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看着石板上的刻字, 終于明白這位老兄躺在這裏這麽多年的原因了。
想必這具白骨生前,是個特立獨行,對生活百般将就之人。
朝靈一邊想着, 一邊把石板原封不動地放好, 目光掃過石板角落的小字, 又是一頓。
經年風吹日曬,字跡又不甚清晰, 所以乍一看時容易被忽略,但仔細看來, 還是大概認得清的。
石板上并無姓名,落筆卻是“天明不笑生”五個小字,朝靈皺着眉把懷裏那本野史翻出來,看着書頁上名為“天明不笑生”的作者落款,陷入了沉默。
雖然扯淡, 但如若她沒猜錯,躺在這裏這位兄臺,應該就是這本野史的作者。
怪不得此書作者對天明谷如此熟悉, 不僅知道人家大樹上刻了字, 還知道後山有岩石, 若是作者是本地人,那大概就說得通了。
朝靈盯着石板上潦草的字跡,忽然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不過能找到作者,好歹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有所得, 雖然書裏通篇胡言亂語, 劇情毫無章法, 一看就讓人頭上緩緩飄出三個問號, 但既然找到了人, 也聊勝于無。
朝靈一邊想着,一邊用血在白骨上畫了個符,符文随着一陣金光緩緩散去,半晌,已逝之人雜亂的記憶就一點一點往她腦子裏湧。
這追因溯源的法門,雖然極費心力,但好在方便。
記憶是不會騙人的。
她閉着眼睛,看見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坐在她們所站的岩石上,手邊放了一壺酒,手裏抱着塊石板,喝一口酒,又埋頭在石板上刻字。
他身上全是感染瘟疫以後的膿瘡,但唯獨一張臉清秀幹淨,雙木炯炯,嘴邊還帶着笑意。
等把石板刻完,手邊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把酒壺和刻刀往下一扔,他便枕着那塊石板,半醉着睡去。
嘴裏還喃喃:“人生自古誰無死,今日輪到我了。”
“浮世不過大夢一場,來朝還是我天明不笑生。”
卻是坦蕩之人,執念死亡而不改色。
朝靈被這具白骨生前氣節感染,心中也頗有惋惜之意,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死去之人化作白骨,經年累月在巨岩上風吹日曬。
直至某日。
一群修士踏上了這塊巨岩,利刃手裏都拿着利刃,形容狼狽,像是在追擊什麽人,又像是被什麽人追擊。
“媽的,都已經繞這麽久了,你們确定他還在這裏?”
“掌門的意思,讓我們找就找,哪來那麽多話。”
“哼,說得倒是輕巧,這一路上我們折了多少人?那姓空就算受了傷,也還是劍榜第一,我看掌門的意思,是想讓我們去送死。”
朝靈微微皺起眉。
“找不到人,回去還不是得送死,還是接着找吧。”
幾人抱怨了一會兒,又順着岩石往上,許是內心不忿又沒地方撒氣,躺在岩石上的天明不笑生的遺骨,也被狠狠踩了幾腳。
幾人稀稀拉拉離開,留下可憐的不笑生在原地,朝靈還在疑惑間,視野之中忽然出現了另一道人影。
來人一身白衣,手執長劍,一對漂亮的笑眼,面容清俊溫,乍一看像是個讀書人,朝靈的目光落在對方手中長劍上,目光卻沉了下來——誅邪劍。
來人正是空堯。
他看了一眼遠去的追兵,又走到不笑生的遺骨身邊,替他擺正被踢亂的頭骨,才自言自語道:“抱歉兄臺,今日你遭此侮辱,卻是受我連累。”
他白衣上都是血跡,形容狼狽,姿态卻很從容,朝靈用覺得這個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親近感覺,也沒想到風雲劍榜的榜首居然是這樣一個人。
不兇神惡煞,不目中無人,也不恃才傲物,只是一個溫和親近之人。
這樣一個人,到底又是因為什麽,才會招來追殺?
或者換一個角度想,又是什麽人,敢追殺風雲劍榜的榜首?
朝靈思緒萬千,記憶卻還在繼續,空堯替不笑生安置好石板和遺骨,再轉頭時,卻是面向遠處岩石背後的某個人,眼底帶着些溫柔的笑意:“出來吧,他們走了。”
朝靈眼睜睜看着岩石背後探出一個少年的腦袋,他臉上帶着青紫的斑痕,額前碎發幾乎遮住了他的眉眼,顯得有些陰沉。
但他的姿态卻很柔軟,大概是因為此刻他的背後,還背着一個半大的小孩,小孩已經睡得不省人事,他的神态有些僵硬,似乎害怕自己動作把人吵醒:“她太吵了。”
空堯卻挑了挑眉:“你不愛說話,她替你說,不好嗎?”
那少年卻還在嘴硬:“我最讨厭小孩。”
空堯便道:“那我來背她罷。”
拿少年卻躲開空堯伸過來的手,沉默着沒說話,姿态卻是拒絕的。
空堯一笑,沒再說什麽,只是伸手去探少年背上小孩的額頭,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少年卻緊張道:“怎麽樣?”
空堯收回手:“燒退了,待取了寒冰木之心,病就會好起來。”
那小孩歪歪倒倒地靠在少年背上,空堯便順手把人扶正,朝靈眼睜睜看着少年背上的孩子被迫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
消瘦,漂亮,讨人喜歡。
那是她自己的臉。
那少年背上的小孩,就是她自己。
她猛然想起在天駱秘境時候,看到誅邪劍的時候,灌進腦海中破碎的記憶。
把她藏在樹叢裏的,穿白衣的陌生男子。
還有她在秘境中時,意外聽見的劍鳴聲。
這不是巧合,她真的見過誅邪劍。
那她和空堯,還有這個陌生的少年,又是什麽關系?
她迫不及待想聽更多,遺骨的記憶卻已經到了盡頭,視野裏的三個人影漸漸消散,化為灰燼,她心急如焚,剛想強行撐住記憶的流逝,就被人從背後忽然打斷。
她猛地睜開眼,視野中只剩下十四湊地極近的臉頰,還有阻止她繼續施術冰涼掌心:“不要繼續了。”
十四沉着臉道。
她後知後覺,收回靈力,卻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鈍痛起來。
像是被人用燒紅的利劍,一寸又一寸地切割着她的心髒。
太疼了,她從來沒有那麽疼過。
禁制裏的烈焰在一寸一寸灼燒着她的心脈,朝靈慘白着劍,被十四拉進懷裏,感覺到一股溫潤清涼的靈力隔着手掌傳來,慢慢安撫着狂躁跳動的心脈。
朝靈脫力地倚在十四懷裏,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為什麽随便施個法都會變成這副模樣,她默默地想。
直到心脈恢複,十四攥着她的手才微微松開,安撫般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看見了,”她花了點時間恢複,半晌才開口道,“我看見……”
她還沒開口,十四卻沒讓她開口:“不用急着說,你先休息。”
兩人離開岩石,來到一間還算得上完整的房間中,朝靈吃了十四遞過來的藥丸,恢複了一會兒,才将方才在岩上所見全盤托出。
“你當年在地底見到那個小孩,應該就是我見到的那個少年。”
朝靈恢複了些生機,回想方才的記憶,越回想越覺得怪異:“你說……空堯會不會是我爹?然後那個少年可能是我哥?”
十四沒表态,只道:“不無可能。”
朝靈更不解:“可是我覺得他們和我長得都不像。”
她一邊說完,一邊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說不定也有可能,我長得像我娘。”
她向來對血親沒有什麽記憶,從小流浪到大,對空堯和那少年的記憶更是忘得一幹二淨。
“你不如回去問問陸霁。”陸霁當年忽然出現在關押大貓的地方,為的就是收一個便宜徒弟上山,放在身邊貼心教導,最後卻給自己惹了一大堆麻煩。
現在想來,若非事出有因,陸霁絕不可能來得那麽巧。
畢竟朝靈對自己的德行心知肚明,讓人頭疼的壞小孩不是人都喜歡的,陸霁就算再怎麽心懷蒼生,也不可能因為她孤苦伶仃就送她上雲間。
想必就是因為故人所托。
想到此處,朝靈也靜了靜心神,她向來處事樂觀,知道擔心無用,便決定繼續跟着空堯這條線索查下去。
他身邊的少年是誰?三人為什麽會被人追殺?下令的掌門又是誰?
她怎麽也沒想到最起的初線索是因為一本無厘頭的話本,她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來了,見到了岩石上那位心比天高的老兄,又查到了真正的線索。
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她越來越脆弱的身體,還有總是時不時拖後腿的狀态。
等調查完空堯的事,她再回雲間找陸霁問清楚。
朝靈腦子裏的計劃噼裏啪啦響,天色漸晚,谷中迷霧更盛,幾乎已經到了面對面都看不清人的程度,十四擔心朝靈的身體,便帶着人出了天明谷,找了最近的人類城鎮落腳。
朝靈本來在房間裏睡覺,結果沒睡多久就醒了,她不知道怎麽回事,精力充沛到有些異常,便要了紙筆打算寫信回雲間彙報。
夕陽落下,夜晚降臨,朝靈送完了信躺在榻上,卻感覺自己像是喝了一鍋千年老參湯,越躺越清醒。
而且還越躺越熱。
明明太陽已經落山,窗戶也已經大開,她還是覺得自己像繞着雲間後山跑完二十圈,熱得口幹舌燥。
房間裏的茶水被她咕嘟咕嘟幾口喝完,但沒用,還是渴。
她幹脆躺上床,脫了外袍納涼,渾然不知此刻狀态有多奇怪。
房間裏的溫度仿佛都因為她的燥熱而上升,等到十四趕到的時候,整個房間都彌漫着無名的悶熱。
雪白的床帳被放下,隐約露出榻上半個人影,卻怎麽叫都沒人應。
他皺了下眉,靠近床邊,床帳被輕輕撩起,最先露出來的是鋪開披散的長發,半扯開的裏衣,欲掩不掩的雪肩。
還有因為燥熱而微微失神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