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徐鶴之
原本我因身孕胃口不佳, 咽不下膳食去,故難以滋補。近來不知什麽緣故,我胃口好了許久,少有嘔吐, 那些滋補藥膳嘗在舌尖, 滋味勝過從前十分。
松煙入墨甚是歡喜, 一壁服侍我用膳, 一壁笑道:“郎君能吃下東西去了,這是好事兒啊。郎君少受罪, 腹中子嗣也能養得白白胖胖!”
眼下八仙桌中央擺着花旗參烏雞湯,雞湯周圍則是一圈兒爽口小菜。板栗筍鲞、胭脂鵝脯、蜜汁櫻桃肉并一碟桂花藕片,皆是我愛吃的菜色。
我斂袖夾了一塊櫻桃肉,細細嘗了,與松煙道:“這, 這仿佛不是咱府裏廚郎的手藝。”
松煙笑道:“郎君的舌頭真靈,一嘗便嘗出玄機來了。這菜啊,是趙公子從江淮那兒請來的廚郎做的。趙公子唯恐郎君不愛吃,可耗了不少心思。”
聞言, 我心裏有些愧疚, 你那般薄待他,他卻從不記恨, 還把這府裏打理得頗好, 對我多加照顧。
而我甚至不信任他, 這菜端上來之前,默許松煙和入墨以銀針驗毒, 無妨後才敢下口。
我飲一口烏雞湯, 低聲道:“辛苦趙公子了。”
入墨喜滋滋地端着碟子:“郎君愛吃什麽?奴才給您布菜。”
我笑指那一碟蜜汁櫻桃肉:“來, 直接給我連碟子端過來。”
入墨端了過來,調笑道:“這有孕的人哪,今兒一個樣,明兒又是一個樣。從前郎君怎麽都咽不下,可把奴才急死了。”
我夾了一筷又一筷,櫻桃肉甜香可口,不知不覺竟吃完半碟。
不知何時,你手持九亭連弩踏入碧紗櫥內,與我道:“鶴郎,這些都是你吃完的?你不孕吐了?”
我含笑點頭:“這折磨終于是到頭了。”
你順手解開自己胸前紫狐氅上的紅寶石子母扣,細細端詳桌案上殘羹,嘆道:“今兒一頓吃的,可頂往日五頓。廚子在哪兒?給我好好兒賞。”
你從琵琶袖裏取出金裸子,遞給丫鬟,令她去後廚打賞廚郎。
自這一頓之後,我胃口大開,不怎麽忌口了。趙庭彰又是個細心之人,時常令廚郎變着花樣兒做滋補藥膳給我。今日是佛跳牆,明日是炖鹿筋,後日是清煨魚翅。
這日晌午,我斜靠在榻上阖目小憩,不知不覺便睡了一個時辰。待松煙将我喚醒時,只覺腰酸得很。
我揉一揉眼睛,問松煙:“何事?”
松煙跪在踏床上,回禀道:“郎君,大夫來請平安脈了。”
我颔首,将月白絹帛廣袖撩上去,等待大夫診脈。近來為我安胎的大夫姓孟,是鄞都的名醫,隔日來一趟給我請平安脈。
隔着一層正紫雲鶴靈芝紋帷帳,大夫搭了脈,她沉吟須臾,與松煙道:“胎氣很是安穩,主君與高媛高枕無憂便是。”
這聲音落在耳中,依稀有些陌生。我伸手安撫着肚腹裏時不時翕動的孩子,緩聲問道:“怎麽?今兒來的不是孟大夫?”
松煙跪地将迎枕和絹帛收起來,回禀道:“郎君,前兒孟大夫家中出事,回吳陵老家了。這是給您換的新大夫,姓萬。”
眼下江山不太平,寇賊四起,客居鄞都之人回鄉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我一颔首,示意知曉了。
萬大夫一拂褶裙,坐在待客的八仙桌前,眉含喜氣:“恭喜主君,賀喜主君!在下能清晰地診出,主君懷的乃是雙胎。”
我聞言一怔,又驚又喜:“當真?”
萬大夫品一口金駿眉(2),笑道:“自然!在下當了一輩子大夫,十分熟悉雙胎的脈象,千真萬确。”
我将暗格裏的一只金麒麟遞給松煙,示意他賞給大夫:“怪不得近來我覺得自個兒的腰肢格外臃腫,比尋常五六個月的孕夫大上許多,原是有這番緣由在裏頭。”
萬大夫令藥童接了那金麒麟,千恩萬謝地告辭了。我摸着腹中的雙胎,心中甘甜,只等你回來,說與你聽。
尚不到晚膳的時辰,我便覺得餓,正要打發入墨去廚房拿些點心,趙庭彰院兒的的小厮寶蟠便送來一砂鍋的淮杞圓肉炖花膠。
這魚肚和龍眼肉都炖的晶瑩剔透,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動。
我對寶蟠笑道:“你家主子真是心思玲珑剔透,知曉這麽多珍馐佳肴。不愧是權貴之門養出來的世子,想來從小便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寶蟠躬身道:“主君好好兒安胎,世子便放心了。”
你從淩煙閣回來時,我正捧着青花瓷湯碗臨窗而坐,細品湯中的花膠。
你勞碌一日,青絲微微淩亂,增添了幾分桀骜不馴的妩媚感。青蓮紫碧枝雲妝花對襟長襖敞開了肩前的銅扣,露出你深邃的鎖骨。
只消看上一眼,便被屬于江湖女子的風華氣質所俘。
你調笑道:“怎麽幾日裏,鶴郎的肚子大了一圈兒?鶴郎還在吃呢?吃的什麽,給我看看。”
我貼在你耳墜上方輕聲道:“大夫說,我……我懷了兩只小狼崽兒。”
往日你總喜歡撫弄我的肚腹,乍聽說此事,你驚愕地望着我腰際,小心翼翼伸出手想碰,卻怎麽都不敢碰了。
你茶褐的美眸含笑,問道:“會不會再過上倆月,大夫會說你懷了三四只……再過倆月,又增添到五六只……最後你真的生下來一窩?”
這便是将我比作畜類了。我怒從心起,一把将你從羅漢床推到地毯上。你配合地摔下去,摔下幾支镂空金釵。
正要扶腰起身兒,豈料腿上抽筋,酥麻不已。我冷冷道:“要不是你,我會受這麽多罪嗎?你還夜裏折騰我,你昨晚還……你還……用上了紅繩兒,我上一世欠你不成!戚尋筝,你不是人!都怨你!”
孕夫易多愁、易傷懷、易動氣。說到此,我竟把自個兒委屈得落下淚來,松煙入墨連忙哄勸不停。說到旁的猶可,我一說“都怨你”,你登時想起從前之事,伸手摘下了自己的發間珠釵。
卸罷珠釵,你又行雲流水解下玄黑銀龍刺繡抹額,取下一對兒翡翠滴珠金絲琺琅耳墜。
我驚愕地看着你。
珠翠卸得差不多了,你反手把長襖和墨藍馬面裙都褪下,連腳上的銀緞暗紋長靴都不放過。
我:“……”
你認真道:“還看我身上何處不順眼?我都脫。鶴郎,你莫動氣了。”
我登時被你氣笑了,艱難地俯身扶你。你亦揚唇一笑,打橫抱起我,送入卧房。眼見你走了,立在回廊服侍的小厮才敢笑出聲來。
卧房中,立着一面錾金包邊的海馬紋(3)落地穿衣銅鏡。你我立在鏡前,我服侍你脫了襯裙,換上安寝穿的寬松主腰。我一壁為你系着鑲嵌紅寶石的銅扣,一壁說着閨房私話。
我輕嘆道:“海姑娘和冷編修到這個年紀都不娶夫,也不納侍,是不是……”
你笑道:“她倆都有帕交之癖。”
聽到“帕交之癖”四字,我羞得垂下眼眸。大順朝極重禮法,十分排斥離經叛道之事,世人認為,女子應當成家立業,多女多福,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女女之情,無法綿延子嗣,故被認為登不上臺面。
但大順朝的怕交情其實頗多,十幾歲的小姑娘都被禁锢在族學,見不到男人,自然容易移情到同窗。廟堂上的權貴高媛,才高八鬥,也容易與志同道合着生出共鳴。
只不過,帕交之情往往無果。到了一定的年紀,女子們都會娶夫納侍,大多不敢抛卻功名,與女伴相伴一世。
我想起冷畫屏将海棠春從雪地中抱出來的模樣,心裏一怔:“妻主,你說,她二人能不能走一輩子?”
你回眸看我:“能走一輩子的,其實從一開始,便是同路人。”
我坐在長榻上,望着窗外寒月:“她們不是同路人嗎?冷編修答應了海姑娘,來日要陪她下江南。”
你握着一柄琥珀紋犀角梳,為我拆散頂髻,梳理着垂落的青絲:“鶴郎,冷畫屏與我是盟友,我們在計劃謀逆,擁立新帝,給大順朝廷徹底換血。而海棠春是海家女兒,是海閣老之嫡女,海閣老則是舊朝堂的中流砥柱,元甍帝的肱骨忠臣。她們兩個,遲早要走向對立。”
我撫着你為我卸下來的青釉玉簪,沉吟道:“時也,運也,命也,非人所能及也。”
你卻道:“倘若沒有家族的對立,她們兩個,應當也不會在一起。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擡眸:“此言何解?”
你微側身形,我便看到後背的玄毒蠍紋身。它尾刺呼之欲出,兇光畢露,越發顯得你的雪背無比性感。你道:“海棠春離經叛道,可以什麽都不顧。可冷畫屏乃冷家嫡女,正五品的編修高媛,她不能什麽都不顧。”
海棠春好樓伎、好詩書、好享樂、好遠游,已如此使人喟嘆不解。倘若世家嫡女有帕交之癖的逸聞傳言出去,恐怕會引得全天下的人津津樂道。
海家和冷家都丢不起這個人。
你調笑道:“倘若知道自家姑娘真有帕交之癖,李觀今這悍夫恐怕能把她包成餃子。”
我道:“活在世上,當真是個人有個人的煩難。”
你不願再與我多言,将我推回拔步床上,随手掩了床幔,吹滅夜燭,照例與我睡前長吻。床側玉鈎上挂的釉紅(4)流蘇微微顫動,帳內春光徹骨香。
此時,一個小旗官跌跌撞撞跪倒在雲母屏風後,聲音帶着無窮無盡的驚慌:“千戶高媛,閣主已經在彌留之際了!”
我抱住你後肩的指尖一顫,整個人如墜冰窟。養尊處優的手指刺入掌心,活活折斷一根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