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墨隐前一天。惜命去跟隐無心道別,淡漠而疏離的語氣,她說,“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那晚大雨傾盆,絲毫未有消減的跡象。隐無心負手而立,望着窗外連成一片的雨幕。雨傾如注,打在屋頂上,雨點聲一陣急過一陣。
窗棂處水霧氤氲,将那副冰雪容顏映得恍惚,一切情緒盡被遮掩,她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大雨盡頭,有道影影綽綽的身形挺立,隐無心看不清那人,卻知道他是誰。當初是他極力讓惜命拜入自己門下,現在又是他來将她帶走。
隐無心又想起了很多事情,關于惜命的事情。
冥伯之丘,她迷迷糊糊地撲到他懷中,撒嬌般低喃,“容與,我就睡一會”。
前往北海那晚,她睡夢中反反複複地哭,她說,“容與,容與,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隐墨殿中,她思忖着鄭重道,“容與就是容與,我就是不喜歡叫他爹爹”。
她要離開也是拿這個做理由,她說,“我想回去看看容與”。
容與,容與,這個人在她的生命中,究竟有多麽重要的地位?
惜命許久沒有得到他的回答,望了望外面等待的容與,爾後回過頭再次沉沉開口:“隐無心,容與還在外面等着,我不久待了,你多保重。”
腦中驟然炸開一道精光,那個念頭跳出來,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維。隐無心猛地轉頭,緊盯着惜命,啞聲道:“容與,是容與對不對?”
惜命怔愣,腳步停頓,轉過頭:“你說什麽?”
四目相視,他凝視着她,看進她心底最深處,隐無心極緩而又極肯定道:“容與,你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容與。”
惜命的臉色瞬間慘白,目光陡然渙散開,絕望于其中絲絲蔓延,她幾乎站立不住,一只手緊抓住門框,這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結論得到證明,隐無心覺得他們都瘋了。他踏步行近,按住她柔弱的雙肩,痛心道:“你喜歡任何人都可以,為何偏偏是他?你不能喜歡他,他是你爹,你爹啊。”說完,他自己先愣住,他想起了雲将,雲将那天對他說的話。彼時彼景,此時此情,如此相似,像極了命運的嘲諷。
“他不是我爹。”惜命的眼淚流出來,像是要向別人證明般,高聲道,“容與只是容與,不是任何人。”
隐無心放開手,突然笑了,笑得很大聲,笑得很放肆,他這輩子恐怕都未這般笑過,他是個冷清淡漠的人,平時些微情緒波動都很少有,遑論如此。他想起了這些日子來,所查閱的關于惜命的過去。
“上天果然公平,當年碧落背叛容與,現在報應落在她女兒身上。”他望着那道奔向雨中的嬌小身影,痛苦地阖上眼睛。原來誰都不比誰好過。
縱使容與勉強接受他人,惜命獨獨沒這個資格。她是紮在容與心上的一根刺,她的存在時刻提醒着碧落當年的背叛,她的存在是對容與癡情的嘲諷。容與若是知道惜命喜歡她,會作何想法?容與恐怕會覺得好笑。
那場大雨下了足足三個月,積水将墨隐廣場那道裂縫填平,遠遠望去猶如一道明亮的淚痕。大雨過後,空氣清新,連帶着墨隐山上的靈氣都比平時純粹許多。大雨過後,天空晴朗,陽光愈發顯得燦爛美好。大雨過後,那個人于雨中離開,再未能回來。
那個人此時正坐在院內的白玉石桌旁,雙手托腮,望着院內裝點精致的花草發呆。而每一個恰巧路過此地的人,在望進院中的那刻,也會不約而同發呆。只是他們的發呆不是因為那些花草,而是院內的那個人,那位神情慵懶容顏絕色的女子。
即使是被六界譽為最有德行,最正人君子,最當得起楷模二字的容與上神亦不例外。推門步入的那刻,容與愣住,須臾反應過來,沉聲道,“誰教你做這副打扮的?”
只見她一襲淺藍色裙衫淡雅清新,青絲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纖長的脖頸,眉心一點朱砂痣,平添了幾分媚意。
惜命稍稍偏頭看他,随意地指向房間,“喏,跟上面的人學的啊。”
容與順着看過去,待看清房間梳妝臺旁放着的那副畫像時,眼中怒氣翻湧,“誰讓你動得它?”
惜命懶懶地起身,唇角輕勾:“一幅畫像而已,為什麽不能動它?”
容與氣得渾身發顫,面色發青,不再看她,行入房間小心翼翼地正要收起那幅畫。不料惜命也進了來,一只手按住畫像的另一端。容與目光沉下來:“放手。”
她眉眼上揚,幾分邪氣:“我若是不放呢?”
容與擡眼看她,對面那女子嬌然一笑,他心中一緊手上不由用力,“撕拉”一聲,畫像自中間裂開。
惜命渾不在意道:“哎呀,撕破了。”
怒火蹭地高漲,容與下意識地揚起巴掌,卻在半空中驟然僵住。
惜命挑了挑眉,掩口輕笑出聲:“哦,你又想打我是不是?”只是笑聲聽入耳中,幾分凄厲。
容與抿唇沉默。
“這次怎麽沒下去手?”她點着下巴略略思考,低頭打量自己,“難道是因為我今天這副打扮很像她?”她又笑了,“容與,你就那麽愛她,連一幅畫像都寶貝着,而因為我做了她的打扮你就下不去手?”
容與面容痛苦,低吼道:“惜命,夠了。”
惜命微微昂首,望向窗外的天空,眼神漸漸變得迷惘,緩緩道:“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有多愛她,在你心目中,我是否能及她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未等容與反應過來,她指尖凝聚法力,那幅畫猶如被火灼燒,寸寸化灰。待容與搶救時,已有大半被毀。他凝望着畫上僅餘的女子面容,一只手緊緊握起,指節青白,一向溫和的他眼中竟然掠過一絲戾氣。
雲将趕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場景。他吓了一跳,待看到那幅殘缺畫像時,瞬間明白過來。然而更讓他吃驚還在後面。她轉過頭的那刻,雲将目光一緊,結巴道:“碧、碧落,你……”
她笑了:“雲将叔叔,好久不見。”
雲将張開的嘴半天沒合上,他知道惜命和碧落長得很像,容與填鴨式喂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讓惜命與碧落區別開。所以讓她狂吃,所以讓她不得瘦下來。之前他不理解,現在才明白容與的痛苦,她與碧落豈止是像,簡直就是一個人,連那種張揚帶點驕橫的氣質都如出一轍。
容與收好那幅殘畫,放入袖中,轉身離開沒有再看她一眼。
雲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惜命瘦了很多啊。”剛說完,他就恨不得咬掉舌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惜命緩緩抽掉發簪,三千青絲散落,如瀑如墨,眼珠轉動:“雲将,我這樣好看嗎?”
雲将讷讷地點點頭,一向能說會道的他,此刻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辭。
“雲将,你說我和她誰更好看呢?”
雲将這下連頭都點不得,只得硬着頭皮道:“長相都是外在的,惜命不必太看重。”
“是的啊,無論我是什麽樣子都比不上她,無論我做什麽都不會是對的。”
雲将更加頭疼:“你就是你,不必和任何人比。”
惜命執起手絹,一點點擦拭掉眉間的朱砂痣,吸着鼻子道:“這種打扮我一點都不喜歡。”
雲将笑得勉強:“你平時就很好。”
擦得那麽用力,以致眼淚都湧出來,落在梳妝臺上氤氲出點點水痕。她舉起袖子拭去,誰知卻是越拭越多,淚水若斷了線的珠子,怎麽都止不住。她一只手掩住眼睛,淚水自指縫間滑落,“雲将,我該怎麽辦?”
是的,她喜歡容與,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容與。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的呢?她自己都不很清楚。
她清楚的是初次遇見容與的情景。那年她五千歲,頭上紮兩個丫髻,丫髻上綁着玄黃叔叔新送的冰蠶發帶,在陽光下可以折射出七彩光芒,閃閃爍爍又好玩又好看。
她搬了個小板凳,手捧靈臺鏡,坐在門口,對着鏡子搖頭晃腦玩得開心。承宇坐在她旁邊,研究着他爹玄黃送的小巧銀劍。
人小力微,那靈臺境又比一般的鏡子大出好多,所以沒玩多久,一個不小心鏡子從手中跌落,不過幸好靈臺境質地堅韌,不易碎。這鏡子骨碌碌滾出去好遠,她扭着小身板跑過去撿。
一陣清風拂過,一雙黑底高靴映入眼簾,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撿起那面鏡子。她疑惑地擡頭,視線所及是一對溫潤若春水的眼眸,一張俊美若冠玉的面容,一位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她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
不知是承宇的血脈影響了她,還是她的血脈影響了承宇,反正兩人自小都是好色的主,剛生下來就知辨識美色。她還不會講話時,就用眼淚和行動表達,只讓看得上的美人和美男抱,此外誰若強行抱她,她就不斷掙紮,哭得天翻地覆。
據東君伯母說,承宇小時候亦是如此,而且明顯在美人和美男之間,更喜歡美人多一些。有次他爹不信這個邪,非要抱他,承宇張開嘴一口咬在他爹手腕上,兩排尖尖的牙印。玄黃當場氣得臉都黑了。
此刻,惜命睜圓眼睛看着對面的美男子,雙眸亮閃閃。
美男屈身與她平視,将鏡子遞過去,眼中滿是溫柔笑容,“惜命是嗎?”
她愣了好一會,才重重點頭。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語氣似喜似嘆,“我是容與,我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