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怎麽都沒想到自己差點就成了兇獸剔牙的口糧, 回想當年事,又覺得好奇:“那你後來怎麽沒吃,是不是因為我可愛?”
“不是, ”他失笑, 借着人高腿長, 擡手在對方的腦袋上揉了一把,“是因為臉皮太厚了。”
朝靈:“……”
十四近來是越發不尊敬老大了, 朝靈默默地想。
誅邪劍一事緊急,安排好無罪淵大小事務, 朝靈和十四就朝天明谷出發,蒼雲仙盟大會召開在即,幕後之人不見蹤影,禍患不除,恐難安生。
寒冬已去, 天明谷的中還帶着點料峭春寒,朝靈和十四趕到時,谷中迷霧籠罩, 不見人氣。
青鳥落在谷底, 朝靈從鳥背上躍下, 伸手揉了揉青鳥脖頸間溫熱漂亮的翎羽,那青鳥蹭了蹭朝靈的手,才依依不舍地飛走。
十四緊随其後,看着她揉青鳥的腦袋, 總覺得感受微妙, 畢竟她揉鳥和揉豹的時候, 都是同一副神情。
谷底迷霧更重, 遠處的山巒若隐若現, 就連近處的景物也看不太清楚。
朝靈目送着青鳥離開,才把注意力放在山谷之中,看見四周暗湧的迷霧,忍不住皺了皺眉:“都快正午了,怎麽還有那麽重的霧。”
兩人順着大霧往前,山谷之底無風,越往裏走,霧也越來越深,行到一處村落時,濃霧已經将二人罩住。
這種大霧裏,就算身邊混了什麽東西,大概也看不出來。
村口的大樹不知為何已經枯死,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幹,遠遠看去像是吓人的怪物,朝靈在濃霧中看不清東西,心情也不甚好,回頭和十四說話:“我怎麽覺得我們進來以後……這霧越來越重了?”
沒人理她。
她回頭,身後卻哪裏還有十四的背影。
沒有人。
她心跟着提了起來,眯了眯眼,袖中符箓飛出,在空中燃起一團明亮的火焰,驅散濃稠的大霧,露出不遠處一個若隐若現的人影。
她心下一動,轉身追了過去,卻見那人影站在原地,舉着斧頭在砍什麽東西,頭也不擡。
不是十四。
這遮天蔽日的大霧之中,除了她和十四,怎麽還會有其他人?
十四又去哪兒了?
朝靈留了個心眼,朝着人影慢慢靠近,剛想開口,卻聽那男人邊砍邊嘶聲喃喃:“我也不想這麽做,你不要怪我……我不想被餓死,他們都怕我,沒有人來救我,反正你都死了……就當死後行善積德。”
朝靈聽那男人自言自語,心下疑惑更甚,忍不住開口道:“喂,你在幹什麽?”
那男人卻恍若未聞,自顧自低頭砍東西。
朝靈又叫了幾聲,那男人依舊不理,朝靈心道對方莫非是個聾子,聽不懂人話,又走近了幾步。
到了近處,朝靈方才看清男人刀下的東西,一只血淋淋的動物屍體,身體已經被砍碎,頭顱和皮毛就擺在砧板前,朝靈一眼就看得出是條瘦弱的老狗,眉頭一皺,那男人卻忽然停下刀,開始抓撓自己的身體。
“又來了……癢!癢死我了!”他像是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尖銳的指甲刺進手臂和發叢中間,撓出一團又一團駭人的膿血,自己卻仿若未覺,只是一個勁地抓撓。
“你等等……”朝靈瞳孔一緊,下意識伸手去阻止,剛上前,手腕卻被人從身後拽住。
“別過去。”
朝靈聞言回頭,卻見十四神色陰沉,看自己的目光還帶着點擔憂。
男人癢得不行,又開始在地上打滾。
朝靈聽十四的沒動,目光卻緊盯着面前的男人,男人痛苦至極,一邊打滾一邊以頭搶地,撞得鮮血橫流。
朝靈目不忍視,卻還是緊緊盯着,半晌那男人終于悄無聲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朝靈不解地看了一眼十四,十四卻沒有說什麽,只是示意她繼續往後看。
約莫半刻後,地上的男人又重新站了起來,他似乎有些迷茫,只是原地轉了個圈,從地上撿起到,又開始在砧板上砍。
嘴裏還振振有詞:“我也不想這麽做,你不要怪我……我不想被餓死,他們都怕我,沒有人來救我……”
赫然就是朝靈方才接近時聽到的那些話,一遍又一遍地循環重複。
此時此刻,朝靈也大概明白過來:“他不是生人,只是個……幻影。”
十四點了點頭:“想必是他死前景象,被大霧保留至今。”
某些特殊事件,經由特殊環境之後,會被刻意保存,人死之後,深重的執念會化作幻影,經由環境保存,某些場景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上演。
此地迷霧叢生,瘴氣彌漫,山谷內無風,死者生前怨念被保存下來,就成了眼下這一幕。
朝靈的記憶裏,天明谷雖然偏僻些,但絕對是個幹淨自由的地方,哪裏會有那麽濃稠的迷障?
男人砍了一會兒東西,又開始在地上打滾,十四沒有興致,只是拉着她往裏走:“抓緊我,別再亂走了。”
朝靈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才任由十四牽着往遠處走。
迷霧層層疊疊,寒氣撲面而來,越往裏就越發不能視物,但人聲卻逐漸嘈雜起來。
“燒!燒死他們……再不動手,我們也會得怪病!”
“就這麽活活燒死不太好吧?”
“那你們是不起要等所有人都染上怪病,是不是要陪他們一起去死?”
兩人走到一座高臺處,卻見高臺上綁着幾個人活人,活人四周圍了柴火,底下是群情激奮的民衆,正拿着火把準備把柴火點燃?
“我的病還能治好,我昨天還看了大夫,大夫說我明日就會痊愈——”
“得了這怪病的,就沒有哪個能活,老李,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對不住了!”
“不…不,我不想死,你們不能這麽對我!”
“點火!快點!”
活人在濃煙中和慘叫聲中化為灰燼,而那些因為恐懼而不惜縱火殺人的圍觀者,在不久之後,也跟着一個又一個地倒下。
瘟疫,是無妄之災,是屠戮生靈的殘忍武器。
朝靈看着幻影中熊熊燃燒的烈火,忽然出聲道:“我見過這種病。”
無法忍受的奇癢,鑽心蝕骨的疼痛,還有瘋魔的人群。
收養她的爺爺就是死于這種怪病,陪她一起在村裏晃悠的大黃也因為無法忍受疫病的痛苦,最後在大樹上撞得血流不止,抽搐而亡。
感覺到她的僵硬,十四忽然放開他的手腕,翻過手腕與她十指相扣:“不要害怕。”
朝靈其實不太害怕,只是思及往事,心情有點複雜,可是十四卻主動扣住了她的手,安慰一般地摩挲着她的掌心。
和十四牽手的感覺很奇妙。
不同于陸霁,也不同于宋聞星,也不同于爺爺,十四明明有着最涼的指尖,卻總是撩起她最熱的心跳。
“我讓蕭明達查過,此處曾是個村落,後來因為瘟疫荒廢,幸存者不知在何處,你原先所在之地的瘟疫,恐怕也是從此處流出的。”逃出地底之後,他就派人查探過朝靈的過往,知道她先前都生活在什麽地方。
朝靈卻拄着下巴沉思:“此地綠水青山,村落人煙稀少,按道理來說不太可能爆發瘟疫。”
瘟疫多生在殍屍百萬的戰場,或者饑荒流民聚集之地,一個小小的山谷,忽然被怪病侵襲,多半是發生了什麽變故,或者闖進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這山間迷障,多半也是因為死人太多才形成的。
可這裏和空堯又有什麽關系?
朝靈毫無頭緒,來了半天都和十四在村子裏亂繞,思及此處,她忽然抽出随身攜帶的半部野史卷宗,翻了翻做過标記的地方。
十四有些不解地看看着她,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對這部野史這麽認真。
“書裏說,宋亦然和空堯是在山谷西側決戰,那裏有一塊顏色奇特的巨岩,我們去看看。”仔細想來,她一路走來所遇景象,除開迷障之外,和這部野史所記所差不多,譬如書中記述谷中村落前方,有一顆形狀奇特的大樹,樹上還刻了小孩的名字。
她方才專門觀察過,那枯死的大樹上确實有些歪七扭八的紋路,一看就是被人用刀劃出來的。
書中還描述,宋亦然與空堯在天明谷中的巨岩上決鬥,宋亦然從巨岩墜落,身死道消。
而仙門傳聞之中,宋亦然是為救蒼生,與魔物決鬥而死。
朝靈先前覺得此書實在扯淡,但奈何各種細節驚人,現下有了一一對應之處,更覺得怪異。
若還能找得到對應的地點,那麽就證明此書作者要麽親見,要麽親歷。
兩人根據書中所述,很快就繞到了山谷西側,找到了那塊形狀懷疑的金色巨岩。
朝靈沒想到居然真的能找到,三兩下跳上岩石,卻見岩石正中央,孤零零地躺着一句白骨。
兩個人決鬥後雙雙身隕,決鬥之處又餘下一副屍骨……朝靈猛得低頭看手裏的書,眼皮一跳。
眼看着書裏扯的淡就快要成真,卻見十四垂首打量那具屍骨,半晌才道:“只是普通凡人。”
修仙之人與凡人,屍骨也有所區別,十四一眼看出,朝靈半晌也反應過來。
白骨上的衣物經過風吹雨打,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看模樣死去時日已久,一具屍體躺在岩石上風吹雨打這麽多年都沒人管,未免突兀。
就算此地少無人煙,那些愛四處游歷的修士肯定也能摸上來,人死為大,總該有幾個好心修士替它挖個坑埋起來入土為安,何至于這麽多年都幕天席地?
朝靈有些不解地替那具屍骨翻了個身,卻見屍骨枕着塊石板,她皺了下眉,抽出石板一看,卻忽然愣住。
只見石之上,刻着幾個潦草大字,足以看得出寫它的人生前是何等潦草。
“不必埋了,請讓在下爛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