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那個女人,是黎港的親媽。
聞慧娴。
聞慧娴遇到黎勇那一年,正愁着給父親聞彥物色人選。
她其實不想這麽做,因為那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但聞彥聲稱如果她找到了人選,他将會在遺囑裏加上她的名字,到時所有財産都歸她,還說聞慧娴是他唯一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就算一直找不到那個人選,他的遺産最後也會留給她。
聞慧娴想要錢,就要把人找出來,否則,她就去做那個最好的人選,可她跟聞彥匹配度不高,術後排斥反應可能會要了聞彥的命,所以他哪是讓她去做最好的人選,他那話分明是在威脅她找不到人就去死。
慶幸的是,她去洗車的功夫,陰差陽錯找到了這個人選。
并且在見到第一面時,她就知道他心思不純,她想要活着,想要錢,黎勇也一樣,既然大家都是為了錢走在一起,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聞慧娴從小就接受着聞彥的熏陶,清楚知道在這世上,善良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只有弱者才需要善良,因為那些善良會帶給他們利益。
她聽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信了。
心裏頭那點微不足道的愧疚,也就很快消失了。
黎勇年輕,長得不錯,看起來身體也不錯,聞慧娴借着洗車修車的由頭接近他,到頭來,黎勇自己揣着心思送上門來,她順坡下驢,豈有不收之理。
黎勇沒什麽朋友,親戚也不怎麽聯系,就算某天人間蒸發也不容易被人發現,聞慧娴就是看中這一點,某天趁着黎勇睡着,她帶走了他的頭發和牙刷。
經過檢測,發現黎勇的匹配度不夠。
想來也是,這世上那麽多人,怎麽可能讓她這麽輕易就找到最匹配的人選。
既然不是聞慧娴要的,那她就沒必要繼續陪這個男人玩下去,可偏偏是準備提分手那天,她的父親打來電話阻止了她。
聞彥對她說:“把他帶回來,他還有用。”
還有什麽用?
聞慧娴不知道,但聞彥叫她這麽做,她也只能這麽做。
把人帶回家需要理由,聞慧娴騙黎勇說要跟他結婚,結婚前,要帶他回家見一下父親,畢竟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這就是黎勇想要的,他當然一口答應。
只可惜結婚是假,彼時他尚且不知,聞慧娴已經隐約猜到了聞彥的想法,而她也正在将這個想法付諸行動。
沒過多久,聞慧娴懷孕了。
黎勇更是堅信自己坐穩了女婿的位子,每天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甚至比家裏的傭人還細心。
聞慧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孕期反應也越來越強烈,幾乎每天晚上都休息不好,她的脾氣也開始反複無常,經常一點不順心就打罵黎勇,黎勇倒是一如既往的溫順,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想着法給她尋開心。
黎勇每天想的都是聞慧娴的吃喝玩樂,那段日子,兩人就像尋常人家的新婚小兩口一樣,雖然都是聞慧娴單方面跟他吵架,但他們對于這個孩子的期待卻是一樣的。
即便聞慧娴心裏很清楚,生下這個孩子是為了什麽。
正如當初她的母親生下她,理由是一樣的。
孩子生下沒多久,聞慧娴跟聞彥大吵一架,然後離開。
也是那一天,她終于相信,這世上不是所有父母都愛子女的,也有父母從來都不愛,甚至只是拿孩子當做利己的工具。
聞慧娴看着孩子,像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她痛恨聞彥,也痛恨當年生下自己就離開的母親,同樣也痛恨自己,到頭來,她還是變成了跟他們一樣可怕的人。
離開了那個家,聞慧娴走了很遠的路,她什麽也沒帶,沒有身份證就沒辦法坐車,她只能一直走,走到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才停下。
她走到了一個偏遠小鎮,在這裏遇到了一個老婦人,老婦人已經八十了,看上去卻只有六十多,腿腳靈活得很,平日裏只要有空就到田裏澆菜除草,一片小小的菜園子,愣是被她種出了數十種菜,一年四季都有菜吃,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那天是個暴雨天,聞慧娴渾身已經濕透,她慌忙找地方避雨,一道滄桑有力的女人嗓音叫住她,一轉頭,她就看到了面如黃土的老婦人,正沖她樂呵呵地笑着。
老婦人收留了她,她以為自己在這裏也一樣住不長,可三天過去,一周、半個月、半年過去了,老婦人都沒有要趕她的意思,這跟她以往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樣。
她忍不住好奇,某天忽然問道:“我跟你非親非故的,又在你這白吃白喝白住,你為什麽不趕我走?”
老婦人一邊擇菜,一邊笑呵呵回答:“院子這麽大,一個人住,太空咯!你啊,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平時還能跟我說說話,我為啥要趕你走嘞?”
聞慧娴問:“你就不怕我是個壞人?”
老婦人眯着眼睛瞧她許久,随後搖了搖幹瘦的臉:“你沒我壞。”
聞慧娴無奈嘆氣,很長一段時間後她才知道老婦人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
老婦人是被遺棄的,小時候以乞讨為生,後來被拐,在別人家裏當了幾年假女兒,找到機會就跑了,那家人擔心自己買賣人口的事暴露,所以在老婦人帶着警察回來之前就喝農藥自殺了。
老婦人為此很後悔,因為那家人對她很好,所以她帶警察回去要抓的其實是當初拐她的人,卻沒想到陰差陽錯害死了那家人。
後來老婦人進了福利院,她當時比院裏的孩子都大,年紀越大,越不容易被人領養,初中讀完她就偷偷逃出了福利院,到大城市打工賺錢。
老婦人讀書不行,賺錢卻有天賦,沒幾年就攢下了十多萬,那年頭的十多萬跟現在不一樣,很值錢,帶着那些錢,老婦人回到了當初被遺棄的地方,買下了這間院子,開始學做農活。
她漸漸發現回歸田園的日子才是她最想要的,于是從那時起,直到今天,她都一直過着自己最喜歡的生活。
這人一旦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歲月就變得溫柔多了,不再像一把刀,随時随地都要給人留下數不清的刻痕。
聞慧娴說:“你幹農活也能找到商機,一步步做成農場,才幾年又擴大場地做養殖,難怪別人都說有錢了就會變壞,那你确實壞啊。”
老婦人把手裏的鍋鏟一剁:“壞得很!”
那天的對話最後是以聞慧娴的寬慰結束。
“那家人對你好,是他們良心未泯,他們會落得那種下場,是他們自作孽,與你無關,你想想那些年其他被拐的孩子,也許活到現在的,現如今只剩你了。”
有時候人活着就是靠着心裏頭那一口氣,那口氣沒了,人也就馬上垮了。
不知是這話說進了老婦人的心裏,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那天過後,老婦人的身體狀況變得很不好,不過短短半年就已經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
約莫是聞慧娴住進來的第五年,年僅八十五歲的老婦人在睡夢中安然離世,老婦人一走,院子突然就空了,聞慧娴忙活完老婦人的後事打算離開,律師和保險公司的人卻在這時候上門,說是老婦人生前立了遺囑,全部遺産都留給聞慧娴。
聞慧娴看到遺囑上的那串數字,渾身雞皮疙瘩全都上來了,随之而來的是愧疚,深深的愧疚,她覺得是因為自己說了那些話,害得老婦人就這麽走了,然而老婦人像是早就預料到這一情況,特意留下了一封遺書。
遺書封面只寫了三個字:給慧娴。
聞慧娴從未告訴老婦人自己姓什麽,所以她只知道她叫慧娴,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遺書寫了整整三張紙,聞慧娴卻覺得太短,短得沒法看,就不看了。
老婦人留下的錢,她分成三份,一份捐了老婦人曾經住過幾年的福利院,一份用作擴大當地的生态養殖業,最後剩下的錢修繕了老婦人住了很多年的院子。
老婦人的死讓聞慧娴心裏難受很久,兩年後,她終于決定回去找兒子,她不想讓老婦人的故事在兒子身上再度重演,也不想成為那種抛家棄子的無良父母。
可惜為時已晚。
聞慧娴還沒能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就聽說了黎勇因為酒駕逃逸被抓,孩子也下落不明,她好不容易到監獄裏跟黎勇見上一面,他卻咬死不說孩子的下落。
聞慧娴到處找,也曾聯系過私家偵探去找,找到最後,又聽說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她的父親聞彥竟然已經做了心髒移植手術,現在正在修養階段,術後排斥反應輕微。
聞慧娴得知這消息時,就像當頭挨了一棍,腦子裏嗡嗡的,覺得是天也塌了,人也死了,什麽都來不及了。
她以為自己的親兒子死了,兒子的親爸也進監獄了,她來晚了一步,全怪她自己想得太多,耽誤了時間,最後是誰也沒救下來,倒是叫她那心肝脾肺都爛透了的親爸給稱心如意了。
聞慧娴失去了黎勇,她覺得還好,還算過得去,因為黎勇說到底跟她只是陌生人,但失去了兒子,失去這世上與她血脈相連的親兒子,她就怎麽都過不去了。
兒子是道坎,橫她心裏頭了,上不去,也下不來,總之是堵得發慌。
她覺得自己必須為兒子做點什麽。
聞慧娴畢竟是聞彥的親生女兒,雖然這麽些年過去了,那張臉黑了也粗糙了,但個別老保镖還是認出她了,通報了沒一會兒,出來叫她進去,說老板答應見她。
聞慧娴進了病房,進門就反鎖了,抓起旁邊桌上的水果刀就要紮進她親爸的脖子,嘴裏還哭着喊着:“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床上的男人淡然一笑:“那孩子沒死。”
聞慧娴本就不是殺人的料,一聽這話,渾身僵住:“你說什麽?”
聞彥瞧她那副茫然無措的模樣,笑容裏多了幾分寒意:“我說你兒子還活着。”
聽到兒子沒死,聞慧娴一時沒握住那把刀,聞彥趁此機會按響了呼叫鈴,外邊的保镖一窩蜂沖進來,一把将愣神的聞慧娴按在了地上。
之後聞慧娴就知道了她不在這些年,這裏發生的一切。
知道了黎勇為了保護兒子,把兒子送養的事,也知道了給聞彥做心髒移植的捐贈者,恰好就是那場車禍喪生的年輕女人。
聞慧娴大概猜到了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她最後一次去探監,黎勇把所有事都告訴了她,求她不要去打擾那對善良的夫婦,孩子在他們那裏會更安全,一旦被聞彥知道她帶走孩子,為了繼續威脅黎勇守口如瓶,他一定會費盡心思把孩子找回來。
聞慧娴終于明白了黎勇的苦衷,放棄了要回兒子的想法,回到鎮子,過回自己平靜的生活。
七年後,黎勇出獄,聞慧娴發現他帶走了兒子。
後來的三年,她苦苦尋找他們父子二人的下落,在第三年,得知了黎勇跳樓自殺的消息。
聞慧娴看到新聞的第一時間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黎勇跟兒子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麽會突然自殺,再說兒子正是面臨高考的關鍵時期,就算黎勇心裏負罪感太重,當真要自殺,也不該選在這個時候,除非……
除非黎勇的死,背後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原因。
聞慧娴擔心兒子的安全,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到南城,但她忘了兒子如今已經十七歲,他們之間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更談不上什麽母子感情。
兒子死活不願跟她離開。
聞慧娴着急不已,一邊勸兒子轉學跟自己走,一邊暗中留意聞彥那邊的動作,正是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這位親爹自從換心過後,不但改了年齡,還變得樂善好施,竟是成了人人稱贊的愛心企業家。
她很快接到私家偵探的消息,說是最近這段時間,有人開始跟蹤她兒子。
她以為黎勇的死,會讓聞彥罷手,卻沒想到這人竟是打算趕盡殺絕,連十七歲的孩子都不願放過。
聞慧娴徹底慌了,因為聞彥當初指使黎勇做的事,她一清二楚,當年她請的私家偵探曾提到過,那個女人還有個妹妹,而那個妹妹差點在法庭上當衆殺人,還叫嚣着一定會讓黎勇付出代價。
一想到這些,她頓感如臨大敵,明面上要預防聞彥對兒子下手,暗地裏還要接着調查那個女人的妹妹現如今在何處,以及她過了這麽多年是否還記着當年的仇恨。
她懷疑黎勇的死,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妹妹做的,說不定真像她兒子所說的,人其實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聞慧娴焦急等待着兒子同意跟自己離開,卻在這時收到了私家偵探發來的文件,裏面是兒子身邊所有人的詳細資料。
當她翻到兒子班主任那一頁資料時,渾身一震,差點沒握住手機,因為這個名叫蔣遙的女人,竟然就是當年死在車禍中那個女人的妹妹。
更讓聞慧娴震驚的是,這個叫蔣遙的竟然也是三年前回到南城的。
三年前,黎勇剛好出獄。
這下,聞慧娴是一刻都等不了了,立馬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不接,還拉黑了,她只好換個號碼發短信。
短信是一條接着一條發,她懸着的心堵在嗓子口,冷汗順着額頭往下滴,滴在屏幕上,模糊了剛剛發送的短信。
她沒法繼續安心等待兒子同意或是高考結束再走,她現在就要帶兒子盡快離開這裏才行。
聞慧娴匆匆收拾好行李,着急忙慌走到門口,正要開門,電話響了。
她擡起手機一看,發現是兒子打來的,随即動作一頓,接聽。
一聲兒子還沒叫出口,聞慧娴手一抖,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就在剛剛,電話那頭傳來兒子質問的聲音。
“我爸當年撞死的那個女人,就是蔣老師的家人,對吧?”
當年的事,聞慧娴從沒在兒子面前提過。
還有件事,她也沒說。
那就是昨天爆出來的挖心案裏,那個被挖去心髒的死者,其實是他親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