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分家
戰鬥來勢洶洶, 卻草草結束。
妖尊烏九毫無疑問想殺了謝寄雲,但蘇厭的狀況卻很不好, 渾身高熱, 滾燙的身子即便是裹在冰冷的鱗片中也無法緩解。
權衡之下,還是蘇厭更要緊。
……螣蛇龐大的身軀卷着蘇厭撤退,鬼王素不戀戰, 只有赤皇魔君打得上頭,還在戰場上膠着, 整個天機閣都被打塌了半邊, 琉璃磚瓦像暴雨一樣散落。
“你們這是要……公然與我為敵?”謝寄雲冷冷道。
他被赤皇魔君拖在後面,因為分心, 一而再再而三被長戟挑飛,但他眼裏只有越來越遠的蘇厭。
三生奪魂陣法就快要完成了……就只差那麽一點, 那麽一點!
他怎能甘心!
莫名其妙冒出來三界之主,千裏迢迢從幽州無間深淵橫跨九州跑來天機閣, 瘋了一樣要搶走蘇厭,他們利用蘇厭刺殺清虛仙君,清虛仙君已死,他們還要蘇厭做什麽?
他們若是拿着三界聖物走, 謝寄雲并不打算為難他們。他只殺反叛者, 倘若他們願意臣服,他甚至可以以禮相待。
難道養着養着,真把自己當成爹了?!
簡直可笑!
蘇厭絕沒有這樣血統卑劣的爹爹。
他們的父親只有一個……死在清虛仙君劍下的那一個。
另一邊, 赤皇魔君一只眼蒙在眼罩下, 另一只眼也幾近赤紅。
他橫亘戰場數百年, 也沒見過這麽怪異的對手, 幾近無窮的法力, 匮乏的戰鬥經驗,無論什麽傷勢都能快速愈合,甚至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幾乎可以肯定,如果放任謝寄雲完全消化體內的修為,再積累一定的戰鬥經驗,假以時日,他将真的變得無法抗衡。
“走。”鬼王的使者對赤皇魔君道。
“閉嘴!”赤皇魔君吼道,“現在不殺了他,他之後會變得更強,到時候怎麽殺他?!”
“你現在殺得了麽?”鬼影冷冰冰道。
赤皇魔君咬牙切齒。
明明他一次又一次戰勝了謝寄雲,可卻無法殺死他,每當他從血泊裏站起,就會變得比之前更為強大。
簡直就像當年蘇厭的父親一樣……可怖,可恨,可畏。
赤皇魔君一戟擊出,掉頭就走,鋪天蓋地的鬼影将謝寄雲的四肢按在地上,撕咬他的軀體和五官。
以三界之主的修為,他們一心要走,謝寄雲根本無法強留他們,倘若不管不顧攻擊,可能連蘇厭也會被波及。
蘇厭現在還絕不能死。
漫天的惡鬼被狂風驅散,謝寄雲提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站在廢墟之上,放眼望去,空空蕩蕩,哪還有蘇厭的影子。
破損折斷的龍翼緩緩張開,張揚在夜幕中。
“你們盡可以走。”他輕聲說,“但我會找到她,帶走她,而你們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我只能治到這個程度,後續恢複還需要更多的魂火仙草。但,魂火仙草只對正派修士的法力有感應,這已經是我最後的藥了。”
“她喝了嗎?”
“喝了,又吐了。”
“那我也無計可施,只能等她自己醒來。”
……
蘇厭在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睜開眼。
視野是模糊的,甚至是血紅的,嘴裏全是讓人難以忍受的苦味。
她下意識想要坐起來,只是單單坐起這個動作,就疼得仿佛要把腦袋撕裂。
蛇尾輕輕卷起她的身體,如扶手般支撐她坐起,斯文又溫潤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寶寶……”
熟悉地擊中人心坎的聲音。
蘇厭眼眶一下子濕了。
她強忍着鼻頭的酸楚,抱住自己面前的蛇尾,把頭埋進去。
她還記得爹爹們不喜歡她哭,拼了命的把眼淚壓了回去:“……嗯。”
“醒了好,醒了就沒事了。”赤皇魔君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大大咧咧道,“鍋子我已經熱上了!老子等這一口新鮮的等了足足三百年!”
蘇厭擡頭看去。
他們此時在一座偏遠的小城裏,空置的破敗房子當然不少,但三個爹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豪邁地闖進城主的府邸,殺光了府邸上下所有的人,霸占了城主的卧房給蘇厭躺着養傷。
卧房裏還放着一柄漆黑的長劍。
鬼王怎可能讓謝寄雲讨到好處,他表面離開,實際上殺了個回馬槍,趁亂溜進大殿偷走了渡厄,想必謝寄雲發現以後也會氣得半死。
赤皇魔君在府邸裏挑了幾個肥瘦相間的人,支了口大鍋在院子裏煮露天人肉湯。
“寶寶不喜歡人肉的味道。”烏九見她皺眉,冷冰冰道,“換個地方吃。”
赤皇魔君罵罵咧咧地擡着沸騰的鍋子走了,高聲喊道:“她就是人吃少了!多吃點人什麽病都能好起來!誰給老子拿點辣子油來,還要黃酒……”
鬼王太陰冷道:“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麽?”
“就一晚上你還要掃老子的興,你他媽死了當然不吃東西,你就想把我餓死然後在鬼蜮打敗我?做你媽的鬼夢去吧。”
“少說廢話。給蘇厭煮點她能吃的。”
“那你讓烏九招幾只妖來,我給她烤。”
烏九便垂下頭,冰冷的蛇吻觸碰她滾燙的額頭:“寶寶,想吃什麽?”
蘇厭就笑了。
她斜倚在蛇身上,單薄的身子裹着厚重的被子,比人還要粗的蛇身輕輕纏着她,只露出巴掌大孱弱的小臉。
她笑起來竟然還是這樣燦爛,那是能照亮無間深淵的光芒,看了便讓人挪不開眼。
蘇厭輕聲道:“爹爹,我現在,就好像做夢一樣。”
真的。
三個爹爹出現在人間,和她團聚,鬼王格格不入地站在陰影裏,時不時冷嘲熱諷幾句,赤皇魔君熱火朝天地吃人,暴躁地罵罵咧咧,烏九讓他滾遠一點。
她做夢都想要這樣的事情成真,以至于連對謝寄雲的恨意都顯得淺薄。
雖然痛得要昏過去,卻拼命要支撐着想多看一眼。
再看一眼,仿佛什麽痛都能消解。
鬼王太陰裹着黑袍,推門而入,霧氣遮掩着他的臉。
他走到床邊,向女孩伸出手:“我還有其他事,要回鬼蜮一趟。你好生養病。招鬼還我。”
蘇厭看着他的掌心,笑意逐漸僵硬,像是在發愣:“你要走?”
“否則?”鬼王太陰語調上揚,“你若是想要我留下,我便日出再走。”
蘇厭慢慢搖頭,将紅傘招鬼從乾坤袋裏掏出來,遞給鬼王。
她看着自己的手,才發現金銀雙戒已經被赤皇魔君拿走了。
……拿走,也沒什麽。
本來就是他的東西。
“老崽種,也會走嗎?”蘇厭低啞問。
“他嗎?”鬼王太陰已經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如今攻打人間的魔族魇青,是他從前的部下,踩着他失敗的事跡上位,大肆鼓動他從前的部下叛變,赤皇估計要去收拾他吧。”
蘇厭輕輕“嗯”了一聲,又從脖子上取下骨哨,遞給烏九。
蛇尾撫摸她柔軟的頭頂:“你拿着吧。”
蘇厭搖頭,沒有解釋,只是覺得疲倦:“我想還給你。”
烏九便接過去了。
鬼王太陰從黑袍下伸出蒼白的手指,點在蘇厭的眉心,低聲道:“神魂受損嚴重,頭很痛?現在還記得多少東西?”
蘇厭搖頭:“不知道。”
“是你親手殺了清虛仙君?”
蘇厭看着他,嘴唇有些發抖:“是我殺的,一劍穿心。”
“和我們猜的一樣,将無間深淵的封印放在心髒,是清虛仙君一貫的作為。”鬼王平靜道,“做得很好。”
如果不是無間深淵的封印如水蛭一樣附在心髒處,一直在汲取他的生命力,清虛仙君也不至于重傷這麽多年卻好不起來。
鬼王又問:“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殺了他的?”
蘇厭垂着眸回想。
頭又開始痛,痛得所有的記憶都混在一起。
時而是她耍賴黏在男人寬闊的背脊上,歪頭嗅到他領口處淡淡的檀香,時而是她幕天席地躺在雪原上,摸着耳垂豔紅的傳音石,說風停淵風停淵,我這邊下雪啦。
她久久沒有說話。
妖尊烏九不高興地投來目光:“非要這個時候問?”
鬼王淡淡道:“都不重要。那我走了。”
他慣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沖蘇厭微微颔首,便已經是最大程度的告別,轉身嘩啦啦掀起黑袍,下一秒身形就徹底消失在了空氣中。
蘇厭看向烏九:“你呢。你也要走?”
女孩擡睫,下垂的眼尾濕潤,瞳仁黑白分明,安靜的,痛楚的,不解的。
像是被丢下的小孩,孤零零站在原地,卻只是看着,絕不會追上來哭着喊着說不要走,倘若所有人都走了,也只會漠然地點點頭。
卻格外讓人心碎。
烏九看了她一會:“三百年沒有來人間,我要了解如今妖族的狀況,重新收編妖軍,找回從前的部下。為何突然在意這個?”
蘇厭說不出話來。
她突然感到一種莫大的荒謬。
這麽多年,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和爹爹們在人間團聚,在她最美好的想象中,甚至還有三人住在同一座山上的畫面。
然而……他們三個怎可能願意住在一起。
本就是各自為王,互相看不順眼,被封印以後才委曲求全,分裂割據,各占三分之一的地盤,彼此互不幹涉,連族人都很少來往,三百年來争鬥不斷,只有在蘇厭的事情上才願意多說兩句話。
他們此時一齊來找她,是為了救她也好,取回法器也罷……等今晚之後,就要全部散開,最好是不再見,再見的話也是敵人了。
無間深淵對她來說是家……對他們來說,卻是一生抹不去的恥辱。
蘇厭突然意識到,從她躊躇滿志、一腔熱血地離開無間深淵的那一刻起……無論勝敗,無論生死,她都永遠沒有家了。
不,她從來就沒有過家。
是她錯把陰差陽錯的共處,當成天經地義的常态。
全是她一廂情願,自欺欺人。
……
她早該想到的。
“頭痛?”烏九低聲哄道,蛇頭貼近了她滾燙的臉頰,“還在發燒,是不是不舒服?”
蘇厭搖頭,張了張嘴,沙啞道:“爹爹……我想回無間深淵。”
冰涼的蛇尾憐惜地撩起她淩亂的發絲,撫過她的小臉,沒說話。
烏九以為她是傷得太重,記憶紊亂,開始說胡話。
誰會回到無間深淵呢?那是清虛仙君親手設下的囚籠,冰冷,黑暗,不見天光。
她若是回去,只會看到空蕩蕩的深淵,連鬼都不願意逗留。
蘇厭卻知道自己是真心的。
……
人間太苦,太痛,她不想要了。
元都,清虛客棧,暴雨傾盆。
在屋內能聽到外界浩蕩的雨聲,林初心急如焚地啃手指。
當時魔族人入侵,他六神無主地把風停淵帶回了清虛客棧,再後來街上全都是魔族人,整個城戰火紛飛,連逃都逃不出去。
他想找百草堂求助,可百草堂三百年前就在三清散裏做過手腳,不僅不是治病的藥,反而是慢性的毒。
他想找淩霄宗,又害怕遇到天璇和鴻昀那樣心懷叵測的內鬼。
他想找天機閣,但淩霄宗已經公告天下,說天機閣當年設下的祭天陣法有鬼,才導致清虛仙君補天失敗。
……
反派虎視眈眈,正派烏煙瘴氣。
若是公開清虛仙君還活着的消息,不知道多少人會追殺上門。
林初舉目無親,竟然沒有一個能信得過的人,最後還是找到了公西白凝,至少他親眼見過公西白凝在洪水之後自掏腰包煉丹救人,而且雖然她年紀輕,醫術卻不比百草堂的長老差。
然而,風停淵的狀況卻很不樂觀。
心髒被洞穿,不論什麽修為都是致死傷,但他的心脈卻奇跡般的保存完好,吊着一口氣。
就為了這麽一口氣,公西白凝掏空自己多年的積蓄,靈丹妙藥不要錢似的往他身體裏灌,卻毫無起色。
她最樂觀的預估,也僅僅是保住他的性命,但他就算活過來,修為不過築基期有餘。
人間要一個築基期的清虛仙君有什麽用?
公西白凝不去想,只是蒙着頭拼命搶救,盼着他醒來,就仿佛他醒來,人間一地爛攤子就能迎刃而解。
一襲青衣的公西白凝端着藥盅,急匆匆穿過長廊,和林初對視一眼,推門而入。
裏面卻空空如也,只剩下塌上尚未幹涸的血跡。
……
丁零當啷,她手裏的藥盅失控地打翻了一地。
“仙君呢?!”素日清麗冷淡的面容被打破,公西白凝慌了神,高聲問道,“林初?!”
林初跌跌撞撞地跑來,兩人呆呆地看着空蕩蕩的房間。
傷成這樣,他能去哪?!
他想做什麽?他能做什麽?!
窗戶大敞,冷雨蕭索,桌上放着裝有靈石和護身法器的乾坤袋,乾坤袋下壓着一張字條,字體勁瘦如雪中松竹。
“不必找。”
作者有話說:
一睜眼就追老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