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燈火漸暗,熱鬧的花園慢慢變得安靜,清冷的月光盛滿了庭院,花園內只剩下兩個寂寞的灰影。

“小姐,夜深露寒,還請小姐回房休息去罷。剛剛夫人也傳過話,說明日小姐要去溫夫人家,讓我服侍小姐早些休息呢。”那是鴻影的聲音。

“鴻影啊,你說,為什麽那些大人們總喜歡替你做決定呢?”

眉太太的聲音有些虛空,有氣無力。

“這……其實小姐,老爺夫人也是為了你好。想必那溫公子定是一表人才,老爺夫人才能舍得。”

“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又如何?鴻影啊……你還是不懂我……”

“我雖不懂,可我卻知道,我的心和小姐是一樣的,我也希望小姐能夠幸福快樂。”

“謝謝你,鴻影。”眉太太擡起頭,眼神裏有些許安慰。

“小姐,夜深了,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一會兒夫人又問起。”

“本來還想再看看這月色呢,難得這樣好。不過,罷了……我也不難為你了,走吧。”

眉太太起身,取過鴻影手中疊好的圍巾披在身上,自顧自地朝着房間的方向走去。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

月光下,眉太太的笑容有些蒼白,有些無奈。

次日,眉太太穿了一件茶白色蕾絲洋裝,用她戴着白色鑲珠手套的手接過母親備好的禮物,在母親的目送下坐上一輛黑色轎車,離開了公館。

眉太太的回憶在此刻定格了許久,當我想繼續往下看時,卻發現,接下來的回憶竟是一片漆黑,我甚至還沒能見着那位所謂的溫公子。

只是,在這一片漆黑中,我隐約聽到一些炮火聲,一些驚叫聲,還有一些哭聲。

是記憶遺失了麽?

我有些無法理解。

或者是……眉太太刻意抹去?

究竟哪一種猜測才是正确的,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除非眉太太自己開口,否則這段往事只能如我眼前的黑暗一般,始終無法勘破,神秘、壓抑、可怖。

事已至此,我只好無奈地收回手指,那萦繞四周的可怖黑暗才漸漸退散。

我望着眼前的紫色湖水,發了一會兒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不過也好,若是不快的往事,忘卻對于當事人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再說了,這殘餘的回憶,也夠我所用了。

我回過神來,将光點收入瓶中,用軟木塞輕輕堵上。光點在瓶中不安分地來回碰撞着,像是想要掙脫出來。

“不要害怕,過一會兒就好了,我會帶你,去找你的主人。”

我舉起瓶子放到眼前,輕聲安慰它,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我的安慰起效了,它似乎變得安靜多了。

我放下瓶子,準備取下挂起的卷軸,可突然,我發現了令我驚奇的一幕——一個新的光點從湖底魚躍而出,彈向卷軸上的“情”字,又從“情”字回落,正好落在玻璃瓶邊,它圍着玻璃瓶來回撞擊着,似乎很焦慮。

我從後面悄悄靠近,不去驚動它,将雙手迅速一合,輕松地捉住了它。

“照理說,眉太太的往事早已被我捕捉。你并非是我的琴聲所喚起,卻為何出現?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是誰的往事。”

我将合起的雙手輕輕開出了一條縫,拿拇指輕輕一觸,光點中所攜帶的記憶便在眼前一一展開。

除去和眉太太重疊的那部分記憶,光點中的記憶中還多了一段,不過,看起來,這段記憶像是發生在公館夜宴之前的事。

同樣的戲臺高築,賓客雲集。只是,看這擺設,似乎不是在誰家的園子內,而是在劇場之中。

在人群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年輕的眉太太邁着輕盈的步子和她的女伴走了進來。她那烏黑的長發梳成了肩上兩根俏麗的麻花,用鵝黃色緞帶仔細地系于發尾,透出一點俏麗。身上穿着一件淺藍色中袖布上衣和玄色過膝裙,腳上踏一雙黑色平底布鞋,手裏提着一個黑色的皮包,像是剛從學校放學一般。

“眉,你看,我們的座位在那兒呢!”

她那梳着童花頭的女伴拉起眉太太的手,穿過人群,找到位置坐下。

不久,紅色的帷幕緩緩拉開,舞臺上是一衆身着華服的女子和垂手侍立的小厮,正面榻上坐着一位鬓發如銀、慈眉善目的老太君。不過,最吸引我注意的還是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着的那位嬌弱的美人,真所謂娴靜似嬌花照水,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妩媚風流。

這樣的佳人,應有才子來配吧?我剛一想完,臺後便走出一個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勒着二龍戲珠抹額,登着青緞粉底小朝靴的少爺。

這難道是?

“玲,這難道是?”

幾乎和我同步發問。看來眉太太也意識到了什麽。

“正是!眉,你不是最愛這出戲了嗎?我好不容易見着,便把你帶來了。”

“玲,還是你最懂我,那就謝謝你了。”眉太太的臉上飛過一絲喜色。

“跟我你還客氣什麽!行啦,好好看戲吧。”

那位名喚玲的女伴潇灑地拍了拍眉太太的肩,眉太太點點頭,偏過頭繼續看戲。

臺上的老太君伸手笑呵呵地招呼那位年輕的少爺:“家裏來了客人,怎麽不過來見過林妹妹?”見少爺走來,她便又親切地望着身旁那位嬌弱的美人,“快去見過你寶哥哥。”

臺上的少爺與美人随着樂聲緩緩踱步,一唱一和,又驚又喜。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是骨骼清奇非濁流。”

“眼角眉梢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底恰似舊時友。”

玲側過臉去看了看眉太太,她正如癡如醉地望着臺上,嘴裏輕輕哼着唱詞。玲不說話,輕輕搖了搖頭,掩着嘴,兀自笑了一會兒。

“哎,這個妹妹,我好像曾看見過的。”

果然不錯,這正是寶黛初會的戲。寶玉的癡頑,黛玉的溫柔怯弱,都被扮演者展現得淋漓盡致。尤其是那黛玉,仿佛就像從曹公筆下走出的一般,那弱柳扶風之态,似喜非喜含情之目,讓眉太太不忍移開雙眼,連聲贊嘆。

戲曲終了,玲起身理了理衣服。

“眉,我們回家吧。”

“嗯……”

眉太太意猶未盡地看着空蕩蕩的舞臺,緩緩起身,和玲一前一後地随着人潮往門口走去。

臨出門之際,玲的手腕卻被一把抓住。玲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卻是眉。

“眉,你又動什麽歪點子?”玲驚訝的神色瞬間恢複平靜。

“玲,陪我去後臺看看吧,就一次,一次就好!”

眉太太作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懇求着玲,眼神裏卻閃動着狡黠。

玲似乎對這樣的情況見怪不怪了,她嘆了口氣。

“好吧,真是服了……”

話音未落,眉太太早已歡快地拉起玲的手,逆着人流一路小跑。

“這姑娘怎麽冒冒失失的。”

人群中傳來了幾聲不悅之音,但急急趕路的眉太太卻并未聽得。她來到劇場後臺,瞪大了雙眼,在一片雲鬓鳳釵中搜尋着黛玉的身影,眼神裏充滿了急切與期待。

“唉,有了!”

眉太太眼睛一亮,興奮地拉了拉玲的衣角。

“知道啦,知道啦。”玲無奈地笑笑,“我陪你去便是。”

眉太太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朝梳妝臺前那個正取下頭飾的背影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