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姐,您發什麽愣呢?”

鴻影扭過頭來,本欲再與眉太太說上幾句話,可卻發現那流淌了一桌的茶水。她驚叫一聲,一把奪下了眉太太手中的茶壺,擦拭起桌面。

“噢……沒什麽。”眉太太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幹下的這樁傻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看戲看得入迷了。”

“可不是,我也覺得好看極了。只是,小姐您啊,若是想喝茶盡管告訴我,免得自己燙着了。”

“嗯,看戲吧。”

臺上那崔莺莺身段婀娜,聲音柔軟,處處含情,倒真似書中走出來的一般,連我都不由看呆了。

張生撫琴,那悠揚的琴聲飛過高牆,傳入了崔莺莺耳中。

“某非是他。紅娘,你聽這是什麽響啊?”她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哎呀,紅娘聽不出來。小姐,你試猜呀。”紅娘故作不知。

崔莺莺不安地來回踱步,将那寶簪玲珑、環佩叮咚、風吹鐵馬、夜殿鳴鐘之聲一一猜去,紅娘卻只是搖頭。

“啊小姐,這聲音好像是在那邊呢。你再仔細的聽啊。”

紅娘勘破了崔莺莺內心的不安,便找了個借口離去,留下那牆兩側的一雙人去解開心中纏繞已久的情結。

臺下響起了輕輕的笑聲,大家都明白,這紅娘設下的妙局,将會促成崔莺莺與張生的一段佳話。

“他不做鐵騎刀槍把壯聲冗,他不效缑山鶴唳空。他不逞高懷把風月弄,他卻似兒女低語在小窗中。他思已窮恨未窮,都只為嬌鸾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勞飛燕各西東。感懷一曲斷腸夜,知音千古此心同,盡在不言中。”見紅娘遠去,崔莺莺方才唱道。

“知音千古此心同,盡在不言中。”眉太太撫着手中的茶杯,如呢喃一般地低聲念着崔莺莺的這句唱詞,眼裏似有浪漫的霧氣飄過。

眉太太的心事,也是這麽容易就顯現在臉上呢,普天之下陷入情網的女子,大多也是如此吧?我想。

笑聲随着崔莺莺聲落而漸漸消散,臺下看官不約而同地合起雙唇,等待着後續的故事。

“有美人兮,思之若狂。無奈佳人兮,不得相望。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張琴代語兮,訴我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非戲,使我淪亡。”

牆那邊,張生高歌一曲《鳳求凰》,琴聲深摯纏綿,悲涼婉轉,其詞之哀,其意之切,引得臺上臺下諸位小姐太太小聲啜泣,淚水漣漣。

眉太太和鴻影自是不例外,皆被琴聲感染出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

牆這邊,崔莺莺取出羅帕拭幹淚水後,方才緩緩唱到:“他那裏琴音訴苦衷,一聲聲一字字都是斷腸情。他怨那鸾鳳不能相對鳴,我恨那伯勞飛燕各西東。”

我總覺得,崔莺莺的眼神并沒有望向牆那頭的張生,而是望着臺下眉太太所在的位置。

牆那邊,張生推開了面前的琴,走到牆下。

“唉!小姐呀小姐!老夫人忘恩負義還則罷了,只是小姐你卻為何連一句言語也不對小生講呀?!……”

眉太太微微低下頭,似在思考着什麽。

“小眉,原來你在這裏。來來來,過來這裏坐坐。”

和賓客把酒言歡的父親看見了坐在角落的眉太太,親切地呼喚着她。

眉太太心不甘情不願地緩緩起身,朝着鴻影使了個眼色,埋怨她沒有打好掩護,終究還是被父親發現了。

“小姐!唉!都怨我,是我考慮不周,怎麽就讓老爺給瞧見了呢。”

鴻影捏着手中的絹子,又急又委屈。

“可是老爺既然發話了,小姐,您還是去打聲招呼為好。免得……老爺生氣。”

“這用不着你說,我心裏明白。”

眉太太嘆了口氣,将圍巾遞給鴻影,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深吸了一口氣,換上一副甜美的微笑走了上去。

“父親。”

“小眉啊,你看你,來這裏也不懂得跟這些叔叔阿姨們打個招呼。”

眉太太乖巧地點了點頭,略帶歉意地向諸位長輩一一問好。

“小眉不懂事,還望叔叔阿姨們莫要怪罪。”

“怎麽會呢!小眉這樣可愛,我心疼都來不及呢。”

穿着一身绛紫色灑金絲絨旗袍的溫夫人笑出了眼尾的幾痕折紋,鑲着碎鑽的紫寶石墜子在耳畔輕輕晃動,和她的笑容交相輝映,襯得她原本豐白的面容更加雍容矜貴起來。

“好久不見,小眉都長這麽大了,快讓阿姨仔細瞧瞧。”

她伸出她那戴着蓮子大鑽戒的豐腴的手,将眉太太拉到身側。

“哎呀,先生好福氣,小眉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溫夫人的手輕輕拍着眉太太的手背,來回撫摸着,眼裏流露出真誠的喜歡。

“看看這小手,多麽白淨柔軟,一看便是出自千金小姐。”

“可不是,要我說,到底還是年輕好,看看我們這些老太太的手,再看看人家小眉的,那差別可不是一星半點喽,歲月真是不饒人吶!”

燙着時興發式、身穿妃色軟緞長旗袍的金夫人快人快語,翻動她猩紅的嘴唇,毫無遮掩地贊賞着眉太太的年輕,引來周圍的一片歡笑。

穿着豆青薄綢旗袍的年輕阮夫人也被金夫人的一番話逗樂,擡起手掩嘴輕笑了幾聲,兩頰微酡,露出兩個淺而甜的酒窩。

“金夫人所言不差,我雖是第一次見小眉,心裏卻也覺得喜歡。看着她,就仿佛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阮夫人的聲音圓潤柔媚,恰似她脖上所挂的那一串珍珠項鏈。她擡起笑眼對着溫夫人略略點了點頭,似有讨好之意。

溫夫人心下明白,卻裝作未曾看見,只是撫摸着眉太太的手,阮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讪笑着,這一切,都被一旁的錢夫人看在眼中,她略帶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卻也選擇了不動聲色,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自覺無趣,阮夫人的酒窩漸漸變平了,她的臉色有些發灰,可正在這時,溫夫人卻回過頭來,給了阮夫人一個親切的微笑,仿佛領了她的好意。阮夫人的眼神瞬間明亮了起來,灰暗的臉色又恢複了桃花般的俏麗。錢夫人放下茶杯,擡眼對上溫太太的目光,便也随意地報之一笑。

“諸位阿姨憐愛小眉,小眉自是感激。只是請別這樣誇贊小眉,小眉當真是消受不起。”

眉太太根本無意傾聽諸位夫人的贊許,雖被拉着手無法離開,可她的眼睛卻時不時地飄向臺上。不過果然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即便是心不在焉,眉太太也能從容地說出如此妥貼的謙詞。

“先生,您家小眉可許配給哪家公子了?”

溫夫人的這句話仿佛一記響雷,将眉太太的神思迅速收回,眉太太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将手向外抽去。可溫夫人的手卻抓得緊,她未能如願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