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不知歐國雲為何能輕易在唐古山脈捉到活蹦亂跳的蟲蛇,并且完好無損的帶回來,他也不打算弄清楚,也許這孩子天生就是個淘山人。
因為太窮,王六只有一房老婆,不象那些有志者有妻有妾,閑暇時只是混吃等死,最大的夢想便是一夜暴富,拾到值錢的毒物。結識了歐國雲沒幾日,便有空就到歐國雲那破敗淩亂的老屋中閑聊海吹,這個五歲小童倒很大方,只要碰上烤肉就會喊王六一起吃。
不過每次一聽吃烤肉,王六都是心驚肉跳,他第一次吃,就差點死了,最後歐國雲跑到鎮上,請來郎中,王六才保住一命,但仍在病榻上足足僵卧半月。
王六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歐國雲的三個玩伴都吃過,啥事沒有,歐國雲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也許小孩兒避毒吧。
小霸王在巴巴的過了一個多月的跟屁蟲生活後,歐國雲終于同意收其成為徒弟兼烤肉侍衛,并約好兩日後,與其餘三個玩伴一起烤肉慶祝,也邀請了王六。
在歐國雲的破敗房屋裏,小霸王第一次吃烤肉也出事了。
望着不住嘔吐的小霸王,王六面無血色,本指望着認識了歐國雲,今後會有好日子,再多娶幾個漂亮的女子,過上陸茂那樣的生活,但希望僅僅保留了兩個月,随着小主人的身亡,他與歐國雲只怕會以命抵命了。
王六正要趕到鎮上去請大夫,三個玩伴中一個叫小毛頭的忽然想起來,大叫道:“歐國雲,我第一次吃烤肉不就是這樣嗎?”
歐國雲也正焦急時,靈光一現,“對啊,當時你瘋狗一樣,一口咬住我的胳膊…..”
一刻鐘後,王六放下刀,歐國雲苦着臉放了一碗血,不斷叫着死了死了。
看着小霸王被灌進自己的血,歐國雲嘀嘀咕咕:“等會你好了,要賠我…”但賠什麽還沒想好。
王六放下仍沾着血跡的破碗,見小主人臉色漸好,懸着的心終是放了下來。
小霸王緩過勁,拍了拍壯碩的胸口,說道:“好險,差點見我爺爺去了….”
好在王六自知不能食用歐國雲所備的原料,所以帶了肥魚豬肉之類,這場烤肉宴才能繼續下去。
只是烤肉的火分作兩堆,互不幹擾。
小霸王再看那邊的各色怪肉,忽然酸水一湧……
這時王六才發現除了小毛頭各種食材不忌外,另兩個幼童只吃蛇肉,其它模樣怪異的都不會碰,問其原因,回答說看着太惡心,不敢吃。
王六似有所悟,蛇毒藏于牙,軀體無毒,但那些怪肉就不好說了。
……
……
頭天小霸王拜了師,第二日就纏着歐國雲要習武,王六也很想看看這個五歲幼童到底有幾分本事,等歐國雲威風凜凜出場後,王六才發現這敗家孩子根本就不會常人眼中的武技,沒有任何把式,直來直去,一出手就直奔要害。
那些動作不象武技,更像是捕獵。
防禦時如被獵,攻擊時如捕獵……
小霸王在矮上一頭的歐國雲面前,如同可憐的被獵小獸,一旁的王六不時大呼:“別打臉…”
中午時,整整挨了半日飽揍的小霸王撅着厚厚嘴唇,一個人在一旁生悶氣,一身錦衣倒是幹幹淨淨,那是因為二人對打時,這件外衣事先就脫了下來。
而裏面的衣衫已是又髒又破。
王六十分驚奇歐國雲這身直來直去的武技從何而來,雖說以往并未關注到這個小童,但也知其一直無人管教,自然沒師父教,如今猜測其避毒異能可能天生,只是武技流傳數千年,各有門道,無人指點極難入門。
歐國雲對自己父母毫無印象,甚至連母子二人入山一事也是懵懂,小孩兒對于歲月年節向來無概念,見王六眼冒金光的詢問他如何這麽會打架,小小心靈頗為自豪。
“那個山,”歐國雲意氣風發遙指幾裏外的唐古山脈,“打我記事,就是那裏的一條花蛇咬了我,腿好痛,疼到心裏,趁它來不及松口,我一把抓住它的脖子,一口咬掉它的腦袋……”
歐國雲雙手飛快比劃,分別指過小腿,瘦瘦胸脯,然後單手一抄,最後張嘴一咬。
“以後的事情我就記住了,喝了咬我這家夥的血,但頭暈眼花,四周也沒一個人,我在山裏亂走,也不知道如何回家,亂林子裏老有各種花斑長蟲四腳蟲咬我,氣得我咬破了舌頭,一時控制不住,捉住它們,再把它們咬爛…..”
王六聽得遍體冰涼,然後跑到一旁哇的吐出來。
“後來回到家,沒找到爹娘,張家大爺和劉家老娘給我許多吃的,…對了,我看見張家老太爺白着一張臉,死盯着我手裏的饅頭…”
王六一陣惡寒,張家老太爺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按照歐國雲的年齡,不可能認識這位老人。
“不是挂着那個畫像麽?”對于王六的疑問,歐國雲很奇怪,“當時張大爺也是這麽問我…”
王六早知此傳聞,如今親耳聽見,即使在這正午,也不自禁打個寒噤。
“餓得受不了,我就問那些鄰居要,給什麽吃什麽,不給的話,趁他們一轉身,拿了就跑,實在弄不到了,就只有上山去弄……”
王六嘆口氣,沒父母的孩子真可憐。
“開始只能捉了生吃,後來會用折子打火了,才發現烤的好吃許多,”歐國雲回憶記事以來的事跡,絲毫不覺得自己可憐,“開始時躲不過那些家夥咬我,時間久了,就能躲開了,運氣好時它們咬不到我反而被我捉住,運氣不好,被咬了,我就把它們剁碎,澆它一泡尿……”
說着笑起來,唯有此時,這個幼童才露出天真的一面。
王六終于明白,歐國雲這身直來直去的武技,原來是在與毒蟲野獸搏鬥中學會的。
數百年來,令人聞之色變的毒蟲竟成了眼前小孩兒磨練身手的對象,也不知是其幸運還是不幸。
王六親眼見過一種價值五兩銀子的筷子麻蛇從陸家工坊裏逃脫,在十幾人的圍捕中,突然騰空而起,化成一道虛影咬在生肉誘餌上,當時的情景,對于每一個目擊者的第一反應,就是遠離這些東西。
這也是淘山人死亡率如此之高的主要原因。
即使有備而來,對于迅若閃電的攻擊也很難躲避,更不用說當其隐藏暗處,突然暴起襲人時,能否躲開只憑運氣了。
王六看着眉飛色舞的幼童,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摸摸他的腦袋,接近時忽又止住,這滿身傷口、一肚子毒蟲的小孩兒令他有些害怕,略一思索,大手還是在那一頭亂發上揉了揉。
“你可知山那邊是什麽?”歐國雲一直對大山的另一邊感到好奇,但身邊小友自然一問三不知。
“那座大山是我中平王朝與倉陽國的邊界,另一邊的倉陽國十分強大,人人富足,要是有機會過去看看……”王六滿臉向往……
歐國雲兩眼冒出光芒。
……
……
幾日後,王六把印象中最為值錢的毒蟲一點點繪制出來,标上名字,大約有二十餘種。
歐國雲看着眼前花花綠綠的畫像,小手一一劃過那些不認識的字,聽着王六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嘴裏跟着念,不時點着頭,“原來這個叫三色山蝗,這個叫彩花蟾蜍,前幾日吃過……”
小手停留在一條花斑帶環長蛇上,“原來這叫銀腳帶,嗯,我記得第一個咬我的就是它了……”
王六從剛認識歐國雲時不斷被震撼直到如今已是麻木,這條排名前五的毒物,咬了當時只有兩歲的幼兒,結果不僅沒有令獵物死亡,反而被咬掉腦袋、喝了血,旁人聽起來就瘆人,王六卻是淡淡問了一句:“你可知這長蟲值多少錢?”
歐國雲對銀錢沒有絲毫概念,反問道:“難道值一錠銀子?”在他的概念裏,銀子都是一錠一錠來算的,大的一錠,可以點上三大桌酒肉,小的一錠,可以找個大姑娘…..
他使用銀錢時,都是打開裝着銀錢的包裹,然後對酒肆香樓收銀之人說:“你自己在裏面取……”
王六一時不知如何對這個幼童描述,想了想,說道:“比如一頭牛,制成肉幹,可以夠你吃上半年,這條銀腳帶可以換二百頭牛……”
歐國雲眼中一亮,“知道了,那就是可以吃上四百年。”
王六不禁對歐國雲算數之能刮目相看,咳嗽一聲,“不是四百年,是一百年。”
“那可以換幾桌酒?換幾個大姑娘?”
“……”王六無言以對。
人生一世最多不過百年,王六的意思是一條銀腳帶能管歐國雲一生果腹無憂,但這孩子難以溝通,而且很容易帶壞其他小孩兒。
“不過你所畫的東西在山裏并不常見,”歐國雲搖搖頭,“其中有幾種太瘦,我一般不捉它們。”
王六抓狂,想到初識歐國雲時的那只彩花蟾蜍,原來只因為長得胖才有幸被捉。
……
……
半個月後,歐國雲出了大山,帶給王六其所繪畫像中的四種毒蟲,其中一個稱為茸毛寒蝠的飛獸竟然有兩只。
王六壓抑着狂喜,卻絲毫沒有料到,這次發財之機竟會是他的喪命之時。
如若他帶着歐國雲一起到陸家販賣,如若捆綁這幾只毒獸的繩索再結實一點…..
當陸家收購毒蟲的主事之人領着王六往工坊外一間小屋走去時,王六眼皮猛跳,隐隐有一絲不安,但兩人熟識多年,又正寒暄着,所以王六也沒有深思那絲不安來自何處。
進了小屋,關上門,王六第一次距離財富如此之近,用略有些顫抖的雙手解開獸袋,一只掙開了繩索的茸毛寒蝠突然疾射而出,在屋裏盤旋了一圈,随即兩聲慘叫驚動了整個陸家。
……
……
歐國雲得知消息已是三日後,對于這個剛認識兩月有餘的朋友離世,幼童覺得和自己第一次被銀腳帶咬了一樣,疼到心裏。
對于一個仆人離世,陸家自不會有太大波瀾,小霸王倒是流了一串英雄淚,畢竟二人一起混過三年。
七日後,由小霸王領着,二人到王六墳頭燒了香,一個是盡主仆之情,一個是盡朋友之義。
此事對歐國雲促動頗大,自從記事以來,他多次聽到有人說其克父母,是不祥之人,如今看來,也克朋友,教他認毒蟲,順帶也認識了上百個字的朋友同樣因他離去。
“罷了,此地不容爺,爺到山那邊去,去過好日子…”歐國雲對着雙目通紅的小霸王擺擺手,高聲道:“等我日子過好了,就會來找你玩,請你吃烤肉……”
小霸王腹中一陣酸水上湧。
……
……
兩年過後,衣衫更為褴褛的歐國雲又回到這個小村落,已經長高了一個頭的孩子沒有了當年的稚氣,多了一些滄桑,但顯然沒有過上向往的好日子,否則不會如此潦倒的重回故國。
陸家卻已遷離村落,因為傳言中平王朝即将和倉陽國開戰,這裏是兩國交界之處,一旦打起來難免會遭受池魚之災,所以在幾個月前,整個陸家遷往王朝中部,以避戰禍。
緊靠唐古山脈的地方,有一個要塞,那裏駐紮着一支邊軍。歐國雲嘆口氣,既然這裏呆不下去了,不如到要塞附近看看。
游歷了倉陽國,反而對王朝所知甚少,歐國雲打算先到要塞打探一番,再決定到何處去游歷,去尋找向往的好日子。
……
……
十年後,唐古山脈被那支駐紮一旁的邊軍叫做食人山,而它本來的名字,漸漸被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