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六月出頭穿個外套,不論是薄是厚,其實都挺熱的。

但醫院的空調打得很低,這讓剛走進醫院的南裏險些有種自己已經退燒了的錯覺。

挂了號,坐到診室外的椅子上,南裏哆嗦了一下,心想,這椅子被空調吹得也太冷了。

“冷?”

“嗯……阿嚏!”南裏拿出一張紙巾擤了下鼻子,捏在手裏,“空調太低了。”

真田雙唇微抿,伸手将南裏攬在了自己懷裏:“這樣會好些嗎?”

“好多了……但還是有點難受。”

“知道難受還不肯來醫院?”真田的語氣顯得硬邦邦的。

剛才預診的時候,護士說溫度計顯示38.3℃,比在家裏量的時候又升高了些。

都已經燒成這樣了還不肯來醫院,要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真田都有點懷疑南裏到底是不是真的比自己大了一歲。

被教育的南裏将頭枕在真田的肩膀上,撒嬌着說:“哎呀,這不是來了嗎?”

怎麽說呢……自從那天晚上,這撒嬌的學問算是被她研究明白了。

真田顯然也吃這套,他半天沒說話,最後只吐出來一句:“你的診號排在後面,可以先睡一會兒。”

“哦……”南裏吸了吸被堵塞的鼻子,問:“我這樣會不會傳染你?”

真田伸手将南裏外套上的帽子戴上,說:“別想這麽多,睡覺。”

這人好兇。

南裏心裏泛着嘀咕,可礙于眼皮實在沉了些,她沒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大概這麽睡了半個多小時,她才被真田輕輕搖醒。

南裏跟着真田的引導進去診室坐下。

戴着口罩的醫生問了幾個問題,一旁的打印機唰唰吐出一張紙,然後他道:“去驗個血先。”

南裏迷糊了兩天的腦子終于清醒了一些,問:“叔叔,一定要驗血嗎?”

醫生聽了,愣是沒反應過來,呆了一瞬。

——他險些以為自己在兒童診室。

反應過來的他看向真田,無奈道:“你是她……家屬是吧?驗血這東西是避免不了的,你解釋一下?我後面還有其他病人。”

真田點了點頭,接過單子道了聲謝。

他将南裏從位子上扶起來,剛準備走出診室,沒成想她忽然轉過頭對着醫生說道:“醫生先生,這個是我男朋友,還不是我家屬。”

被強行喂了一嘴狗糧的醫生:……

反射弧太長了,小姑娘。

真田第一次在醫院感受到了什麽叫做社死。

他不等醫生做出什麽反應,已經黑着臉将人帶出了診室。

以前南裏在日本的時候從來都沒有生過病,所以真田從不知道南裏生病的時候竟然是這樣子的。

她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沒了一點平日裏的端莊大方,就連隐藏在溫和表面後邊的鋒芒,這時候也一點都不存在了。

真田看向緊緊抱住自己手臂的南裏,一直木着的表情總算變得柔和了些。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走吧,帶你去驗血。”

按照醫院的指示牌,真田沒一會兒就帶着南裏來到了驗血的窗口。

坐在驗血專用的圓凳上,南裏瞄了眼透明玻璃內。

她深呼吸了幾次,才終于在真田的眼神監督下,不情不願地脫掉了一側的外套,将白皙的手臂伸到了醫生的眼前。

盡管下邊墊了毛巾墊,但南裏還是被刺激出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她從小就害怕一切針狀物,可能也是這層原因,她的痛感是常人的兩到三倍。

南裏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醫生的每一步動作,另一只手則抓着真田的手不放。

負責給她驗血的醫生看着,差點以為自己不是在給人驗血,而是在搞謀殺。

但南裏現在是考慮不了其他人的想法的。

她現在只知道,真田的手掌既寬大又溫暖,不誇張地說,南裏覺得這就她在醫院裏唯一的寄托。

手指上消完毒,細短的針快速在指腹上戳了一下。

南裏眉頭皺起,腦子因為痛感徹底清醒了。

“這麽痛啊?”醫生沒忍住問。

“嗯。”

頂着醫生調侃目光,南裏拿棉花按着出血處,道了聲謝以後快速離開了座位。

真田幫忙将南裏的外套披在肩上,沒舍得說剛剛坐在他旁邊的那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反應好像都沒有她那麽強烈。

南裏語氣卻分外委屈:“我現在很後悔答應你來醫院。”

……

真田選擇閉嘴。

他知道自己沒南裏那麽會說話,而今天的南裏又顯然是他說破了嘴皮也不會領情的狀态。

而這時——

“寶寶乖,一會打完針了給你吃糖好不好?”

“唔——真的?”

“當然是真的,還可以給你買一個氣球呢~”

“……那好吧,我去打針。”

聽完路過的母子的對話,真田看向了南裏,南裏也正好看向了他。

幾秒後,南裏看真田有要張嘴的意思,急忙擡手制止:“你千萬別學那個媽媽說話,我受不了。”

南裏擺正臉色,棉花也不按了,方才的委屈一下子全收了回去。

她緊了緊自己的外套,快步往診室的方向走去。

被甩在後面的真田表示,他就算想學哄人,也不可能完全照搬啊……

最後,南裏被醫生一張單子發配到了輸液室。

相對于注射科來說,輸液對于南裏來說已經是個比較容易接受的選項了。

可她今天的不太走運,遇上了一個實習護士。

當護士第二次說抱歉的時候,南裏已經不忍心去看自己有些泛青的手背了。

痛是什麽?

痛什麽也不是。

她感覺自己已經失去痛感了,因為整個人都麻木了。

正在她準備迎接第三次被紮的時候,耳邊忽然想起了真田的聲音。

“請問可以換個人嗎?”真田問完又解釋:“她很怕痛。”

其實真田在護士第一次紮錯地方的時候就想說換個人來了,但是南裏覺得沒必要。

可他不忍心看到南裏被紮第三次。

她的血管很細,表面看起來根本看不清,難保這個護士第三次還是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實習護士聽真田這麽說,戰戰兢兢地點點頭,連忙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去叫了別人過來。

南裏忍着痛,偏頭看向真田:“你是不是心疼啦?”

“嗯。”

聽到這麽直白的回答,南裏揚起笑,安慰他道:“我沒事的啦,人家護士是新手嘛,你就別臭着臉了。”

“可你的手也不是用來練習的地方。”

她一個連驗血都怕成那樣的人,被連續紮了兩針卻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

真田知道她是不想給實習護士增加心理負擔,但是他也不想看到南裏皺眉頭。

“唔……”南裏抿唇偷笑,牽着真田的那只手越發舍不得放開了,“那這樣吧,一會兒你給我買糖吃,我就不怨你帶我來醫院了。”

“你剛不是說不要?”

“現在我改主意了。”

真田嘴角揚起一點點可憐的弧度,答應道:“好,我一會兒去給你買。”

因為生病,南裏的精神本來就不好,再加上這一通樓上樓下的折騰,南裏剛被真田安置在位置上,睡意就像潮水一般層層疊疊地席卷而來,濃烈到足以讓她忽略手背處給她帶來的鈍痛感。

真田将吊瓶放在挂勾上,垂頭看見南裏另一只沒有插着吊針的手這時正撐着腦袋,彎下腰道:“你先休息,我去給你那個毛毯。”

“嗯?”南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嗯……”

她聽到了真田說了什麽,也理解他的意思,但是她已經沒精神去問真田要去哪裏、要幹什麽。

感覺到真田已經離開,南裏本以為自己會就這樣睡着,然而并沒有。

醫院的環境對于她來說過于陌生了,導致她的大腦自動戒備起來,即使再困,神志也是清醒的。

聽着周圍小孩哭鬧的聲音和老人咳嗽的聲音,南裏睜開眼,有些痛苦地嘆了口氣。

好吵啊……

于是當真田買了糖,并且從護士站借了毯子返回的時候,就發現南裏睜着眼睛看着對面的空位發呆。

“不困了?”真田将毯子蓋在南裏的身上。

南裏搖搖頭,說:“你不在,我睡不着。”

真田坐到她旁邊的空位上,“那現在睡吧。”

就和剛才在診室外邊等候時一樣,南裏再次将頭枕在了真田的肩膀上。

真田擔心南裏這樣靠着不舒服,剛想調整一下坐姿,卻被南裏皺着眉頭制止了。

“別動……我好困……”她呢喃着說。

真田果然就不動了,像是個接收到指令的機器人。

南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彎起嘴角,這下總算是陷入了沉眠。

南裏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的事情,因為吊瓶已經快要輸完了,真田打算去喊護士過來拔針。

跟随他過來的是剛剛接替那個實習護士給自己輸液的護士。

南裏聽她在拔針的時候對自己說:“可能會有一點痛哦,一下就好了。”

聽到“痛”這個字眼的時候,南裏出于條件反射的原因,無可避免地縮了下手,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南裏倒是不知道護士的工作具體到底該怎麽做,但從輸液倒拔針,她覺得這位一定嚴格貫徹了三個字,即“快、準、狠”。

南裏看見手背隐藏在皮膚下的那根銀針一閃,下一秒棉花就連着醫用膠紙被一同按在了手背上。

“按照醫囑,您明天還需要再來輸一次液。這兩天吃的食物切記要清淡一些,還有就是注意要好好休息。”那位護士叮囑道。

說完,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臉上那職業化的笑容也變得真實了一些。

南裏有些好奇,想再看她一眼探究一下,但人已經走開了。

于是她只能去詢問真田:“剛剛那個護士在笑什麽呀?難道是我睡覺的時候……打呼嚕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南裏的表情難掩驚恐。

真田将蓋在她身上的毯子拿起,又把之前買的棒棒糖遞給了她,道:“都說了,生病別想那麽多。”

“所以到底有沒有啊?”南裏急得伸手扯住了真田衣服的下擺。

“沒有。”

真田拿起座位下面裝着藥品的便利袋,道:“走吧,時間也不早了,回去繼續休息。”

然後南裏就這麽被真田牽出了輸液室,全程保持将信将疑臉。

護士站。

“剛剛那個男生真的好兇……”實習護士眼淚汪汪。

“誰讓輸個液把人家女朋友手背給摧殘成那樣子,換誰不心疼啊?”剛才給南裏拔針的護士瞥了實習護士一眼,說:“剛剛我去拔針之前,人男朋友還特意提醒我拔針快一點,因為他女朋友怕疼。”

“……”嗚嗚我有罪!我已經深刻了解到他女朋友怕疼了!

但是……

好羨慕人家的男朋友!!

真田将人送回南裏宅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

他将藥品交給了南裏奶奶,并一一說明了服用方法以後,才混入夜色離開了南裏家。

南裏奶奶看着半透明袋子裏那些雜七雜八的幾盒西方藥,皺起眉,抱怨說:“怎麽要吃這麽多藥啊?哎……竹子你先回房間,奶奶給你去熱碗粥,喝了粥以後再吃藥,乖啊。”

“麻煩奶奶了。”南裏含着鼻音,有些抱歉地笑着。

她也是回到家才發現時間已經接近十點,平常這時候爺爺奶奶估計都已經睡着了。

可今天光是等她回來就等到了現在,這會兒還要繼續忙活。

“說什麽呢這孩子?燒糊塗了?之前叫你去醫院不去偏熬着。快回房間!真是……”南裏奶奶唠叨着,人已經慢慢悠悠地走去了廚房。

又被教育了一頓的南裏拿起矮桌上的那些藥,心裏暖暖地回到了房間。

剛把藥放在書桌上,南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她拿出來,看見是真田發來的信息。

【早點睡,明天訓練結束我帶你去醫院輸液】

南裏的指尖拂過屏幕,眉眼染上笑意。

她覺得她真的很幸運。

有放任她任性的爸爸媽媽,還有操心她健康的爺爺奶奶,以及一個愛板着臉、不愛說笑卻處處将自己照顧得細致入微的男朋友。

她坐在床邊,回道——

【知道啦,吃好藥就睡】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