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學老師,常年站在講臺上吃粉筆灰的父親身體實在算不得好。前兩天姥姥出殡,他雖然一直咬着牙全程堅持。其實累得夠嗆,回到家用了一天時間都差點沒緩過氣來。

看看現在的時間,以父親的腳程來算。應該是我和母親離開小院沒多久,他就跟了出來。可畢竟跟不上我們的速度。而且對山村的環境又不熟悉,所以他才會遲了兩個小時才到。

仔細一看,父親的衣服和褲子上還沾着不少的泥跡。從來一絲不茍的頭發現在也是亂糟糟的,東翹一撮,西撩一縷。臉色也是微微發白。也累的,也有被吓到的。

誰見到一個已經死了,在自己眼前被下葬的人。現在又出現在眼前。不會被吓到?

那麽奇特的類似猿猴的蹲地姿勢。那麽瘆人的幽綠色眼珠子,被姥姥直勾勾盯着看的父親。現在是什麽感覺我不知道,但作為旁觀者。我的心跳都快被吓得靜止了。

“咯咯,咯咯”父親的喉嚨痙攣着發出不自主的聲音。

這是被驚吓到極致的反應。

父親不會被吓的暈過去吧?

心中對他有在多的不滿,但他也是我的父親。

我和母親再也顧不得躲藏。連忙從灌木叢中站起來,母親一手扶着他搖晃的身體,表情焦急又關切。

“沈濤,你怎麽樣,沒事吧?你不要吓我。”

父親看上去再瘦也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男人,擔心母親力有未遂,我趕緊扶住父親的另一邊手臂,手指下意識在他的手腕脈門處探去。

沒想到父親居然一把甩開我的手,原本驚吓的表情現在又加上了憤怒。“幹什麽?不要碰我。”

我只是想幫他號號脈而已,做什麽反應那麽激烈?就因為號脈的本事是姥姥傳給我的嗎?

到底父親和姥姥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他們這麽勢成水火的。

記憶中,姥姥活着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踏足過那個小院,暑假寒假我來探望姥姥,母親實在沒有空,讓父親接送,他也只是把我送到村口,每次來接也都是在那裏等着。姥姥家裏有是令他懼怕或者是厭惡的東西嗎?我以前這麽認為。

現在看來,他厭惡和反感的,根本就是住在小院裏的人,是姥姥。

被他這麽叱喝了一聲,心中脹滿的關心,就像數九寒冬被放在雪地上的熱水,很快冷卻,結冰。

收回手,默默站在旁邊。我不在看他,看向蹲在墳頭墓碑上的姥姥。

她還維持着剛才的姿勢,父親的突然出現讓她猛的扭過頭,身體沒動,轉動的只是脖子,腦袋180°轉過來,面對着我們,綠沉沉的眼珠子緊緊盯着父親。

似乎剛才父親對我的舉動令姥姥不高興了,她眼中綠光大盛,喉嚨裏又發出那種警告的“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又是什麽東西。”父親指着姥姥的手一個勁地抖。

“她是我姥姥!”我終于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為人師表,難道連這點最基本的禮儀都不懂嗎?姥姥就算是死了,也是他的長輩,怎麽能用手指着她,還把她形容成“什麽東西”?

平時教訓我的時候那麽頭頭是道,到頭來他自己也不過如此,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基本禮貌都不懂。

“你給我閉嘴!”父親的唾沫差點噴到我臉上。“她是你姥姥嗎?你姥姥死了,已經死了,你懂不懂。死了就是埋在地裏,不會動了。你仔細看看,這個真的是你的姥姥嗎?你看看她的眼珠子是什麽顏色的?山裏的餓狼你見過嗎,眼珠子就是這種顏色的。她不過是披着你姥姥皮囊的一個怪物而已。”

“你胡說,她是我姥姥,不是怪物,不管活着還是死了,她都是我姥姥!”我握緊拳頭,梗着脖子和父親對峙。

争吵的聲音讓姥姥突然變得煩躁起來,“咕嚕”聲變成了攻擊前的“嘶嘶”聲,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姥姥的牙齒一直很好,頭發都花白了,牙齒還是堅固的像年輕人一樣,不,現在很多年輕人的牙齒都被碳酸飲料荼毒了,連麻花都咬不動,根本不能和姥姥比。

她的牙齒好到什麽程度,打個例子吧。春節做的粘豆包凍在地窖裏,剛拿出來比石頭還硬,用山裏話說,能用來砸死狗,我自诩自己的牙齒已經很不錯了,潔白整齊又堅固,但這種凍成冰坨子的粘豆包,連我都啃不動,姥姥卻連熱都不熱,直接就那麽用牙齒啃,可見老人家的牙口有多好。

但那時候再好的牙口也還屬于正常範疇,不像現在這樣,獠牙比別的門牙長了差不多一公分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又驚又懼的同時,我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兩個字“屍變!”

不可能!我立刻又搖搖頭。

姥姥以前說過,已經下葬的屍體發生屍變的機率少之又少,因為條件實在是太苛刻。天時、地利、屍體本身的條件和外部的接觸,缺一不可。現在人口密集度越來越大,土地占用率也越來越高,天地間陽氣始終趨于強勢的壓倒地位,所以屍變幾乎不可能在出現。

而且,屍變的屍體,眼睛是紅色的,獠牙、指甲和頭發暴漲,眼珠子渾濁無神,完全無意識。

姥姥的獠牙雖然邊長,但她的眼睛是綠色的,而且從她的反應來看,分明是有意識會思考的。

越想心越痛。姥姥,最疼愛我的姥姥,直到現在已經死了,她還是那麽維護我。

她是怕父親會傷害我,所以才會那麽憤怒嗎?

“你們看你們看,現在你還敢說她是你的姥姥嗎?”父親邊說邊退後,表情雖然很驚懼,嘴裏卻還在說着那些讓人生氣的話。“她現在連我們都想傷害,分明是一點人性都沒有了……”

“住口!”

“沈濤,她是我媽!”

我和母親同時開口,因為實在太生氣,所以聲音不小。

姥姥終于“嗷”了一聲,縱躍着朝父親撲過來,一陣陰風從我面前掃過,刮得我的皮膚生疼。

母親拉着父親往後退,剛才還甩開我手的父親一把拉住我,拖着我一起後退。

黎明前的天空很黑暗,一朵烏雲飄過,擋住月光,山風突然間變得猛烈起來,吹得林濤樹梢“嘩啦啦”作響,樹幹一個勁搖擺。

這裏是半山腰,上山的路被姥姥封住了,下山的路狹窄難走,這麽倒退着走,稍不小心就會滾落山崖。

我其實不想退,也不相信姥姥會傷害我,但被父親拉着,怕用力掙開他的手會發生意外,所以只能任由他拉着一路後退。

就這麽退了十幾米,母親的鞋跟踢到一顆浮在泥地上的石頭,把它踢落山崖。

“嘩啦,卡啦,噠,噠,噠,噠……”逐漸往下的聲音告訴我們,身後的整個山崖到底有多深。

已經沒有退路了。

姥姥也逼到了面前,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所以幾乎沒有什麽攻擊的動作,只是一路把我們,或者說是把父親逼到這裏。我們停下,她也停下。

我這輩子最敬愛的老人此刻就在我面,距離我不過兩三米。

突破烏雲遮蔽的月亮已經西垂,月光卻還是那麽明亮,正好照在姥姥的臉上,讓我把她臉上的每一縷褶皺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人的褶皺就像樹木的年輪,顯色出她經歷過的歲月和滄桑。

“姥姥……”我的眼眶發熱,不自覺地朝她伸出手。

“小冰!”父親動作粗魯地把我的手拽回來。“你瘋了?要我說幾遍,她不是你姥姥!不是!”

“嘶嘶嘶嘶……”原本已經消失的聲音再次在姥姥的喉嚨中響起。

這次她毫不猶豫的朝父親伸出手,斂身時修剪整齊的指甲居然變成一寸多長,和眼睛一樣,也泛着綠沉沉的光。

“姥姥不要!”

“媽,不要!”

我和母親驚呼出聲,腦子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我的身體已經擋在父親面前,母親也拽着父親往後,推到山崖最邊緣的地方。

“小冰!”父親厲喝一聲,拽着我的手很用力,想把我拖到他身後。

可他不知道,我這個從小在山裏野大的丫頭,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力氣已經比他大了。

拽不動我,父親很焦急,還想要說些什麽,姥姥的手指甲已經到了我面前,最尖端和我的眼珠子只有一厘米的距離。

“媽……”母親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

我沒動,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反而對姥姥露出笑容。

“姥姥,我是小冰啊!”眼淚掉下來,我吸了吸鼻子。“您藏着的麥芽糖,我找到了,還有您留給我的東西,我也看見了!您放心,我會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

話還沒有說完,就淚水滂沱。

那尖尖的指甲頓住,手掌慢慢下移,冰冷沒有絲毫溫度的指尖在挑起我的一顆淚水。

嘶嘶的白煙從姥姥接住我淚水的指尖冒起,不用猜,我知道一定很痛。

可姥姥卻笑了,含糊不清的叫了一聲“小……冰……”

我點頭,還想說些什麽,山腳下的雞鳴聲響起。

姥姥猛的退後,最後看了我們一眼,縱躍着消失在山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