使可高高在上俯視衆生,卻不得不忍受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因為命格太過剛硬,沒有人能抵住他們命中的煞氣,所以他們注定要一個人走下去。
容與比他年輕,比他多了幾分血性,容與不肯信命,執意迎娶碧落。到頭來卻不過是被傷得更深。
“不。”雲将搖搖頭,直直望進他的眼睛,“縱使你說的有些道理,但我更相信事在人為,凡間有句話說得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足夠努力足夠拼命定可以改變輪臺上的命格。”
他放下手中的筆,神色複雜地看雲将,最終嘆了口氣:“雲将,你是司命星君,豈能不知命運既定,越是掙紮越是無可措手。”
雲将仍是搖頭,目光明亮,表情堅定,他說,“我不會讓你孤獨一生的,鴻蒙,我不信這命。”
後來是六界浩劫,驚天地泣鬼神的混戰。破天攻入帝央殿,天帝無奈之下把他推出當替罪羔羊,罰下九天神獄。接着仙王因不敵妖界來請求援兵,他被從獄中提出來賜予三千神兵支援仙界,将功贖罪。
後來混戰結束,他因墨隐之戰表現出色,天帝罰他三百年下凡歷劫以抵罪過。
離開神界之際,雲将前來見他。
雲将說,鴻蒙,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我會證明給你看。
雲将說,鴻蒙,你給我三萬時間。
雲将說,若勝得這命,你許我陪你可好。
雲将說,碧落的那個女兒活了下來,容與救了她。
雲将說,容與不信命,我也不信命。三萬年後,我等你回來。
他想阻止,最後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于是他三百年的下凡歷劫變成了三萬年。三萬年,三萬年有多久呢?
當隐無憂持妖王斷劍尋到他時,當雲承宇、左之初、溟爻等人一同出現于他面前時,他唯有一聲嘆息,雲将終究還是出手了。
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羁絆來改變既定的命運,用最濃烈最絕望的感情來重寫輪臺上的命格,将他們所有人的劫融為一體,共同抵抗命運的原來運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他們中間第一個人倒下的那刻,便決定了所有人的命運。
這樣的結局,雲将,你可曾後悔?
可惜他不會知道答案了,因為那個人再也不能回答他。
果然是高處不勝寒,鴻蒙想,這帝央殿冷得真厲害,比凡間的九寒天還冷,冷入骨髓,冷入神經所能觸及的每一處。
夕陽西下,血紅的光芒映照,将他的身影拖得長長,看起來格外地清瘦,蕭索。他的懷中是一只血肉模糊的靈狐,漂亮的銀白皮毛此刻染滿鮮血,再也看不出往昔光彩。一如他最初遇見他那般。
鴻蒙視線漸漸迷蒙,輕聲低語,雲将。
☆、生之別離
鴻蒙抱着已化出靈狐原型的雲将慢慢走出帝央殿。
玄黃拄着碎月刀步履蹒跚,偶有神界軍将請示命令,他也是發許久的怔愣,不論對方說什麽,他都點頭說出“好”。
林薄坐在地上,擁着雲承宇冷透的身體,雙目空洞無絲毫神采,眼角還在零零落落地滑着淚水,只是這淚水不知何時已變作血紅。
陸離剛剛醒來,虛弱地厲害,呆呆地望着這廢墟般的帝央殿,久久不能回神。
落九淵率領魔界衆軍将齊齊拜倒于左之初身前,請他們的公主殿下,不,現在已經是魔尊,同回魔界主持政務。
還未等左之初給出回複,鴻蒙停住腳步,他沒有回頭,語氣極為平淡地開口:“魔尊殿下誅殺我神界衆軍将,是不是應該給個說法?”
落九淵持劍擋在左之初面前,神情冷厲:“鴻蒙上神有何指教?”
鴻蒙眼風輕輕睨過:“為我神界死去的将士讨個公道。”
落九淵面色不定,鴻蒙此說并無不妥,之前左之初未能控制魔性誅殺不少神界中人,眼下諸事停當,必是要談及此事。
鴻蒙又道:“落将軍應該明白其中利害吧。讓魔尊殿下前往八荒清修如何?”
落九淵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沉沉不語。他明白鴻蒙話中之意,左之初驟然融入破天的全部修為,而魔尊的繼位之劫和飛升之劫由容與和雲将代為擋下,她的基礎太過薄弱,若不砥砺一番恐怕魔性會再次反噬,到時萬一陸離也不能喚醒她,整個六界都将有無法預料的災難。他眉目沉沉,很是猶豫,“八荒……”
八荒是超越六界之外的存在,神秘異常,即使神魔兩界也并不清楚其中具體情況。這一去就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或者說不知還回不回得來。
思及此,落九淵神色中的猶豫一點點散盡,橫劍胸前,邁出一步:“鴻蒙上神,你的提議我們不能答應。八荒之地太過危險,魔界不能讓殿下有任何閃失。若上神一意孤行,魔界衆人必将誓死守護殿下。”
鴻蒙側眸看他們,沉穩道:“本神如此建議不過是為了六界生靈着想,落将軍可不要為了一界之私而作出不明智的行為,不然結果絕非你我所能承受。”頓了頓,他淡淡掃視左之初,又道,“何況這件事情,還是魔尊殿下自己拿主意比較好。”
所有目光轉向左之初,左之初怔怔地望着衆人,卻是眼中無神,唯有無邊無際的空洞。她一點點機械地偏轉視線,最後落在陸離身上,再不移動。
于是衆人的目光又轉向陸離。從之前陸離喚回左之初神智一事上看,兩人關系必定非比尋常,陸離的話對左之初的決定有着不淺的影響。
陸離掙紮着起身,慢慢行至左之初身側,屈下身子握住她的手,緩聲卻堅定道:“阿初,無論你作何決定,我都會陪在你……”他的話驟然止住,因為有一個人排開衆人而來。身材微胖,一雙精明的小眼睛,神情和氣,正是他的父親火鳳一族的族長陸行。他的身後是幾位火鳳一族的長老,他們靜靜地看着陸離,沒有人說一句話,沒有人說一個字。可是陸離卻如受重創,張了張口卻怎麽也說不出餘下的話。
陸離渾身有點發冷,不自覺地靠近左之初,甚至忍不住要擁住她,相互依偎着取暖。
左之初眼中的空洞漸漸褪去,又恢複為原來的澄澈純淨。她的臉色還略顯蒼白,緩緩站起,望向鴻蒙一字一句道,“我同意鴻蒙上神的提議。”
陸離也随之起身,聽她說出這句話時,他不覺攥緊她的手,看着她喃喃道:“阿初。”
左之初回眸望他,凄然一笑:“二哥,錯了就是錯了,得到懲罰無可厚非。我身上所有都是別人用命換來的,我不能辜負大家的期望。”這次魔性勉強抑制住已屬僥幸,下次陸離是否能阻止她還是未知。一想到自己有天極可能失手殺了陸離,她就不禁膽寒。這樣的自己那麽危險,怎能有資格繼續留在他身邊?
所以,她要去八荒,努力修煉試着控制魔性,試着将父尊的修為融合。魔尊的繼位之劫和飛升之劫由容與和雲将替她接下,這雖讓她避免了喪命的危險,同時也令她失去一次淬體煉骨淨化靈魂的機會,所以她必須在八荒中苦苦修行,把所有未經受的磨難全都補上,這樣才可以真正地保護她想要保護的人。
左之初抽出被陸離握着的手,拾步前去,盈盈拜倒在那銀白靈狐跟前,重重地磕下三個響頭,凄聲道:“師父,不孝徒弟左之初向您拜別。”語畢,毅然起身淩風欲行。
陸離沖過去自背後抱住她,流淚道:“阿初,我……”
有風吹來,将她的長發揚起,露出那張姣美容顏。左之初輕輕阖了眼睛,輕聲道:“二哥,我明白,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使命。如若有緣,來日再相見吧。”是的,她明白,陸離是火鳳一族的少族長,陸行年紀日長,不久定是要陸離這接替族長之位,陸行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怎能讓他随她入八荒。何況陸離雖然修為不低,但終究還是太稚嫩,八荒之中她或能保全性命,而陸離卻不一定活得下來。
有緣再見?她的笑容苦澀,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無數時光流逝,物仍是人易非,即使有緣再見他還會是現在的他嗎?他的身邊是否會站着另一位女子呢?
慢慢掰開禁锢着自己的雙臂,左之初躍上雲頭,向衆人拱拱手。風起雲浮,帝央殿在視野中迅速後退。風中隐隐聽到陸離仰天恸喊,“阿初,我等你回來,一定要回來。”
她的眼淚流下來,無聲而語:“二哥。”
下意識地觸上額頭,慢慢摩挲,從眉間到左眼角,那裏曾由猩紅猙獰的胎記覆蓋。左之初坐在雲頭,雙臂抱膝把頭埋入其中,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她低低呼喚:“二哥。”
因為這醜陋胎記她不知受過多少嘲笑和戲弄,她童年的全部記憶只有一個畫面,大人們不加掩飾的厭惡目光,同齡人“醜八怪,醜八怪又出來吓人”的嘲笑和戲弄,她在這樣的目光和嘲諷聲中倉皇逃離,躲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默默流淚。她害怕白晝,害怕見到人,害怕任何聲響,猶如人間夾縫中忐忑求生的老鼠。所以她總是不安的,總是自卑的,總是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當別的孩童輕易習得法訣呼風喚雨時,她一遍遍地努力,一遍遍地練習,卻仍是一無所獲。教習法訣的師父不屑地說她天資驽鈍,縱使比他人努力百倍千倍亦是徒然,她生來就是要被人踩在腳下的。
一無是處,什麽都做不好。那晚,她躲在黑暗無人的角落眼淚流幹,她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她這樣的人既然注定要受盡嘲諷,為何還要茍且地活着,像老鼠一樣的活着?
當她拔出匕首欲刺向心窩時,那個少年出現了,他從樹上跳下來,雙臂抱胸擡着下巴,聲音中滿是不耐:“你是左之初?”
她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驚慌地一味向角落蜷縮,等待着他的嘲諷與戲弄。
少年更為不耐,高聲道:“你躲什麽呀?難不成我會吃了你?”
她又驚又懼,索性閉上眼睛,狠狠刺向心窩,死吧,死了就不會再受欺負。
匕首的去勢被格住,她微微睜開眼睛,只見一張俊秀的面容,一雙直翻白眼的明眸,一只握住匕首鮮血直流的手。她吓了一跳,松開匕首直向後退縮。
夜色濃郁,少年的神情看不分明,只聽他咕哝幾聲,扔掉匕首徑自近前來,也不管她的掙紮打橫抱了她就往回走,邊走邊嘟囔,“老頭子就知道給我派苦差事,我到底是不是他親兒子?”
她在他懷中縮作一團,身子緊張地發抖。
少年以為她是冷到了,抱着她的身子更緊地靠向胸膛,不耐地自我介紹道:“哎哎,我是陸離,你是左之初吧,那以後我叫你阿初好了,我排行第二,你比我小,可以叫我二哥。”他頓了頓,搖頭晃腦道,“從現在你跟着我混,若有人敢欺負你就報上我的名字,本大爺非揍得那群小王八蛋找不着南北。”
她仍是緊張地發抖,嘴唇哆嗦着說不出一個字。
陸離沒有等到她的回應,俯身貼上她的耳朵:“哎哎,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她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終于發出了一個音:“嗯。”語音剛落,她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仿佛洪水決了堤怎麽都止不住。
陸離見她哭得那樣傷心,也有點着慌,硬着頭皮道:“我說阿初,你別哭了,以後都有我呢。”
聞言,她只覺更加委屈,眼淚流得更兇。
陸離瞬間暴躁:“我靠,你別哭了行不行?!”
左之初的眼淚流下來打濕裙衫,她哽咽地叫道:“二哥。”
自此,她的身前永遠站着一個少年為她遮風擋雨,他叫陸離,她的二哥。
自此,陸離的好勇鬥狠之名傳遍整個冥伯之丘。
那屆墨隐新人鬥法大會上,陸離獨自擺擂連續接受200多場挑戰,打到最後目光兇狠幾乎沒有人的模樣,渾身是血差點死在擂臺上,強撐着一口氣吓退其餘的對手,只為在墨隐樹威,只為不讓任何人有欺負和輕看她的想法。
她知道她額頭的胎記很醜陋,平時照鏡子自己都不敢細看,可是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