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慈悲之刃

姜暮看着面前的女警官, 眼神有些恍惚,她雙手籠着嘴巴,連續打了幾個哈切, 幹澀的眼球也終于濕潤明亮起來。

整整一夜的訊問讓所有人疲憊不堪,大腦像被打蛋器攪拌過一般, 渾濁、眩暈。

為了審問效率,他們換了一位女警官。

女警官名叫安茜,短發,看起來精神利落, 眉眼淩厲, 穿一身板正的警服, 看上去三十歲左右, 眼神裏有着女性特有的成熟,以及女警官的飒爽。

在謝東身上, 姜暮只感受到程式化的審訊,他的态度是極其冷酷無情的,用他極其理性的思維和極其純熟的審訊技巧一次次快速攻破她的心理防線,讓她防不勝防,而面前的女警官, 稍顯柔和, 但也僅僅是稍顯。

她拉開椅子,落座,打開審訊記錄的這一刻, 就表示新一輪的訊問即将開始。

安茜問道, “你和死者張文斌到底是什麽關系?”

她神色嚴肅, 語氣犀利,将姜暮對她的幻想碾碎, 姜暮攥緊了校服外套的棉質壓邊,腦神經再次緊繃起來,“是鄰居。”

安茜不滿,道,“僅此而已?”

姜暮怔忡點頭,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安茜道,“據我所知,你們之間可沒這麽簡單,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嗎?”

她一副已經掌控一切的姿态,壓制力十足,姜暮的呼吸都被帶到她的節奏裏,眼神變得彷徨而迷茫,隐藏着恐懼,以及小心翼翼的窺視,她不禁又攥緊手心。

安茜道,“據我所知,他給你寫了很多書簽。”

安茜将裝滿書簽的鐵皮大牡丹月餅盒丢在桌上,火紅的楓葉似乎從小雙山燃燒到姜暮的眼底。

姜暮微顫,連呼吸都不肯大聲,道,“偶爾……偶爾我會求張叔叔給我借書,他會寫一些……一些摘抄在書簽上。”

安茜審視她,道,“他寫摘抄有什麽目的?”

姜暮用力搓撚着手指骨節,“長輩……都喜歡這麽做吧。”

安茜道,“你的意思是說,他有意這麽做,并且喜歡給你寫書簽這個行為。”

姜暮意識到危險,着急道,“他只不過是喜歡……喜歡講大道理。我向他借過很多書,這些書他也基本都看過,他看過之後,會摘抄書中名言警句,想教育我。”

安茜道,“據我所知,張文斌可沒有看書的習慣,居然為了你看書嗎?”

“這……我不太清楚。”姜暮揉搓着手指,道,“他說,因為我……因為我是偷偷向他借書,他為了檢查書籍的內容是否适合未成年人閱讀,所以……所以,他會把書先看一遍。”

安茜道,“你的意思是他對你很負責任?”

姜暮點頭,“所以我說過,張文斌是……是……很好的人。”

安茜質疑,“突然叫他張文斌嗎?”

姜暮怔了怔,神色突然慌張起來。

安茜語氣迫人,“是說走嘴了?你這麽懂禮貌的孩子,平時居然叫他張文斌?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

姜暮惶恐,“真的只是鄰居。”

安茜神色淩厲,道,“你知不知道跟警察撒謊意味着什麽?”

“那麽,你……你希望我們是什麽關系?”姜暮突然反問,小鹿一樣濕漉漉的眼神怯生生看向她,生硬的質問從她嘴裏講出來,有種楚楚可憐的意味。不似反诘,更像讨饒。

安茜冰冷道,“一種足以讓你不惜一切代價治他于死地的關系。”

姜暮怔住,幾乎低吼,“你胡說——”

安茜道,“是我胡說,還是你在試圖隐瞞真相?一個連自己的孩子都懶得教育的人,卻花時間在你身上,看你要看的書,給你寫書簽?一個連自己的孩子都動辄打罵的人,卻對你十分有耐心嗎?一個對工作家庭雙重不負責任的男人,卻肯對你負責嗎?”

有種節拍徹底被滋擾碾碎的紊亂感,姜暮只是搖頭,“我不知道,這我怎麽會知道?”她又道,“他對張朝其實……其實也很好,不只對我好。”

安茜道,“有多好?就在他被殺前昔,幾乎日日毆打張朝,你不知道嗎?”

姜暮神色晦暗,“我知道,但……但沒有哪個父母不愛孩子的。”她想起姜源說過的話,于是說,“很多孩子……都是從小被打到大的。這或許就是愛。”

窗外的雨停了,夜色漸漸被晨光稀釋。

屋裏那股腐敗的汗味越發濃重,纏繞着少女,越發虛弱、疲憊、沉重。

安茜又把之前那個裝着一枚小小書簽的證物袋拿出來,書簽被水氤氲,此刻已經幹透,尾部一個‘見’字隐約可見。

安茜道,“這枚書簽你怎麽解釋?你約張文斌在山上見面要做什麽?”

姜暮搓了搓手心的汗,咬緊牙關,道,“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約張叔叔。”

安茜道,“但字跡是你的,而書簽又是在死者身上發現的。”

姜暮惶恐,“字跡絕不是……不是我的,”随後又弱下來,“我也不知道字跡為什麽是我的。”

她的心跳如牆上那個挂鐘,電量耗盡,指針每走一步都震顫一下,她垂着頭,甚至不敢看安茜。

安茜道,“所以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不完全否認字跡可能是你的。”

姜暮的心态已經被擊潰,“你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我不記得我給他寫過這樣的書簽,一定……一定是你們搞錯了,實際上,我也從來不給張叔叔寫書簽,從沒有過。”

安茜道,“你的意思是一直以來都是張文斌單方面給你寫書簽,是他單方面約你見面。”

“沒有——不是的——”姜暮險些又着了道,她幾乎招架不住。這位警官的審訊風格,那是令人窒息的洞察力,是與謝東完全迥異的難纏。

安茜根本不信,重複問,“你不否認張文斌給你寫了很多書簽,那他有沒有利用過書簽約你在校外見面?”

姜暮搖頭,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中潰退,“沒有的事——”

安茜道,“謝南說,有個男人經常給你送書,和你關系很暧昧,就在六月初,這個男人還寫書簽約你在小雙山上見面。這個人難道不是張文斌嗎?”

姜暮崩潰,“不是——我說過了,我沒約過張叔叔去山上。”

安茜道,“你的意思是,約你的人是別人,這個人是誰?為什麽約在山上?”

姜暮大聲,帶着哭腔,“沒有人……沒有任何人約我去過小雙山上,從未有過。根本就沒有這個男人存在。”

安茜默默打量起這個情緒急劇崩潰下來的女孩子,沉默良久。

姜暮幾乎顫抖着補充說,“我可以和謝南對峙,她所說的那天放學後的事情,純屬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安茜目光從她那張因為熱而紅透的小臉上下移,落在姜暮的校服上,直覺她在撒謊,但又不像撒謊,問題到底出現在哪裏?

安茜目光停在她的胸前,“你看起來很熱,為什麽不脫校服?”

審訊室未開窗,僅有的一盞風扇也壞了,房門緊閉,外面又下雨,屋裏悶得像蒸籠。

姜暮垂頭,“我……我不熱。”

她将紅脹的小臉埋進校服衣領裏,菲薄的臉皮快要脹破似的紅,熱痱子在細密的汗珠下,閃着細細的油潤的光。

安茜皺眉,不悅道,“你還是把校服外套脫了吧,你的那些熱痱子,看起來很嚴重,如果還一直捂着,日複一日,一旦不小心抓破了,難免留疤痕。”

姜暮微微擡頭,發現她的目光落在她肩胛骨下面,忍不住縮起肩膀。

“沒關系。”姜暮輕輕說。

安茜詫異,“小姑娘不怕變醜嗎?”

“不怕。”

“怎麽會不怕?”

她是女人,她知道任何一個女孩子在十四五歲的時候,都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相貌。那是天性,是與生俱來的,尤其年輕女孩子更加敏感于此。

安茜道,“為什麽要縮起肩膀,不怕含胸縮背嗎?”

女警官不避諱、不留餘地的審視,讓面前的女孩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全身的熱疹似乎都一齊發作起來了,她不斷地大口大口吸氣,忍耐着。

安茜道,“如果再不挺直胸板,長大了就很難糾正了。”

姜暮逐漸虛弱,“沒關系……醜一點,就不會引人注意。”

安茜注視着她,良久良久,神色逐漸悲怆。

安茜想起一個小時前,同組的同事陳立榮所做的關于姜暮殺人動機的報告,以及大家的讨論,陷入了沉思——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女孩兒,夏天不管多熱,她都穿這麽厚的校服。”陳立榮說。

他從證物袋裏拿出一件校服,展開,抖了抖,向大家展示,“這種校服面料厚實,前後不透風,穿上它就像穿了麻袋。小雙山縣最近的氣溫穩定在三十一度到三十四度之間,姜暮卻每天都穿這個,請注意,是每天。”

他把校服扔桌子上,“你們也都摸摸。”

校服厚重的質感躍然桌上,沒人動手,看一眼便覺得燥熱。

“你們想象一下,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一個孩子這樣對自己?”陳立榮問。

安茜怔住,看向謝東,道,“別賣關子,快說。”

心理醫生羅霞這個時候說,“從心理學角度來分析,這是一種自我保護行為。”

謝東皺眉,問,“什麽意思?”

羅霞說,“你女兒謝南說,姜暮怕別人知道她胸部豐滿,所以才穿校服,這說明姜暮有嚴重的異于常人的遮擋性氣官的行為,她極有可能受過心理創傷,之後沒有得到正确的引導和教育。”

謝東愣住了,安茜微微垂頭,一種莫名的預感令她全身不悅,她攥緊手心。

陳立榮道,“而這種心裏創傷,我猜測很可能就是被侵犯。性侵者往往會選擇年幼、單純、乖巧的孩子實施犯罪,因為他們很難反抗,姜暮符合這一系列條件。”

謝東看向羅霞,羅霞不得不補充解釋說,“确實有多種情況會導致這種結果,比如自卑心理,比如不良的家庭教育,但也并不排除被侵犯的這種可能。”

安茜搓着手心,捂着臉頰搓了搓,提起精神,道,“陳立榮,別跟我講分析,我們要客觀證據。”

陳立榮站起身,道,“這是姜暮九歲那年在縣醫院的婦科檢查記錄。”

陳立榮啪地把一張表格拍到桌面上,安茜拿起那張薄薄的紙,字跡很清晰,姓名一欄寫着“李雪梅”。

安茜感覺自己被喂了一口辣椒面,火大地問,“學霸,你什麽意思,這檢查單是李雪梅的。”

陳立榮拽過轉椅坐下,拿起本夾子扇風,道,“名字雖然寫的李雪梅,但你看看檢查結果。”

“處女?膜七點和一點兩處陳舊性撕裂……”安茜努力分辨着醫生的字跡。

陳立榮說,“我去找過醫生,可是時間隔了太久,醫生完全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但是李雪梅那時候女兒已經九歲,怎麽可能專門跑到醫院做這項檢查?”

整個會議室都沉默了。

謝東道,“姜暮父母怎麽說?”

“完全否認被性侵。”陳立榮說,“姜源甚至不知道姜暮做過這樣的檢查。”

“那醫生當時怎麽判斷?”安茜問。

陳立榮道,“李雪梅說,當時醫生檢查過,确實有撕裂,但是只有一兩個點撕裂,一般情況下如果是被侵犯,會全部破裂,只有兩個點撕裂的這種情況,醫生認為是跳舞拉伸時動作幅度過大導致的可能性比較大,而姜暮當時在準備拉丁舞比賽,訓練強度很高。”

安茜道,“你的意思是,懷疑姜暮九歲以前……被猥亵?而她的父母還不知情?”

“如果姜暮曾經被張文斌猥亵,那她就有足夠的殺人動機。”陳立榮道。

“這簡直不可思議。”安茜搖頭。

“但這是唯一可能存在的殺人動機。”陳立榮說。

謝東道,“找證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