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太太伸出她那纖長的手指,試探性地點了點黛玉的後背。
摘下絹花的雙手止在了半空中,一雙美目悠悠擡起,溫柔地注視着鏡中的眉太太。
“打……打擾了,剛剛看了您的戲,覺得妙極了,心裏喜歡得很,不知……不知能否與姐姐說上幾句話呢?”
畢竟是與自己欣賞之人接觸,眉太太的臉上露出少女的嬌羞神情。
“姐姐?”鏡中的黛眉輕輕挑動了一下。
眉太太感覺到指尖傳來的微小顫動,不由自主地縮回了手,表情有些慌張。
“小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因為,我可不是什麽姐姐呀。”
眉太太被這男性化的聲音唬了一跳,抓緊玲的手後退幾步,卻又不甘心地看看鏡子,辨別着鏡中人的真實身份。
黛玉寬容地笑笑,似乎見慣了這樣的情況,并不與眉太太理論,将那朵淡紫色的絹花輕輕放在梳妝臺上的榉木妝匣中,又擡起手繼續取下頭上的白色珠釵。
橫看豎看,鏡中明明白白映出的依舊是黛玉那張恬靜溫柔的面龐,這讓眉太太深感困惑,一時有些恍惚。
身旁的玲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程先生,抱歉抱歉,讓您見笑了。我們眉丫頭又犯傻了。”
玲撫了撫胸口,平複了一下氣息,笑着跟黛玉陪不是。
“只怪您這扮相太美,我們眉丫頭一時不辨雌雄,竟将您認作這戲班裏的姐姐了。這丫頭呀向來喜歡聽戲,不過這闖入後臺見角兒的,還是頭一回。我思來想去,定是您表演得太好了,這才讓我們眉丫頭忘了矜持為何物了,哈哈哈……”
真是個伶牙俐齒的女孩。我看着玲,贊許地點點頭,這孩子長大後定是個八面玲珑的厲害人物。
“你怎麽不早說!”眉太太在一旁,拉着玲的衣角,又羞又無奈,急得直跺腳。
“你之前也沒問我呀。”玲好不容易止住的笑聲又席卷而來。
以眉太太的個性,犯下這樣的糗事,估計她現在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去吧?想到這兒,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玲笑了起來。
“哎!玲!求你了,就別再取笑我了,怪不好意思的。”
“行行行,都依你。”玲捂着肚子點點頭。
“程……先生?小眉失禮了,先生莫要怪罪。”
雖然心中被尴尬占據,但眉太太依然是個知禮之人,她走上前,低下頭,誠懇地向程先生表達歉意。
程先生大度地笑了笑:“不妨事,難得小姐喜歡,也是我程某之幸。如若小姐不嫌棄,可常來劇場坐坐。”
“唉?真的嗎?”眉太太驚喜地擡起頭。
四目相對間,程先生的心跳仿佛空了一拍。
“哎?這個妹妹,我好像曾看見過的……”
而眉太太也愣了片刻,臉上浮起一抹紅暈,大概她的心中也有同樣的感受。
真有趣,我心想。
初次見面遇到的竟是女裝扮相的程先生,這樣的趣事,在今日可不多見了。
望着回憶中的兩人,我突然想到,眉公館花園聽戲那夜的崔莺莺,怕也是程先生吧?難怪面容會如此熟悉。
我耐着性子,繼續往下看。
和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自從第一次相逢後,眉太太去劇場的次數愈加頻繁,只要是程先生的演出,眉太太都會一場不落地看完。
那段時間,眉太太翻閱報紙翻閱得特別勤,眉公館上上下下沒有誰感受不到她的這份熱情,就連平日最為忙碌的眉老爺都看出了她的變化,打趣她近來怎麽對時事如此關心?對于眉老爺的問話,眉太太一概笑而不語,她才不願被父親窺探到她的秘密呢。
在眉太太看來,報紙中刊登的戲曲演出信息,就是她和程先生相會的暗語。所以,每當看到程先生演出的信息時,眉太太都會興奮得睡不着覺,巴不得早早地買到票,精心打扮一番,出現在她心心念念的程先生面前。
起初,眉太太行事謹慎,她小心地守護着這份秘密,不欲人知,連最為親密的玲都不告訴,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總是借故支開旁人,獨自前往劇場,安靜地坐在臺下等待那紅色的帷幕拉開,等待她的心上人出來。
就這樣,一人在臺下,一人在臺上,除了目光的交融,別無其他。即便如此,眉太太和程先生也覺得非常滿足。
心中逐日增長的情愫,漸漸反映到了兩人的外在表現之上。初次遭遇戀情的眉太太心情大悅,氣色比以往要好上許多,真能當得上“人面桃花”這四個字。素來愛美的鴻影眼裏看着眉太太姿容的變化,便在收拾梳妝臺時多留了個心眼,但眉太太的胭脂口紅卻依舊是之前那幾樣。不明所以的鴻影覺得奇妙極了,便把這一切都歸因于眉太太女大十八變的好福氣。而在劇場後臺,也漸漸流傳起關于程先生的猜測——他們都說,程先生定是背着衆人在深夜苦練,否則,為何近來飾演的旦角聲音倍加婉轉,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攝人心魄的妩媚?
相識之日愈久,這二人便愈加難舍難分。很快,在戀情中越陷越深的他們開始不滿足于純粹的眼神交流。雖然依舊有所顧慮,但眉太太的行為明顯比以前大膽許多。不僅是程先生演出的那幾日,程先生不演出的時候,眉太太也經常獨自前往後臺拜訪。一開始,眉太太還有些忸怩,只肯與程先生在角落裏說上一會兒話,所交談的,也不過是戲曲內容與“近日可好”這類的尋常問候,便是被旁人聽去,也覺察不到什麽。惟有在離別之際,眉太太才會悄悄拉一拉程先生的手,匆匆道一聲“珍重”。由于眉太太親切又懂禮,後臺的伶人們都很喜歡她,将她看作一個對戲曲有着濃厚興趣的單純少女,時常會與她聊上幾句,分享自己對于戲曲的見解或是些戲班裏的逸聞,卻不曉得自己會因此打擾到眉太太和程先生短暫而寶貴的時間。眉太太心下雖是苦惱,但奈何自己不欲将這份戀情迅速公之于衆,只得勉強應和,免得讓旁人看出端倪來。
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來的次數頻了,停的時間久了,便漸漸有些敏感的小姑娘看出了這中間的不尋常。戲班中與程先生交好的,那個常飾演花旦的小姑娘柳兒經常趁着眉太太來時故作殷勤地與其聊天,心裏卻打量着眉太太的反應,最終從眉太太不小心流露出的那一絲焦灼的眼神中,證實了自己的想法。柳兒是個心善爽利的姑娘,看着眉太太和程先生這遮遮掩掩、進展緩慢的戀情,她打心眼兒裏替他們着急,于是便經常在與程先生練戲時旁敲側擊一番。程先生明白她的好意,心中略有所動,但出于對眉太太的尊重,只能裝作不懂。但程先生拙劣的演技自然瞞不過柳兒的火眼金睛,一不做二不休,助人心切的柳兒便把程先生和眉太太兩情相悅的事悄悄告訴了戲班中年紀最小嘴卻最快的倩兒,沒到半日,程先生和眉太太一事便傳遍了整個戲班,獨獨程先生被蒙在鼓裏。
這一日,眉太太又來找程先生了,可這次她明顯感覺到周圍氣氛的不尋常。戲班衆人看似在做自己的事,但那飽含深意的目光卻明明白白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讓眉太太心裏一陣發慌。
“程,你可覺察到這氣氛有些古怪?”眉太太看看四周,不安地低聲問到。
“我也感覺到了。”程先生挂起手中的戲服,看着遠處從容梳妝的柳兒,他有種預感,似乎什麽事情即将發生。
“咦?這不是小眉姐姐麽?”倩兒一蹦一跳地走了過來,親切地拍了拍眉太太的肩。
“倩兒,你好呀。”眉太太給程先生使了個眼色,程先生知趣地走到一旁,和眉太太保持一定的距離。
倩兒歪着頭,看着一本正經走開地程先生,輕輕揚了揚嘴角。
“程哥哥,別急着走呀。”
程先生停住腳步,回頭望見倩兒的笑容。程先生太了解倩兒了,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每次露出這樣的笑容準沒好事,不知這次,她的小腦袋瓜裏又謀劃着什麽鬼點子。
“眉小姐,既是倩兒有事找我,就請您先到一旁小坐一會兒吧。”
擔心倩兒的主意打在眉太太身上,程先生示意眉太太離開片刻。
“哎?程哥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是客,你怎麽就這樣冒冒失失地把人打發走了?平日你您還總是教育我做人要有禮貌呢!”倩兒一把挽住眉太太的胳膊,不讓她離開,“再說了,我和你說的都是些玩笑話,有什麽是小眉姐姐聽不得的?”
“這……”程先生笑着搖搖頭,倩兒這一張嘴,比起小時候,不知道利了多少倍,真真是把牙齒都磨尖了!不過,要怪也只能怪戲班這一衆人平日裏太慣着她,如今真是越發地飛揚跋扈了。
“程哥哥,你這臉色怎麽不太對呀?”倩兒調笑到。
“還不是被你這小丫頭鬧的。”程先生走近,故作生氣地說,“當着客人的面數落我沒禮貌,整個戲班子也只有你和柳兒敢這麽做了!”
“說就說吧,何必又扯上我?”柳兒正對鏡細細描畫黛眉,聽聞此話,便假意擲下眉筆以示抗議。
“行行行,我程某嘴笨,說不過二位小姐,還請小姐多多寬恕小生為是哇!”程先生學着那戲中的小生,向柳兒和倩兒分別作了個揖。
“得了,這又不是你的行當,這揖作得實在不像,你還是好生扮你的美嬌娥罷了。”柳兒笑着拾起眉筆,又補了幾下眉尾。
“程哥哥,要我說,你根本不是在為我數落你的事生氣。你性子向來好,這種事,怎麽可能會讓你生氣呢!”
“那你說,我為什麽生氣?”
“你是怕我把你和小眉姐姐相戀的事兒說出去呀!”
倩兒幹脆利落地戳破了眉太太和程先生小心翼翼糊起的那層窗戶紙。柳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她抿了抿嘴上的口紅,覺得今日的顏色比往日要嬌豔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