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虛無【二更】

謝寄雲将她帶到了真正的“天機閣”。

亭臺高閣在眼前層層疊疊地鋪開, 重檐琉璃瓦上卧着鑲有夜明珠的瑞獸。

如果說元都的拍賣會場已經奢華無比,堪比皇宮, 那和眼前的建築比起來, 卻算得上簡陋貧瘠,九牛一毛。

然而宛如天府般的天機閣,閣前卻立着一具被釘在木架上的屍骸, 剛死不久,死前仿佛經受了許多折磨, 扭曲不似人形。

蘇厭問:“誰?”

“老閣主。”謝寄雲笑眯眯道, “當了我三百年的幹爹,這便宜我不得讨回來?”

他拿到清虛仙君的修為, 第一件事,就是手刃了天機閣閣主謝景懷, 挂在他從前列為禁地不許旁人随意進出的天機閣前。

蘇厭道:“你怎麽會被他養大?”

“我是戰利品。”謝寄雲領着她,邁入大殿, 殿內兩側立着的如黑影般的黑衣人沉默地向兩人鞠躬。

“血煞魔龍被清虛仙君斬殺,其妻在被正派追捕途中,誕下一枚龍蛋,那枚龍蛋後來不知所蹤……這是書裏記載的, 實際上, 謝景懷偷走了我,利用我,作為他的刀, 一步步輔助他走上天機閣閣主的位置。”

兩人穿過長長的雕梁畫棟的浮空廊橋, 遠處層巒疊嶂, 橋下溪流水光潋滟, 庭院裏覆着厚厚的積雪。

“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兒子?”蘇厭問。

“他這樣卑賤的東西, 怎麽可能生得出我們這樣高貴的血統?”他笑道,微微擡颌,臉上依次掠過柱子狹長的影子。

蘇厭想起他在醉仙樓,看臺上舞女的眼神。

不像是男人在看女人。

倒像是人在挑選畜生。

與其說他珍視蘇厭……倒不如說,普天之下,遍地蝼蟻,他只認可蘇厭一個是他的同類。

他甚至專門為蘇厭布置了一個側殿,殿內挑高數丈,巨大的金絲楠木床,高聳的穹頂下垂落暗紅的帷幔,風一吹,整個殿堂如半透明的浮動水波。

暗紅色的光影中,謝寄雲輕輕俯身,琥珀色的眸光透過長睫專注地注視她:“我曾以為自己是世上唯一的血煞魔龍。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蘇厭掀起眼皮看他:“孤獨?”

謝寄雲不說話,只看着她笑,眼底如霧氣氤氲。

他後背錦袍處被伸展的雙翼刺出巨大的裂口。

蘇厭伸手,屈起指節扣了扣:“出來。”

謝寄雲啞笑:“喊誰?”

“翅膀。”蘇厭好奇,“為什麽我沒有?”

“我繼承了龍翼,你嘛,繼承的可是比那好得多的東西,強大的身軀,不設限的修為,總比築基期好得多。”謝寄雲道,“你的天賦,應該是‘吞噬’。”

不論什麽內丹,不論吃下去多少,都能毫無保留地化為己用。

她如此年幼,便能和三百年積澱的清虛仙君抗衡,絕不可能是她日日夜夜苦修的結果,只是因為她能夠随意吞噬其他人的修為。

“你呢?”

“剝奪。”謝寄雲堪稱知無不言,“剝奪修為不如我的人的法力,天賦,修為……乃至生命。”

蘇厭眯起眼看着他。

從前他的修為一直被局限在築基期,剝奪的天賦,也只能對剛入門的弟子,或是凡人動手。

但他現在得到了清虛仙君的修為……他能一瞬間剝奪走多少人的命?

一千?一萬?還是翻手間摧毀一座城?

謝寄雲看着她的神情,又對她笑,帷幔後像是只桃花潋滟的狐貍精:“怕什麽?我不能對你用剝奪的天賦。”

蘇厭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越來越覺得好笑:“你變成龍給我看看。”

謝寄雲笑意僵硬:“有什麽好看的?”

蘇厭眼睛亮晶晶的:“有什麽不好?我要看!”

謝寄雲轉身想跑,被蘇厭從後門一個猛虎撲地壓在地上。

紅裙被鋒利的鱗爪撕碎一地,壓住他的已經不是纖細柔軟的少女,而是渾身覆蓋着暗紅鱗甲的小龍。

她在快速地變化,眼瞳裏燒起金色的光芒,脊背上豎起細密的鱗甲,修長而姣美的姿态像是直接從古老的圖騰中走下。

她按住謝寄雲的脖子,爪下是和她如出一轍的鱗片。

謝寄雲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喉嚨裏發出善意的低吼,在背後展開雙翼。

他體型足足是蘇厭的兩倍,背脊寬闊,色澤深邃,每一片鱗片都像是被火淬煉至堅不可摧的深色。

人間靈氣充裕,他破殼的時候比蘇厭早得多,再加上兩倍體長的驚人翼展,投下的陰影完全遮蔽了蘇厭的身軀。

然而下一刻,小龍就從他身下疾竄而起,踩着他的胸膛,叼着他的喉嚨,兩人翻滾着,撞破大殿的沉重殿門,像球一樣一直滾下長階,滾到積雪初融的草坪上。

謝寄雲不會摔疼,但被她鋒利的齒尖咬疼了,本能用爪子扒拉她的臉:“松口。”

小龍的笑聲清脆帶着壞心眼:“就不。”

兩人在草地上攪打成一團,仿佛是兩只還不熟悉身體的小貓,互相撲打,追逐,磨煉自己捕獵的技巧,用收起指甲的爪墊互相擊打,長尾糾纏,咬着對方的弱點,但是并不真的下口。

蘇厭很少變出自己的本體。

她不想變出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怪物模樣,無間深淵裏的其他人,狼崽和狼崽玩,蛇崽和蛇崽玩,她總是人形,玉雪玲珑的臉蛋,托腮坐在一邊,懶得搭理。

其他幼崽只當她是三界的小公主,不屑于像小妖一樣滾在地上。

她不承認,但或許內心有一點羨慕。

謝寄雲抽身離去,她蹦跳着追上,一個躍起,将他撲進淺而冰冷的溪水中,謝寄雲長尾一掃,拎着她的腰,把她也拖下水,溪底的小魚吓得胡亂蹦跳。

晶瑩的水花迸濺,她全憑本能行動,什麽都不去想,肆意地使用自己的本體。

謝寄雲擡爪擋她,她就去咬,謝寄雲用爪墊拍她,她就用腳去踹他柔軟的肚皮。

兩只龍一個倒在水裏,一個壓在他身上,明明是九州頂尖的高手,現在卻像是菜雞互啄,四只爪子你來我往,噼裏啪啦,毫無章法地互相拍打,打得漫天都是水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蘇厭笑得仰倒下去,自己嗆了自己一鼻子水。

謝寄雲趕緊翻身而起,咬住她的後頸,想把她叼上岸,被她一個突襲,一爪子糊在臉上,往他嘴裏塞了條魚。

魚還是活的,還在他嘴裏蹦跶,謝寄雲臉都綠了:“……喂!”

他振翅掃起積雪,劈頭蓋臉地往蘇厭身上撲去,蘇厭被雪堆覆蓋,倒在地上,尾巴還在外面晃個不停,像鞭子似的抽他。

她有點累了,維持龍形要耗費她不少法力,尾巴慢慢縮回腰間,露在雪堆外面的頭和爪子,也逐漸變成少女白皙的小臉,纖細柔軟的手腳。

謝寄雲抖了抖身上的水,躺在她旁邊,他之前法力消耗不多,此時仍是龍的模樣。

雲層散去,頭頂是通透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冬日晴空。

謝寄雲突然開始低低地笑,他的龍聲比平時溫柔甜蜜的嗓音要低啞得多,笑起來像是耳邊在打雷。

蘇厭也開始笑,身不由己地,孩子似的,笑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兩人高高低低笑了一陣,謝寄雲翻身起來,晃了晃身上的積雪,看着地上和他龍身比起來只是小小一團的雪堆,低頭,鼻尖碰了碰女孩白皙的手指:“我去把你的乾坤袋拿來,你乖乖等我一會。晚上我要舉辦最盛大的宴席,慶祝我們團聚,慶祝你夙願得償。”

蘇厭雪堆下是赤|裸的身子,便躺着道:“好。”

謝寄雲走後,蘇厭一個人躺在雪下,快活地伸着四肢,眼睛轉着,四處亂看。

她突然看見天機閣的後山上,有一條狹窄的銀色瀑布,被完全凍起來,像是懸空的白練,晶瑩的冰雕。

蘇厭像是發現什麽很稀奇的事情,不假思索,笑着喊:“風停淵風停淵,你看那……”

女孩嗓音清脆像是風鈴的聲音,戛然而止,樹上的飛鳥撲棱棱地飛走。

四周空蕩蕩的,如此安靜,遠山寒風呼嘯,像是幽遠的嗚咽。

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涼下去,有些呆愣,有些空洞,有些茫然。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有點冷了。

慶功宴盛大而奢侈,長長一條方桌,擺滿了從九州送來的珍馐美馔。

謝寄雲當了這麽多年少主,奢靡之氣沁入骨髓,揮揮袖子便招來比醉仙樓上最漂亮的舞女還要美上三分的少女,像雲一樣飄進大殿,絲竹之聲悠揚不絕,殿內燃着靈石燒着的暖燈,溫暖如春,飄香四溢。

他頭上戴着瑰麗的金玉冠冕,一身祥龍刺繡的錦袍,斜倚在座上,笑起來像是不着調的翩翩公子,不笑卻像是個君王。

蘇厭問他:“你想做什麽?”

謝寄雲道:“當然是要這天下,你不想嗎?”

蘇厭往窗外看去,夜色深濃,她坐在寬廣華美的大殿中,被無數人服侍,卻覺得不如在元都熱鬧的街頭穿梭來得自在快活。

蘇厭又問:“你要天下來做什麽?”

謝寄雲就笑,好像她說了什麽很有意思的笑話:“把你養大的人,對你很好?”

蘇厭看着他。

謝寄雲道:“如果他們時時刻刻都在利用你,你若是反抗,他們就會殺了你,而你卻身無修為,毫無自保之力,你當如何?”

蘇厭知道他說的是自己。

那樣的生活,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窒息。

謝寄雲晃着手裏的酒,噙着笑意,緩緩道:“我要這世上至高無上的權力。我要誰如意,誰便如意。我要誰死,誰便死。”

他前傾了身子:“你呢,你想要做什麽?”

蘇厭下意識道:“我想要的都已經實現了。”

謝寄雲循循善誘:“那你總該想要更多。一個願望實現了,下一個呢?你以後要做什麽?你想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為你實現。”

他頓了頓,輕聲說:“我們是家人啊。”

蘇厭低頭看着自己的碗,無數璀璨的燈火将大殿裏映得亮如白晝,白花花的一片。

她想要什麽?

她從前滿腦子都是殺清虛仙君,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她內心裏有難以名狀的恐懼,清虛仙君仿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她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是做不到的,雖然做不到,卻一定要去做。

正是因為覺得做不到,所以才沒想過以後。

殺了清虛仙君以後呢?

她要做什麽?

她想要這天下嗎?還是別的什麽?如果天下她都不想要,那她還能想要什麽?

蘇厭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空虛,像是孤身一人走了長長的路,好不容易走到盡頭,卻發現盡頭只是盡頭,前方什麽也沒有。

從前她受傷不覺得痛,挫敗不覺得累,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遍體鱗傷也可以笑,沸騰的血能把自己都點燃。

可她拼盡全力來到這裏,得到了什麽?

前方只是風,虛無的、黑色的風,吹得心髒都在隐隐作痛。

謝寄雲道:“不着急,慢慢想。”

蘇厭想了很久,無意識地轉着手上的戒指,當她意識到自己轉的是銀戒的時候,又好像刺痛似的松開手:“我先和爹爹們團聚……然後再想以後。”

她身上帶着三界聖物,三個爹爹神通廣大,肯定會尋着聖物的氣息來找她。

蘇厭已經見識過人間的寬廣,她去找爹爹,肯定會走散,不如留在這裏,等爹爹們來找她。

然而,大半個月過去,爹爹們還沒來。

她用骨笛招來幾只妖鳥,想寫信催促爹爹們,再寫明白自己的位置。

她從天機閣找出紙筆,鋪在桌上,很認真地趴着寫字,寫了一行,突然愣住。

筆下的字稚嫩又陌生,是風停淵握着她的手,一筆一筆教她寫出來的模樣。

也不知道為什麽,字在他手裏,勁瘦又有風骨,一個個像是風雪裏的竹節,到她手裏,就歪瓜裂棗,東倒西歪。

她不懂書法,但長了眼,也知道美醜。

只有風停淵會說:“好看。”

她不依不饒:“哪裏好看?”

風停淵就伸手指着其中一個字,玉石一樣好看的手指,在她眼底輕輕點了點:“這一筆。”

清清冷冷的嗓音,燙在她敏感的耳廓上,語氣耐心又溫沉。

……

爹爹會的是妖語,也不懂文字。

寫什麽字?

寫給誰看?

蘇厭緩緩将手裏的信紙揉成一團,又發狠似的撕了一地,雪片似的,紛紛揚揚。

幾只妖鳥吓得縮在一起。

蘇厭聲線很冷:“找到九首螣蛇,跟他說我的位置,領他來。聽懂沒有?若是辦不到,我殺光方圓八百裏你的族人。”

那幾只妖鳥一個勁兒點頭。

女孩覺得厭煩,靠在椅背上,揮揮手,讓它們滾。

桌上的傳音石突然亮起,背景嘈雜,裏面傳來溫潤帶笑的嗓音:“厭厭,我在元都取渡厄,順路派人給你送了個,你一定喜歡的禮物。”

蘇厭擡眼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