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哥哥

鉛灰色的雲層鋪滿天空, 紛紛然然開始落雪,積雪覆蓋堆積成山的屍體, 像是給黑暗血腥的夜晚落下潔白的帷幕。

蘇厭沿着主路出城, 城門緊閉,她拖着疲倦的身軀躍上城牆,瞳孔一縮。

城外布滿了金色的法陣。

鋪天蓋地的法陣, 像是一個倒扣的罩子,将元都城密不透風地罩了起來。

法陣後是成百上千個修士, 穿着不同形制的道服, 天道院的人,淩霄宗的人, 鴻蒙宗的人,外界的修士總算集結, 趕來元都,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封城, 絕不允許任何屍鬼流出。

她往後退了半步,卻碰到隐藏在空氣中的陣法。

城牆下傳來大喝:“小心!是那妖女!”

數十人瞬間結陣,粗壯的藤蔓拔地而起,将蘇厭緊緊鎖住, 拖下城牆。

蘇厭嘗試用袖刀割斷藤蔓, 可惜法力透支得太多,竟沒能掙脫。

無數把鋒利的刀劍如荊棘般對準了她。

那長老滿面怒容:“竟然又是你!制造妖鬼,和魔族人裏應外合, 撕裂天幕, 意欲屠城!”

雙臂被藤蔓吊起的女孩擡起頭, 素白臉龐帶着琉璃般的破碎感, 單薄的裙擺被風揚起, 眉眼在鋒利的刀光折射中,漂亮得驚心動魄。

她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你說的事情,我都未做過。不過,我做了一件你沒說的事情。”

長老問:“什麽?”

蘇厭開口道:“我殺了清虛仙君。”

她說完,周圍卻一片死寂。

她好像自己也很驚訝于口中的話,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我,殺了,清虛仙君。”

迎來的卻是怒罵、反駁和嘲諷:“我看你是在做夢!”

“清虛仙君來到元都了嗎?沒聽說過!”

“就憑你也想殺死他?!”

“帶走!”長老喝道,“帶下去仔細審問!小心看管,不得大意!”

“不可!”鴻蒙宗宗主低喝,緩步上前,他曾參加過元都拍賣會,見識過貌似人畜無害的女孩和各宗長老周旋卻全身而退的模樣。

“你們看不住她,就連抓住她,也只是僥幸。等她恢複,她會殺了我們所有人。”他低啞道,緩緩抽劍,指着被吊起的女孩,“趁她虛弱,想要殺她,只有現在。”

蘇厭眯起眼看着刀鋒,又看着他的眼睛:“憑你?”

鴻蒙宗宗主道:“虛張聲勢麽?我不會讓你拖延時間。”

他一劍刺出!

蘇厭等的就是這個時候,她已經沒有力氣割開藤蔓,但可以借他的劍氣,雖然她可能會被割傷,甚至斷幾根骨頭,但那又有什麽所謂。

女孩足尖一蕩,抓着藤蔓迎着刀鋒向上。

然而刺向她脖頸的劍氣卻莫名其妙偏離,像是自主避開她的鋒芒。

宗主和蘇厭眼裏皆是錯愕!

宗主一劍落空,緊随而來是其他劍修成百上千道劍氣,眼看着就要将她徹底粉碎!

“啊——”的一聲凄絕慘叫。

其中一個弟子突然無緣無故慘叫起來,叫聲裏蘊含如此多的痛楚,仿佛在忍受極刑。

只是眨眼間,他從內而外焚燒起來,皮膚寸寸剝落,露出剝皮後裸露的骨肉,燒成一團血色的霧氣,俨然是魂飛魄散!

“你做了什麽?!”宗主抓着蘇厭的脖頸,怒喝道。

接着是第二個弟子,第三個弟子,一時間慘叫聲響徹城外雪地。

“啊啊啊啊啊——”

“長老,救命啊!!”

極度恐慌中,正派弟子慌亂地拔劍劈砍,設護身陣法,甚至轉身逃跑,卻都不能幸免。

封鎖多日的元都城門突然發出低沉的“隆隆”聲,無人動手,巍峨的大門卻向兩側緩緩開啓。

門內漆黑的甬道裏,走出一個人,腳步聲不疾不徐。

他身形修長如竹,穿着墨綠色的繁複錦袍,踩着精細刺繡的黑靴,手裏斜着一柄描金竹骨折扇,頭上用清秀的玉冠束起墨色長發。

有人認出了他,結結巴巴道:“天機閣少主?!”

男人仿佛正在經受極大的痛苦,又在經歷極大的歡愉。

他臉上有無數傷口在流血,但同時又在快速地愈合,不停地破損,不停地再生,這個過程發生在他身上每一寸肌膚,以至于錦袍被血浸透。

他仍然在笑,桃花眼裏的琥珀色變得更淺更亮,像是鍍上了金色,聲音甜蜜又溫柔:“不好意思,我不是來救你們的。”

折扇輕輕往前一點。

“下輩子,別碰不該碰的人。”

扇子掃過的地方,刮起一陣血一樣的飓風,“嘭嘭嘭”的巨響伴随着慘叫連成一片。

他緩步踏過雪原,袍角在風裏翻卷,成百上千的修士孤注一擲向他揮劍,還沒靠近,就在他身側炸成血霧。

蘇厭感到一陣惡寒從脊背升起:“你是什麽人?”

“我是謝寄雲呀。”

不可能,那個廢物少主只有築基期的修為。

而此時一夜之間,他的修為暴漲到蘇厭根本看不透的地步。

他穿過血霧,站在她面前,血霧飄散,露出他的身影,可氣息卻似真似幻,難以捉摸。

他身上愈合的力量,似乎壓倒了破損的力量,皮膚在一點點複原。

柔軟的長發,深情又溫柔的桃花眼,清挺的鼻梁,姣好的唇線,比從前還要更加俊美,甚至愈發精雕細琢,容光煥發。

蘇厭冷道:“謝寄雲,你是什麽東西?”

“真過分啊。”他有些不高興道,但又極輕易地原諒了她,嗓音微微壓低,變得磁性蠱惑:“我不是答應過你嗎?”

“——我們會在清虛仙君死的那日重逢。”

那嗓音瞬間将蘇厭拉回盛夏的淩霄宗。

是他?!

天機閣影殺者幕後的人,說會将螣蛇頭骨送給她的人,操縱着一群穿黑衣的小啞巴,只能靠手語交流,而他自己卻躲在傳音石後說什麽讓人聽不懂的話。

……

他說,我們遲早有一日會相見,到時候你會明白,世界上只有我們彼此相愛。

蘇厭狠道:“你是誰?”

謝寄雲眯起眼看着她,眉心的魔紋灼灼燃燒,那一刻仿佛有感應,蘇厭的眉心也變得滾燙起來,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

謝寄雲身後如蝴蝶般的肩胛骨,像是收攏的傘骨對外展開,那是和人類骨骼截然不同的構造,鋒利的骨刺穿透他的肌膚、錦袍,血淋淋地向兩側伸展。

寬大的骨翼投下的黑影完全遮蓋了蘇厭,完全撐開時足以遮天蔽日。

一雙巨大的,富有力量感的,覆蓋着暗紅色鱗片的翅膀,極盡猙獰,卻也極盡妖美。

血煞魔龍的雙翼。

她本該生來就有,可是從來沒有的雙翼。

“我問過你,你的蛋殼是不是只有一半的花紋。”謝寄雲嗓音低沉又輕緩,“你沒有想過,另一半在哪嗎?”

謝寄雲居高臨下地伸出手,看着女孩顫抖的瞳孔,掌心溫柔地捧住她的臉:“現在認出我了嗎?”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眼裏有金色的花紋在流淌:

“你應該喊我——哥哥。”

元都城,死寂的街道。

穿着白色道服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過長街,手足并用地爬上高臺,聲音顫抖地道:“仙君……仙君!!”

男人倒在血泊中,面容蒼白得近乎透明,純白的雪一層又一層覆在他身上。

林初撲過去,跪在高臺之上,慌張地用手捂住他心髒處巨大的傷口,想要阻止早已凝固的血液流出。

少年的手掌在逐漸變形,霧化,透明的手指沒入男人的胸膛。

柔和的白光不停地從少年的指尖湧出,融入地上冰冷的身軀中。

那是人類根本做不到的,堪稱匪夷所思的事情。

林初臉上盡是愕然。

仙君竟然還沒死!

雖然手裏的心脈脆弱得像是快要熄滅的燭焰,可卻奇跡般留有一線生機!

但是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連心髒都已經破碎,心脈卻仍然尚存?

林初無法可施,急得快要哭了,跪在地上,沙啞道:“仙君,仙君,您再堅持一下……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告訴您。”

風停淵走的時候,命令他和其他人一起在客棧裏,不要外出。

他遵守了,和其他所有沒有上街的人都躲過了一劫。

然而他怎麽會知道,一夜之間,仙君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做了什麽?在安全的地方茍且偷生?!

明明……保護他是自己的宿命。

突然,一團流火從天而降,砸在地面上!

熾熱的煙霧缭繞,火影中走出一個身着鐵青色铠甲的魔将,揮舞着長戟,大笑着往城裏走去,随手斬殺一名落單的修士。

林初腦子轟地一聲,擡頭看去,越來越多的流火如墜下的星辰,紛亂的砸在元都城內,鋪天蓋地的魔氣籠罩了元都。

天幕破了?!

林初咬咬牙,來不及多想,将清虛仙君背起,毫不猶豫地向小巷裏逃去。

正派修士紛紛湧入元都城。

據說最先前的救援隊伍不知為何在城外全軍覆沒,他們趕來的時候連屍體都沒留下,只有雪地上雜亂的腳印。

扶山掌門派遣淩霄宗的弟子,連同天道院的人抵擋魔族人的進攻,驅散殘存的屍鬼。

“天幕怎麽會破裂?!”有人破音道,“清虛仙君不是犧牲了自己,啓用了祭天陣法麽?!”

扶山掌門低頭看去,俯身用袖子抹開血水覆蓋的刻痕,反複檢視,而後反手一劍,帶着怒氣将白玉祭壇狠狠劈開!

“有人動了祭天陣法。”扶山掌門沉怒道。

劍氣劈開白玉祭壇,雪白的石塊像水一樣翻卷開,露出石塊中心如花一般繁複展開的金色紋路!

祭壇裏竟然還藏了第二個陣法!

在場的陣修聯合結陣,試探着與第二個陣法相接,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面色驚駭:“表面陣法的确是祭天陣法,但裏面藏着的這個,将清虛仙君的法力,全部暗中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有人偷了清虛仙君修補天幕的法力!”

什麽人能在鬧市街頭,天機閣層層守護下,偷天換日,瞞天過海,在祭壇裏加入第二個陣法?!

扶山掌門冷聲道:“找出源頭。”

高臺上集結了幾十個陣修,追蹤陣法密密麻麻閃爍成一片,卻無人得出結果:“對方的修為已經遠遠超過我們……實在找不出來,只能知道對方是一個人。”

“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承受住清虛仙君全部的修為,毫無疑問,他會被撐爆經脈而死。”另一個長老松了口氣。

“不……”扶山掌門眼眸暗沉,低聲道,“如果此人恰好有足夠強悍的經脈,天賦異禀的體質……能承受住師父的修為……那……”

冷風徹骨地吹透高臺,天幕之上響起震耳欲聾沖鋒的號角聲,一波又一波,像是響徹大陸的喪鐘。

“那樣的話。”一名宗主恐懼地顫聲道,“他将繼承清虛仙君的修為……成為九州至強之人。”

九州四海,承蒙清虛仙君庇佑,享太平盛世三百年。

他們将其視為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戰勝的盾牌,不死不滅的神只。

然而一夜之間,他們仰仗信賴的滔天法力……

将成為不可逾越,不可戰勝,不死不滅的敵人。

蘇厭啪的一聲,甩開謝寄雲的手。

女孩如琉璃般的眼瞳裏燒着刺目的怒火,她攥着謝寄雲的領子,吼道:“你做了什麽?!”

“你指什麽?”謝寄雲攤開手,笑眯眯地看着她,眼裏是縱容又寵溺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只炸毛沖自己龇牙的貓。

“教會鴻昀如何制造半妖,還是自稱清虛仙君騙百草堂小丫頭制造屍鬼?是從淩霄宗偷走渡厄,引發般若秘境,還是炸了通天河堤壩,散播這一次的屍鬼瘟疫?”

謝寄雲聲音溫潤而愉悅:“是我,都是我做的。我不是做得很好嗎?”

十三年前,制造屍鬼重創百草閣。

十三年後,利用半妖內丹架空淩霄宗。

三百年間,天機閣早已被他暗中架空。

三大門派茍延殘喘。

如今清虛仙君也終于死去。

如果不是蘇厭和清虛仙君橫插一腳,般若秘境,洪水,瘟疫,再加上一個無法無天的渡厄,足以将整個正派打壓數百年,整個新生一代半死不活,徹底斷代,任人欺淩也毫無還手之力。

不是,都不是。

蘇厭的手指狠狠收緊:“你身上的修為是從哪來的?”她咬牙切齒道,“你偷了他的修為!”

“啊。”謝寄雲笑道,“你想讓我還回去麽?還給一個死人?”

蘇厭的手指僵硬,眼裏怒氣有片刻遲疑。

“比起修補天幕,在我手上才能更物盡其用不是麽?”謝寄雲輕聲道。

桃花眼柔軟地低垂,金色的鋒芒內斂,和女孩瑰麗的瞳孔對視。

“還是說,你不舍得?”

是啊,她在生什麽氣。

嗅到謝寄雲身上那一抹熟悉的霜雪氣味,她一瞬間燃起的怒意,來得全無道理。

蘇厭看着他的眼睛,緩緩松開手:“我殺的,我有什麽不舍得?”

“真好。”謝寄雲笑起來,眼底那一抹冰冷在笑意中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沒出現過,“殺死清虛仙君,高興嗎?”

女孩歪頭看着他,半晌,緩緩露出一個笑容,讓天地間浩瀚的雪光都黯然失色:“我等這一刻,等了太久了。”

遲來的喜悅猝不及防地掀起,仿佛大夢初醒。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她完成了複仇的夙願,爹爹們很快就會走出深淵,和她生活在人間,而她還有了新的家人。

謝寄雲拉住她的雙手,展開雙翼,振起呼嘯的狂風,笑着發出盛大的邀約:“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天下。”

作者有話說:

熾熾有話說:嗚嗚嗚謝謝寶貝們的誇誇(抱起來挨個啾咪)我又支棱起來了!

PS.雖然是雙生子,但建議大家不要計算蛋齡,無間深淵環境惡劣,能破殼全靠蛇爹夜以繼日地孵化。哥哥破殼三百年了,蘇厭才破殼十幾年,是個蛋齡很大的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