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案發十六天前/字跡
案發十六天前。
暴雨過後, 家屬樓已連續停電幾日,找過電工來維修,電工卻排不開時間, 一拖再拖。
但這天,李艦卻親自請來了電工。
電工耳後夾着煙在梯子上修電線, 居民樓裏的男人們下班也都不回家,修各家的電視小鍋蓋,女人們都撂下手裏的針線活,站在下面扶梯子。
這回, 桑塔納和捷達兩輛車停在一起, 樓下的空場似乎不夠用了, 十分擁擠。
好在大家都忙着, 沒人注意到放學歸來的孩子們。
姜暮撲通撲通飛速上樓,見門縫裏塞着的紙片還在, 于是放心地打開門。
就在這時,隔壁房間的門也随之打開,姜暮着實吓了一跳,出來的卻是李奶奶。
李奶奶往姜暮身後一看,着實被那陣仗吓退, 她家門內擺了一堆桌椅, 将家裏的走廊堵得嚴嚴實實。
而李奶奶家裏,飄着土豆絲的香味,那種誘人的香味像在蠱惑人心。
李奶奶突然拉住姜暮的手, 說, “快放下書包, 換上涼快衣服,來家裏吃飯, 馬上到晚飯時間了。”
姜暮驚恐,這些天,她渾身上下沒有一根神經不時刻提防着,戒備着,唯恐那天的情況再出現。
她總覺得這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安全感,連鐘聲,下水聲都能使她焦慮,她害怕單薄的門鎖擋不住外邊的危險。
于是每每回到家,她都要反複确定門鎖是否已經反鎖,反鎖也不夠,她還要把茶幾,椅子,桌子,以及能搬動能挪動的家具都挪到門口,摞在一起,死死地擋住那道門。
她知道,再撞見李艦,他不會輕易放過她。
此刻,李奶奶的幹枯的雙手像兩根枯藤纏着她,姜暮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她用力推開她的手。
李奶奶有些尴尬,“怎麽了姜暮?”
姜暮要關門,可是李奶奶卻擋着她的門,姜暮只說,“我不餓。”
姜暮試圖關門,李奶奶卻擔心道,“怎麽會不餓,你看你瘦弱的樣子……”
正說着,幾個鄰居閑聊着從樓下走上來,尚未見人,聲音先至。
張文斌說,“這些天真熱,也不知是什麽節氣了。”
女人說,“剛過立夏,竟熱得像三伏天一樣。”
女人突然想起什麽,又說,“聽說山要封了,是真的嗎?我們上下班如果繞山路,真是不容易,要早起一個小時。”
張文斌說,“那天晚上暴雨,山上泉水水位暴漲,有員工回家路上打滑,摔了下去。近來雨水多,廠裏确實有封山的想法。”
女人說,“那天大家都上夜班,确實路不好走,可從山下走,上班要一個小時。”
張文斌說,“将就些吧,安全重要。”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走上樓來,剛一冒頭,張文斌便見李奶奶和姜暮尴尬地對峙着,道,“呦,這是怎麽了?”
李奶奶攤開手,苦惱道,“姜家那孩子不來我家吃飯呦,她姥姥生病,父母顧不上她,怪可憐見的,她又不來吃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的飯不好吃,我這心裏頭過意不去。”
張文斌意味深長地看向姜暮,姜暮身體往門後躲了躲,張文斌道,“姜暮跟我家張朝約好了,放學一起吃飯,我這正要帶姜暮吃飯去呢,跟您沒關系。”
李奶奶将信将疑,旁邊女人道,“這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知事早,她是不好意思麻煩老太太您。”
李奶奶嘆氣,“哎,這怎麽能稱得上麻煩。”
女人道,“這要是我們家那頭活驢,早沒羞沒臊地天天在您家住了。”
張文斌說,“我這就開車帶兩個孩子去吃吃喝喝,您就放心好了。”
“好,好,”李奶奶語重心長,“那我就不操心了。”
正說着,姜暮小心翼翼合上了門,噶噔一聲,門鎖彈開,關嚴了,姜暮深吸一口氣。
門外的人,面面相觑片刻,張文斌把李奶奶送回了屋,女人也順便去李奶奶家串門了。
姜暮放下書包,洗了澡,正準備洗衣服,門鈴卻響了,張朝和張文斌站在門口。
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臉上堆滿了笑意,一個吊兒郎當地看着別處,一個玩世不恭轉着車鑰匙,一個腋下夾着足球,兩人互相不待見的表情讓人尴尬,但互為大小號相似的身形,使這畫面又十分和諧統一。
張文斌示意,“走。”
姜暮并沒有準備真的和張文斌去吃飯,場面又陷入尴尬。
李奶奶這個時候又推門出來,說,“要不然姜暮還是來我家吃飯吧。”
姜暮無奈,只得說,“我和張叔叔去。”
李奶奶又見姜暮換了外套,她的校服都汗透了,堆在門口的籃子裏,說,“既然如此,那孩子你便把那校服遞給我,我給你洗一洗。”
姜暮後退一步,“不用。”
女人見狀,從李奶奶家走出來,搭茬說,“你就讓李奶奶洗一下吧,不然,她心裏也過意不去,你爸媽回來,沒法兒跟她們交代啊。”
姜暮還是搖頭,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也只好僵持着不說話。
張文斌說,“李奶奶身子骨雖然硬朗着,但洗衣累人,姜暮自己能洗。”
女人又拉着李奶奶回了房間,叨咕着,“哎呦,我們這棟樓啊,每家每戶都是好心眼,對別人家的孩子都這麽好,以後姜暮那孩子的衣服,我全包了,您看成不?”
“哪裏用得到你,你自己還有孩子,夠累的。”李奶奶說。
張朝看了眼姜暮的穿着,是那天晚上的粉色外套,襯得姜暮皮膚鮮亮極了。
……
三個人吃飯,有些尴尬。
這是一個不大的餐館,沒什麽客人,幾張小方桌在醬油的染色和食客手肘的把盤下,紅黑锃亮,桌面如同澆蠟。
桌角處擺着幾頭白胖白胖的蒜,紅色塑料盒裏裝着劣質衛生紙。
張文斌點了幾盤餃子,幾個小菜,三個人面對面坐着。
張朝百無聊賴地轉着醬油碟子,張文斌把紙巾盒打開,捏出一小沓,哼着小曲低頭擦拭皮鞋,姜暮則緊張地擺弄着手指。
張文斌突然說,“上次給你拿的書,你都看完了吧,還想看什麽書?”
姜暮緊張,想示意張文斌別說,她下意識看向張朝,張朝沒擡頭,神色晦暗不明,醬油碟在他手中陀螺一樣旋轉。
張文斌又說,“不過,下次只能借關于學習的書,那些法律啊,刑偵啊,對你來說沒什麽用。”
姜暮不說話,臉色更難看,手心摩挲着筷子,只覺頭皮發麻。
可是張文斌還在說,“連同那本《雪萊》你記得盡快還給我,圖書館即将重新開館,廠裏要重新統計制作書目。”
姜暮血液上湧,臉憋的更紅,她攥緊了手心,不小心捏斷了筷子,木齒紮了手心,張文斌一把抓住她的手查看,姜暮吓得起身,碰倒了旁邊的水壺。
張文斌終于看出她的臉色,退後一步,不再觸碰她。她卻下意識去看張朝,張朝輕嗤一聲,還在玩兒他的醬油碟。
好在老板娘很勤快,餃子合時宜地上了桌,張文斌便尴尬地安靜下來,不再說什麽。
張朝三兩口吃完餃子,拿着足球就要走,可是姜暮還沒吃完。
“你被火燎着腚了,坐不住?”張文斌沒好氣地質問。
張朝腋下夾着足球,又百無聊賴地坐回到姜暮旁邊,看着姜暮火上房都不着急的吃法,做了個鬼臉。
好在張文斌喝酒喝得慢,姜暮還不算太尴尬。
可這時候,門外有人叫了聲,“老張,你來一下。”
張文斌扯了塊紙巾,起身也要走了。
他們吃飯這地兒在火車站附近,張朝的媽媽武芝華在這邊開店,許是看見了張文斌的車,所以來找他。
見姜暮還沒吃完,張文斌特意囑咐張朝,“你不許出去瞎跑,照顧好姜暮,我一會兒回來。”
張文斌離開後,姜暮就真的尴尬了。
張朝幹坐在姜暮旁邊,懷裏抱着球,完全坐不住似的動來動去,一會兒踢板凳,一會兒坐着颠球,一會兒又靠在牆上,盯着姜暮吃面,目光偶爾移向對面吧臺上魚缸裏的碗蓮。
姜暮渾身不舒服,嘴巴僵硬得忘記了該怎麽咀嚼,快吃完時,老板娘把張文斌這個月的全部簽單遞給張朝,說,“拿回去給你爸。”
張朝看了看簽單上的張文斌的署名,下意識拿出一直放在兜裏的書簽做對比,發現字跡一致。
姜暮嗆了一口,簡直快瘋了。
知道他不會善罷甘休,卻不曾想他還留着後招。
老板娘說,“放好了,別丢了。去單位能報銷的。”
張朝一邊應和着老板娘,把東西塞進褲兜,一邊看了眼緊張的姜暮,直說,“我知道跟你去旅館那人不是我爸。”
姜暮怔了怔。
“但你為什麽這麽緊張?”張朝神色狡黠。
姜暮呆了片刻,似乎在考量他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反應過來後,她二話不說去搶書簽,張朝閃身,又揣回兜裏。
有了前車之鑒,知道搶不過,姜暮也懶得再搶了。
而張朝,知道她什麽都不會說,所以也懶得追問了。
臨走時,老板娘又叫住他,遞給他一袋泥,和幾粒種子,“喏,都給你了,回去自己種吧。”
張朝一股腦都揣進兜裏,褲兜有泥的那一邊偏沉些,走起路來偏墜得厲害。
他們走了沒幾步便看到路邊對立着的武芝華和張文斌,兩人似乎争辯着什麽,面紅耳赤,武芝華看到姜暮,立即背過身去。
姜暮揪着衣服,也背過身去。
張朝遠遠看了一眼,走上前跟武芝華打了聲招呼。
武芝華是南方人,骨架小,皮膚好,年輕時很漂亮,年齡大了更生風韻,舉手投足間流露着女人天生的溫婉禀賦,開了個成衣店,如今的打扮也是時下最時髦的,還燙了頭發,跟縣城裏那些普通女人不一樣,跟姜暮媽媽的樸素也不一樣。
她和張文斌站在一起,十分般配,用李奶奶的話來說,“這對金童玉女,縣城裏挨個扒拉,也沒有比他們兩個人更漂亮的了。”
武芝華說了句什麽,張朝便樣這邊回。
張文斌還在吵,似乎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姜暮轉身離開。
張朝追上來,埋怨道,“你怎麽不打招呼自己就走了。”
姜暮道,“我要回家了。”
張朝墊着球,順着馬路走,故意說,“我的照片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姜暮蹙眉說,“我沒有,你弄丢了?”
張朝意味深長,“你緊張什麽?照片裏的姑娘又不是你。”
自從那天放學後,她便不承認照片裏的人是她了,真是狡猾。
姜暮道,“你留着照片做什麽?”
張朝道,“單純就是喜歡不行?”
姜暮窘迫。
張朝眼底劃過流星,道,“偶爾偷親一口。”
姜暮震驚,臉頰連帶着脖子根都紅透了,“你……你流氓。”
張朝道,“我親別的姑娘也不行?”
“不行,因為那是……”姜暮欲言又止,突然反應過來,“你又想幹嘛?”
他還能幹嘛,想騙她承認她會跳舞罷了。
見她不上套,只好道,“好好好,我聽你的,以後都不親別的姑娘了。”
那語氣,像是在與姑娘打情罵俏。
姜暮郁悶,還是被他套進去了。
張朝也郁悶了,說,“我要去球場,你去不去?”
姜暮冷道,“不去。”
“不去拉倒。”張朝“切”一聲,帶球順着馬路跑了。
姜暮轉身往胡同走,可走了還不到百米,在前面的胡同口,張朝突然又出現了。
“我說,”張朝打量她的粉紅色外套,“馬上就運動會了,你難道不想知道怎麽能不用跳舞嗎?”
姜暮頓住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