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戚尋筝
因你身子不妥, 便在生産前将主持中饋的對牌鑰匙交給趙庭彰,由他料理家中事務。作為出閣不久的小郎君,這趙庭彰頗有幾分手段,将中饋主持得井井有條, 從未出過岔子。
我尋思, 這般也甚好。我與你負責恩恩愛愛, 他便負責當這府中的管家, 誰也不閑着。
雲月渺渺,夜寒酒暖。我坐在廊內飲酒, 你拂開聲聲脆響的串錦珍珠簾,身穿一件雪青廣袖袍子,踏月華而來。
見你這谪仙模樣,我想起師娘教的一闕詩: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
我伸手摸你腰肢, 随口道:“近來如何?小狼崽兒鬧得通不痛快?”
因有孕的緣故,你不曾束腰封,只斜墜一枚羊脂玉雪白流蘇壓襟。你斜乜我道:“誰的種随誰。你晚上折騰我,它白日折騰我, 這日子可真難過。”
我笑道:“等它滾出來, 妻主幫你收拾它。”
錦案上擺着一架菱花鏡,我對鏡摘下自己的點翠耳墜。你替我将耳墜收拾入首飾匣:“你說, 等你與長帝姬挑破顏面, 慶寧世子怎麽辦?”
我又試戴一副五瓣花鳥燒藍耳墜, 對鏡端詳,淡淡道:“不怎麽辦。”
你伸手給我把燒藍耳墜摘了, 換上點翠的:“那個不稱你, 這個好看。可……他何其無辜。”
“這世上無辜之人多如江海。”我合起酸棗枝寶船首飾匣子, “你挨個同情不成?這世上向來成王敗寇,弱肉強食。改明兒我若是敗了,你也是由着旁人魚肉。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将他的嫁妝悉數還他,再給他尋個好妻主,保他下半輩子穩穩當當,成不成?”
你眉心輕蹙:“那,那長帝姬府抄家的珍寶地契呢?”
我将一支碧松石流蘇簪往青絲間比量:“你倒替他惦記起娘家東西了?”
你有些動怒:“再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話,今兒去書房睡去,莫近我的身子!”
我吓得戰術後退:“我怎麽敢?主君息怒。他娘家東西可不是他娘家的,長帝姬賣官弻爵收受銀賂大半輩子,說不定比國庫還闊氣。你還以為他娘家東西都是聖上給的俸祿嗎?那是民脂民膏。到時候長帝姬府的私産一律充公,落不到我手裏,更落不到他手裏。”
你往我肩頭倚來,輕道:“原來如此。我一個男兒郎,也不懂朝堂上的事。”
我給你一縷一縷理順青絲,順勢吻你玉雕似的喉結:“你也莫與他來往過密,作作面上功夫便罷了。我看這個趙庭彰,絕不簡單。”
你往後掙了掙:“別咬我的頸子。”
頸子不許咬,我只好換地方下口,咬你的耳垂兒:“遵旨。”
你被我吻得雙目輕阖,腰肢顫抖連連,不能自持。你我厮纏片刻,你将我推開:“放開。”
我想着今夜上榻再寒壽分香,此時便暫且放過你了。
你散了自己的青絲,嘆道:“庭彰人不錯,你只知道輕視人家。”
我捧過錦緞鴛鴦戲水引枕,你熟練地把腰靠在枕上。我望着你的眼眸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無。你只細想,他乃側室所生,緣何被長帝姬封為世子?”
你吹滅雕花紅燭,靜靜道:“許是長帝姬憐惜他。”
“非也。”我冷笑着搖頭,暗嘆你心性太過純善,“長帝姬府可是數一數二的是非之地,嫡系派系鬥得如火如荼。他混出世子的地位,可不能只靠憐惜。你呀,多心疼心疼我吧!”
你給我将衾被鋪好,溫柔道:“上來睡。”
翌日辰時我穿扮妥帖,梳了牡丹髻,頂戴滿钿,預備策馬上朝。路過趙庭彰住的院子時,忽有一支黃龍玉(2)镂空簪落下來,我也不去接,由着它跌碎在青石板上。
我身後的小旗官高聲道:“有刺客!”
此時,三樓的雕花窗緩緩啓開,趙庭彰倚欄而望,眉目含情:“高媛,我的玉簪落了下樓,勞煩高媛給我送上來,不勝欣喜。”
我冷冷地說:“你這是高空抛物。”
趙庭彰:“……”
我聲音更冷:“你想在老娘腦殼子上開個洞?”
趙庭彰:“……”
我認真地告訴他:“高空抛物,去年已經入刑《大順民律》。”
趙庭彰:“……”
今日當真流年不利,禍不單行。上午險些被長帝姬的好兒子頭上開洞,下午便被老皇帝喚去教習儲姬射箭。為方便騎射,我換下馬面裙,穿了件墨藍睚眦妝花曳撒,束起高馬尾,又佩上玄鐵護腕。
作為儲姬陪讀,冷畫屏自然也在。她坐在垇鹿苑旁的長案後,與我拱手道:“在下聽聞戚高媛早年行走江湖,曾在子安川列開九亭連弩,一箭破雲,千裏之外取敵首級。戚高媛射術娴熟,今日給我們看一看?”
我将雕刻瑞獸紋的玄鐵護腕紮緊了些,随口道:“臣女雕蟲小技,不敢在儲姬面前賣弄。”
趙福柔不曾穿騎射的曳撒,而是一襲藕荷色刺繡銀粉梅花方領短襖,系着長長的水紅妝花海清河晏紋馬面裙,這身衣裳,怎麽也不像認真騎射的模樣。她懷裏摟了個少年,望箭興嘆:“啊,又要上學。”
幾個宦娘在幾尺之外搭好圓靶,我拉開長弓道:“殿下,臣女先給殿下示範姿勢。”
“可別——”趙福柔一揮手,饒有興趣道,“那什麽,畫屏說你可飛箭千裏之外,你給本殿飛一個看看!”
我伸手,便有宦娘躬身捧來羽箭。我将羽箭裝在九亭連弩上,往檐角射來。“嗖”一聲,羽箭飛出甚遠,精準射下宮闕滴水檐下的風鈴。
趙福柔看得躊躇滿志,抓過長弓,誇口道:“本殿也行!”随後她插過羽箭,預備大展身手。
冷畫屏登時攔住她,驚道:“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趙福柔眨着圓圓的眸子:“怎麽啦?”
冷畫屏為難地指了指箭頭:“反了。殿下,您拿反了!這一箭倘若射出去,您便是自戕!”
趙福柔:“……”
垇鹿苑內有許久尴尬的寂靜,趙福柔挫敗地扔了長弓羽箭,跌坐在長案後,嘆道:“騎射太難了,今兒先不學騎射了。好,就這麽定了,本殿還要看奏章呢。”
貍奴不知從哪裏探出來,她恭敬地向儲姬行禮:“哎喲,奴婢正等您這句話吶。銀耳,雪蓮,把奏章給殿下捧上去。”
她身後跟着兩個紅襖小宦娘,懷裏抱着堆積如山的奏章。一得了命令,都送到儲姬案前。
趙福柔“嗷”地一聲跳起來,仿佛那些明黃封皮的奏章是斷腸毒物。她後退幾步:“不不不……本殿今日身子不妥,看不了奏章!拿走!都拿走!”
貍奴笑盈盈道:“殿下,別呀。陛下親口說,您今兒若是批不完這些奏章,可不許用晚膳,也不許安寝,直到批完為止。”
趙福柔可憐兮兮地揉一揉自己的太陽穴,扔出一本奏章洩憤:“我連字兒都認不全,你讓我看這個?姑姑,你弄死我得了。”
貍奴搖搖頭,聲音嘶啞:“奴婢亦是奉命行事,殿下莫要為難。”
趙福柔怔忪須臾,忽然開竅似的,起身将金絲錦案布掀起來,又把身上的金釵、璎珞、玉佩、翠钿卷包兒收起來,抱起包袱往外闖:“這儲姬我不當了!這活罪我不受了!我要出宮!回木樨鎮!再也不來這兒啦!”
眼見儲姬動怒,東宮的宦娘小厮皆烏壓壓跪了滿地,口稱殿下息怒。
守在垇鹿苑的金吾衛如何肯放她出去,趙福柔一靠近,她們便列開刀戟阻攔,高聲道:“殿下止步。”
趙福柔左闖右闖,活像關在金絲籠裏的囚鳥。最後她竟如市井潑夫般坐在地上,拍一下大腿,哭喪一聲:“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啊!啊,你們要折磨死我!啊,我要回木樨鎮!嗚嗚嗚!”
我回想起,初回宮中時,趙福柔被潑天富貴所驚豔,何其歡喜。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眼下她卻被這富貴帶來的責任所累,痛苦不已。
正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人不配財,必有所失。
我在玄武門取回腰牌,便帶着丫鬟策馬回府。在耳房換了家常的襖裙後,我便往內堂尋你。
隔着一層纏枝葡萄紋的紗帳,我隐約可見你躺在拔步床上,窗前的紫銅螭吻爐鼎燒出乳煙旖旎。你手握一卷書冊,正在觀書,松煙跪在紅木踏床(3)上為你揉捏玉足。
我一拂開紗帳,松煙便行禮退下,留你我獨處。
你阖上書卷,塞入琉璃枕下,雪頰有一痕不易察覺的緋紅:“你回來了。”
我坐在床沿,擡手調弄你的下巴:“鶴郎在看什麽呢?”
你捂着枕頭,不許我看:“嗯……沒什麽,詩集罷了。”
你以詩集搪塞,我自然不信。只看你臉上的紅雲,我便知曉此書大有來頭。
我撫弄你的喉結,調笑道:“什麽詩集?也給為妻看一看?”
你更是羞窘,貝齒輕咬薄唇:“不許。”
見你不許,我也不勉強,只将你撲在錦衾上吻,唇齒偷香。又趁你嬌喘籲籲時,一把抽出琉璃枕下的書冊。
《春廂秘記》。
我調笑道:“呀,鶴郎藏了這麽本寶貝,為妻可要好好兒拜讀。”
你覺得自個兒再也無顏見人,幹脆鑽進寶相花紋瑰紫衾被裏,假裝自己是一只小刺猬。
我翻了翻,津津有味看了半晌。喚了你幾回,你都不肯出來,我伸手把衾被掀開:“鶴郎喜歡哪一頁?為妻今夜一定好好兒伺候,必定讓鶴郎極樂登仙、樂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