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經過最後的收費站,北又發了一條帶定位的動态消息,這時候已經差不多夜裏十一點了,不過宮兄弟二人還是一前一後很迅速地趕來評論。
——前輩見到隊嫂了嗎?
——所以隊嫂成隊嫂了嗎?
倒是阿蘭還挺靠譜,他随即撥通了電話,對方聽起來算是清醒,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啰嗦地念叨說:“十一個小時,半路還下雪,我真擔心你疲勞駕駛車毀人亡。”
“所以我才每隔兩個小時發一條動态。”北放緩了車速準備駛進市區。
“我以為你是專門發給她看的。”阿蘭皺眉。
“主要還是怕死在半路。”北竟然也開起了玩笑。
“那您還是活着把女朋友追回來吧。”阿蘭搖搖頭。
剛要繼續回話時,又有電話打了進來,北瞥見了來電顯示的“幸子”二字,潦草應付了阿蘭兩句便在路邊将車停穩,按下接聽鍵。
“信介,你現在在哪裏?”她的語氣聽着明顯是在壓抑着急躁的脾氣。
“抱歉,是我今天任性了,”北說話的語速仍然慢悠悠,像是在給不安的貓咪順毛一般,“可我真的想來見你。”
“我不是問這個,快說,你到哪裏了!”她提高了些音量,連呼吸也變得很用力。
“剛下縣道,離市區還有兩公裏。”北乖乖回答。
她長舒一口氣:“積雪挺厚的,你慢點開車,我先挂電話,地址發給你了,等你來。”
北感覺自己都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的表情,這仿佛有什麽神奇的魔力,他抑制不住臉上的笑意,連着那十多個小時的疲憊都像被一掃而空了似的。
半個小時前中居沖了個澡,倚着洗手臺一邊擦頭發一邊刷着好友動态,她看到幾十年不願更新一次的北,今天居然發了五條,越是向下拉她就越是驚訝。
注意到最後一條的時間,下意識跑在最前的想法便是夜路太危險了,千萬別出什麽事。
而她也從他的“想來見你”裏聽出了撒嬌的意味,她知道這時候感覺到開心真的太奇怪了,但就是忍不住,腦子裏幾乎交織着焦躁、驚喜、思念、生氣還有各種情緒,已經不知道什麽反應才是合适的了。
算着時間差不多了她便先往路口走,旅店開在巷子深處,狹窄的道路只有頂上一盞忽閃忽閃的路燈,雪停後的深夜涼意侵襲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中居呼呼喘着氣,把棉服的帽子又壓低了一點。
慢慢地有亮光靠近,她先是把步伐放寬了疾走幾步,而後便奔跑起來,帽子被風吹掉,昏黃的燈照着她的頭頂,風吹得臉頰泛紅,連眼淚都要被凍出來了。
熟悉的那輛車緩緩停下,駕駛座的車門剛打開,她便已經撲進了對方的懷裏。
被突然的擁抱弄了個措手不及,北扶住了車門站穩才沒有摔坐回車裏。
平日裏是見不到這樣的中居的,鼻尖紅紅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她死死扯着他的衣服,擡頭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的樣子像是有什麽不滿,但也只是支吾了兩聲又抿着嘴不說話。
北一開始只是微微笑着,望着她的表情便笑出聲來,他攬過她的腰稍用力把她拉近了一些,彎腰輕輕吻她的臉頰。
不親倒還好,一親反而提醒了她,皺起眉頭哼了一聲,她擡手錘了他幾下,一字一頓邊打邊說:“笑什麽笑呀!北信介你三十多歲了!你怎麽會這麽幼稚!路上出事怎麽辦!你要我怎麽辦!”
原來讓別人為自己操心是這種感覺,北由着懷裏的人胡亂折騰,一點不覺得痛,反而兩手抱她抱得更緊。
難得黏人的家夥趕路八百多公裏,幾乎一秒鐘都不能和她分開,房間裏的暖氣依然悶熱,被觸碰到的每一處也開始發燙,他輕輕撩開她額前的碎發,親吻她的眉心,二人四目相對。
“幸子,我不需要你回應我的承諾,我更不想以我的立場帶給你任何約束,我唯一所想只是和你在一起。”
“我想你明白,我不會是他,也永遠都不可能會像他一樣。”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做自由的海蒂。”
她靜靜地聽,他慢慢地說。
她也知道,其實她什麽都知道。
中居很難去設想,假如北今天沒有犯蠢沖動一次,而是等到她回東京的時候他們再來談這件事,她會不會選擇後退,甚至是放棄。
只是假設沒有任何價值,她過去在愛情裏奮不顧身沖向前,因為撞過南牆所以畏懼,可她也許就是需要一份堅定的選擇、無條件的相信。
虛幻的誓言如何變成不變的承諾,是北在幫她回答這個問題。
隔日清晨,中居畢竟還惦記着手術的事情,早早便睜開了眼,身旁的人睡得很沉,放在自己腰間的手一點都沒放松,仿佛生怕她再跑開似的。
輕手輕腳挪着身子從被子下面鑽出來,她每動一下都小心翼翼的,半跪着俯下身在他唇上印了一個早安吻,他緩緩翻了身,她的動作便立刻僵住,見他的呼吸依然平穩,心裏念着還好沒弄醒他。
寫了字條留在床頭,又把剛買的必需品也放在邊上,中居先去了醫院。
拉開病房門沒見到媽媽,只有父親一個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積雪反射的日光照得天空都發亮,男人聽到聲音沒來得及回頭便說道:“怎麽去了這麽久……”
父女二人對上視線,他尴尬地輕咳了一聲:“你來了。”
“媽媽告訴我說你的手術有點複雜,”她看向別處去,“我……我得回來。”
“知道了。”男人簡單應道,而後便是漫長的沉默,和過去沒有任何不同,他們之間的無言總是能代替溝通。
中居不覺得失落,反倒是覺得不去做出改變這件事本身更讓她舒适。
也許從媽媽顫抖的手裏接過鋼筆簽下手術同意書,就是她能夠為這段關系做出的最大努力。
到了午後手術正式開始了,北雖然知道這不是個見父母的好時機,但在走廊這一側看見中居垂下頭雙手攥緊衣角的模樣,他還是走上了前。
他默默牽過她的手,她也只是愣了一下便用力地回握着。
“順利的話三個小時就會結束的。”中居小聲說着,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一直閉着眼祈禱的媽媽終于回過頭,她留意到了女兒身邊的人,中居正要介紹而北也連忙要起身,卻是被她伸手按住。
“也謝謝你能來。”她微笑道。
比預計時間稍微拖得久了一些,接近傍晚時候手術室門才打開,中居饞着媽媽一起走過去,醫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漂浮在另一個空間,她只記得自己懸着的心逐漸落了地,這段時間一直擔心受怕的媽媽也放松下來,抓着醫生的手不停地說:“太好了,太謝謝了。”
“是啊,太好了。”她跟着這樣說道。
後來北和中居一家一起在醫院過了一個新年,大約是多了一個人的緣故,加上他一貫得體的樣子也讨父母的喜歡,中居竟然和父親相處了一整個禮拜都沒有發生一點矛盾。
出院那天也是他們準備回去的日子,媽媽其實希望他們再多留幾日,但看着逐漸恢複健康的父親,中居果斷決定要在他開始對失業的自己感到不耐煩之前先跑路。
“既然決定好好過了,以後沒什麽事就不用回來了。”嘴硬的人還是說不出半句中聽的話。
“您放心。”中居把要說的也都咽回去,不是因為北捏了自己的手做提醒,而是她真的覺得這就是他們之前關系的平衡點。
不過媽媽悄悄問了她為什麽會選擇北,那時她看着在和父親下将棋的人回答說:“和他在一起讓我相信自己可以做一輩子的海蒂。”
聽了這個答案,媽媽笑着揉了揉女兒的頭,沒有再說什麽。
年初就出發了,可一直到正月快結束的時候,阿蘭才終于是見到了活生生的北信介和他傳說中的女朋友,時間久到這人的頭發都留得有點長了。從北手裏接過充電器和三萬元紙幣,他其實更想問到底是怎麽樣才能做到開上二十多天才到了大阪。
“他陪我把之前标注的店都吃了一遍。”中居倒是回得坦然。
“沒有計劃就是最好的計劃。”北在一邊接話。
“真是很難相信這句話會從你這家夥的嘴裏說出來。”阿蘭越發覺得眼前這位老朋友升級成了自己不認識的版本。
他們相視而笑,畢竟兩個人曾經都不是這樣的人。
回去之後把鑰匙還給了房東,對方沒有多問退租的理由,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每一個放棄在城市掙紮最終還是回到鄉下的年輕人一樣,不過中居并不在意,她只是很感謝房東沒有介意自己并未提前通知的事情,甚至還退了一半保證金,看來北之前送的那些蔬菜還是起了些作用。
正式離開東京前,中居和白石約了最後一次酒局,她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認識了快十年,白石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毫不緊繃的中居幸子。
“前輩,我想我現在真的成了爺爺希望我成為的有力量的人。”她晃了晃玻璃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那是你本來就很有力量。”白石給她順手添了酒,自己清了清嗓子,“題外話,她答應和我見面了。”
她慢慢張大眼看着面前的人,随即輕輕一拍桌子激動道:“啊哈,我就說吧!”
“是啊謝謝你,愛神幸納斯(Yukinus)。”白石同她輕輕碰杯,“也恭喜你得到幸福。”
還是那班從東京去尼崎的新幹線,還是那個習慣的時間段,還是那個出站口,還是那個人,她喜歡向他奔去的感覺。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冬寒尚在、春暖未歸,中居幸子從來都知道自己的夢就在那沉睡的稻田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