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善惡到頭終有報 恩怨情仇竟分明

驿館內,程煜之正推開窗扇透氣,剛才酒飲得多了些,隐隐有些頭疼。

彼時明月在天,風吹酒醒,他忽地想起宿在隔壁房的張孟春和小俠,想她兩個這麽長時間竟如此安靜,只覺反常,便起身出門查看。

哪知門一開,迎面碰上小俠,見他一副茫然表情,直愣愣道:“大人,可曾見到師姑?”

原來他剛剛昏睡過去,乍一醒來,只覺腹中饑餓,便出門去尋張孟春同吃晚飯,哪知叩門半晌卻無人應答,推門一看,屋中已無人在。

程煜之緊咬薄唇,恨恨道:“怎地又不辭而別偷偷跑了?待她回來,我非得。。!”話未說完,目光掃過樓梯,就是一噎。

張孟春正兀自上樓,她眉頭緊鎖,好似剛剛經歷了什麽驚心動魄之事一般。

程煜之眸光一凜,“出什麽事了?”

張孟春回身望望四下無人,做個收聲手勢,拉上他兩個進了房。

“師姑去了哪裏?可是發生何事?可有妖怪捉麽?”小俠摩拳擦掌,一口氣問下若幹問題,只待她點頭就要去房中取那降妖劍。

張孟春嘆口氣,舔舔幹澀嘴唇,無語扶額。

程煜之倒盞熱茶推到她手邊,輕聲道:“究竟是何事情?”

仰頭幹了一盞茶,張孟春這才壓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找到丢失的稅銀了!”

正可謂說者有意,聽者更是有心,程煜之與小俠驚得一時愣怔,半晌才說出話來。

“當真?稅銀在何處?”

張孟春眨眨眼,遂将她剛剛在府衙後園地窨中所見之事和盤托出。

原來她進入地窨後,見那居中擺放的巨大石像竟是一尊無生老母像,又見貼牆而放五只紅漆木箱,打開一看竟是白花花稅銀,暗格中,一件五彩袍服和尖頂垂帶高帽更是令她目瞪口呆。

一瞬記憶重合,小俠驚惶,“那件彩衣莫不是金蟬教主身上所穿那件?”

張孟春重重點頭。

小俠瞠目結舌,“難道許鶴年會是金蟬教主?”

程煜之眉頭緊鎖,将樁樁件件與許鶴年相關之事在腦中飛速梳理,面色凝重道:“此事重大,當初你二人潛入金蟬教時曾親眼見過教主,确定那件彩衣乃教主所有?”

張孟春又細細想了一想,重重點頭,“千真萬确!”

程煜之面色凝重,“朝廷命官竟是邪教教主,又劫掠稅銀,死罪難逃。”

張孟春恨恨捶桌,“許鶴年殺妻滅子作惡多端,這回定要讓他付出應有代價!不過如今稅銀已然尋到,下一步又該如何行動?”

小俠見程煜之面上憂色一覽無餘,實在看不明白,“大人,如今稅銀尋到,大人怎地一絲喜悅也無?”

程煜之嘆口氣,“我自問你,是逢災年,百姓生活無以為繼,卻依舊收上這許多稅銀,如今尋到了,是該喜還是該憂?”

小俠被問得一時糊塗,只聽程煜之又道:“當朝皇帝熱衷修仙,斥資巨大在宮中修建了一處登仙臺,如今工期過半,戶部卻庫銀告急,各地征繳稅銀,大可能也是去堵了那處窟窿。”

張孟春不由冷笑,“若是登得高便能得道成仙的話,那仙老山上的狗熊怕是早都升仙了!”

小俠暗忖良久一拍腦袋,“如此說來那稅銀不如未被尋到,取之于民,自然還之于民最是妥當!”

程煜之望他的目光登時變得慈愛無比,這孩子,腦袋總算靈光一回!

——

當夜,張孟春與小俠兩個悄悄潛入程府後園,将那五大箱稅銀中的四箱都如前次米倉借糧那般運送出去,只留下一箱作為證據原封未動。

約麽一個時辰後,燈球火把将整個徽州府衙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徽州衛的指揮使曾廣在程煜之的帶領下,帶兵将府衙重重包圍,彼時雜亂腳步聲、驚叫聲、呵斥聲、哭喊聲疊起,府衙重地霎時亂作一團。

又過半個時辰,上下重歸寧靜。

通仙居書房內,瑞王正穩坐上位,陰沉着臉,在搖曳燭火下如同羅剎一般,他身後站着四名錦衣侍衛,一個個挎刀佩劍,滿臉的不好惹。

程煜之與曾廣立在一側,衆人均緊盯屋央當中排擺的五只大箱,心思各異。

許鶴年跪在瑞王腳下,一張長臉面白如紙,盯着那一滿四空的紅漆木箱,一副見鬼模樣。

“王爺。。”許鶴年瞥了一眼程煜之和曾廣,好似欲言又止,只咬牙道:“下官一時糊塗,還請王爺饒命!只是這稅銀,這稅銀。。”

“好你個許鶴年,竟敢監守自盜,枉本王如此信任你!”瑞王擡手重重拍在小幾上,只振得手邊茶盞啪得一聲砸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本王問你,稅銀哪裏去了?!!”瑞王怒不可遏,滿面盛怒摻雜一抹疑惑神色。

許鶴年惶惶,“下官,下官不知。。”

“不知?!!”瑞王氣得起身踹他一腳,原地踱了幾步,瞥眼一旁程煜之與曾廣,不耐道:“那石像又是怎麽一回事?你與那金蟬教又有何的關系?”

“回王爺,下官一直沉溺修仙追求永生不死,一時,一時鬼迷心竅,聽信奸人讒言,這才入了金蟬教。”

瑞王鳳眼微眯,“這麽說,你是受人蠱惑的喽?那這稅銀可是金蟬教主授意你盜取的?”

許鶴年心中一動,“是,是,回王爺,一切皆是那金蟬教主授意下官做的!”

程煜之聽他兩個你來我往說得熱鬧,臉色愈發難看,正欲開口,忽聽門外響起嘈亂說話聲。

瑞王面沉似水,“什麽人聒噪?”

身後錦衣侍衛聞言出門查看,片刻進來禀報,“王爺,有個自稱程大人侍衛的姑娘求見!”

“姑娘?”瑞王一愣,繼而饒有興趣的瞥程煜之一眼,遂朝侍衛道:“讓她進來。”

程煜之身上一顫,心火忽地燒起來,暗急這丫頭怎地不按計劃行事?如此沉不住氣,真是氣煞他也。正神思慌亂,忽見張孟春大踏步走進廳來。

只見她徑直來在瑞王近前,不卑不亢施禮道:“參見王爺,小人有一物需面呈王爺。”言罷,自手中布包內抻出一物,在衆人面前陡然展開。

衆人目光齊刷刷投去,見她手中之物竟是件七彩長袍,上面金銀彩線交織,領口袖口處墜滿七彩羽毛,看上去華麗無比又詭異不已。

衆人皆未見過如此樣式袍服,只覺甚是好奇,唯獨許鶴年見之臉色又白了三分。

瑞王正百思不解那四箱的稅銀緣何不翼而飛,擡眸上下打量張孟春一剎,疑惑道:“這是何物?”

張孟春一笑,“此袍乃小人方才自地窨中尋得,小人曾在海州仙老山追捕金蟬教徒,親眼目睹那金蟬教主所穿彩袍便是在下手中這一件!”

言罷望向許鶴年汗津津的一張長臉,冷笑道:“許大人當真公務繁忙,白日做府尹,夜間做教主,陰陽人非你莫屬。”

“你休要血口噴人!”許鶴年長目睜得滾圓,不知是氣還是怕,渾身顫抖不止,爬到瑞王腳下哀求道:“王爺莫信她話,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說話做不得數!”

張孟春聽他出言不遜,氣得柳眉倒豎,剛要張口反斥,忽聽一旁程煜之略先開口道:

“為何做不得數!?”

程煜之面沉似水,朝瑞王拱手道:“王爺,此女身懷絕技,乃我特意請來的幕僚。”言罷又朝許鶴年道:“許大人,本官當初抓捕之時,也曾親眼見過那金蟬教主,他身上所披彩袍正是這一件,本官與你素無恩怨,難不成也會誣賴你不成?”

言罷又補一句,“許大人若是不服,本官大可以将那日參與抓捕的三班衙役召來指認!”

張孟春聽他替自己說話,心中甜滋滋,轉念一想你何時見過那教主了?你去抓人時那教主早就跑得沒影兒,原來程大人也會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呢!

許鶴年被怼得一時啞口,瑞王不願再聽他無力辯駁,便派人将他先行押解下去,眼不見為淨。

許鶴年被帶下去後,瑞王揉揉跳痛太陽穴,擡眸饒有興致的打量張孟春半晌,見她一身男子裝扮,通身的英氣,滿面的不羁,一張素淨臉兒,未施脂粉,卻眉不描而自成青黛,腮不染而自呈粉桃,唇不點而自帶櫻紅,明眸皓齒,佳色天成,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水蓮花兒。

他微眯鳳眸,和顏悅色,“本王聽說,就是你找到的稅銀?”

張孟春點頭,“正是。”

“那麽多州官縣令皆無線索,你又是如何得知那稅銀藏匿在後園地窨之中?”

張孟春微微一笑,“王爺容禀,恰時小人正陪我家大人出門吃飯,途徑此處忽見一黑衣人翻牆而逃,大人一看竟有歹人敢在府衙重地為非作歹,一時氣憤不已,焦急萬分,便命小人前去幫忙。彼時後園正亂,衙役正四處搜尋歹人,小人便也跟随幫忙,哪知歹人未曾尋到,卻無意中尋到地窨入口,稅銀這才失而複得!”

言罷眨眨眼又補一句:“雖是小人被那草叢中的麻繩絆倒,這才順藤摸瓜找到地窨入口,但王爺若要賞賜的話,也莫要忘了與小人并肩作戰的衆衙役才是。嘿嘿。”

一旁程煜之聽得冷汗直冒,暗道我的姑奶奶,你快少說兩句吧,昨晚不是已然對好臺詞,怎地你還臨場發揮起來?

瑞王擰眉盯她半晌,心道她此言确與方才程煜之所言和衙中役吏證詞無二,轉念又不禁納罕好好的怎地忽然來了賊人?難道知道稅銀藏在府衙前來竊取不成?且那稅銀緣何忽然沒了四箱?雲裏霧裏百思不解,一時想得他頭疼。

“你叫什麽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張孟春是也。”

瑞王見她言語間毫無女子扭捏之态,好似那爽利的秋風一般,只覺此女甚是特別,想他位高權重,什麽國色天香沒見過,卻從未見過這般同時具備超凡脫俗與侵略性的美人,一如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裏來,真是普天之下難尋其二,物以稀為貴,竟一時看得呆了。

程煜之見他一雙眼在張孟春身上不住游走,氣得心火大盛,七竅生煙,恨不得登時将他眼睛挖出,暗暗恨道老色胚!

“不知程大人從哪裏尋來這樣本事人物,真真是羨煞本王。”瑞王笑望程煜之,卻見他正目光如刀怒視自己,不由一驚。

程煜之眸光冷若冰霜,低聲回道:“尋常之人,不足為道。”言罷話鋒一轉,“王爺,許鶴年只怕與金蟬教難撇關系,不知王爺下一步意欲如何處置?”

瑞王聽他出言咄咄,面露不悅,又見一旁曾廣亦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心中暗道許鶴年呀許鶴年,看來這回你是難辭其咎了。

——

早過了掌燈時分,徽州府衙後宅中卻漆黑一片,因受許鶴年牽連,許府下人被集中收押,等待輪訊。有事的風聲鶴唳,無辜的亦哭哭啼啼,偌大後宅偶有巡邏官兵經過,腳步聲過後,一切重歸寂靜。

兩個巡邏官兵路過一方宅院,忽從門縫窺見裏面竟有光亮映出,兩人相視不由生疑,心道早将府中之人盡數歸攏到兩處院中,怎地這裏還有一處漏網之魚?

想到此處二人推門便要進院,哪知那門卻紋絲未動,提燈一照,原來上面挂把拳頭大鎖頭,竟是上了門鎖?二人面面相觑,再一擡頭,見那門匾上赫然寫着桦林居三個大字。

他兩個不死心,遂翻牆入院,見那正房裏果然亮着如豆燈光,窗上還映出個淡淡影子,遂摩拳擦掌,推門往屋中去。哪知剛剛推開房門,那燭火忽然噗得一聲熄了,屋中霎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兩人唬了一跳,正不明所以,恰時一聲女人淡笑好似由耳畔滑過,二人同時回頭一看,只見黑漆漆院落烏啼聲聲,再一轉身,黑洞洞屋中魅影飄搖。二人吓得魂不附體,連滾帶爬翻牆而逃。

風過入院,秋蟲呢喃,半晌,那靜悄悄屋中倏忽又亮起一盞燈來。

張孟春坐在窗邊鼓凳之上,冷眼瞧着屋中陳設,暗道不過一個多月光景,卻已物是人非。

正凝思,忽見那燭火陡然炸個花子,随後晃了三晃,又暗了三暗,而後一股冷氣侵入屋中,擡眸見是秀桦無聲無息進得屋來。

秀桦滿面哀愁,見了張孟春怔道:“是你?”

張孟春點頭,“我等你多時了。”

秀桦抱緊懷中襁褓,蹙眉低聲道:“你快些走吧,我的岚兒睡了,你切莫吵醒他!”

張孟春怔怔望她,踯躅良久終是脫口道:“該走的是你。。”

秀桦驚睜雙眸,臉上露出不解神情。

張孟春長嘆口氣,“你早已死了!”言罷,指着繡床邊地上的斑斑污痕,哀聲道:“你生産那日死于血崩,你已不是陽世之人了!”

秀桦吓得連連退後,只覺她的話如驚雷在腦中炸響,一瞬,回憶如洩洪般湧入腦海。

一月前的一個深夜,她終于臨盆,哪知生了三天三夜,都沒能将腹中孩子生下,只覺身下那股黏熱止不住的流啊流,從疼痛難忍到沒了知覺,模糊意識裏,只記得滿屋濃重的血腥氣和産婆丫鬟大呼小叫的喊聲。之後,她只覺整個人輕飄飄蕩悠悠,好似堕入一團潔白棉絮之中,再一睜眼,便又回到這裏。

秀桦回過神,渾身顫抖,“那我的孩子呢。。”

她顫巍巍低下頭,眼中大朵淚花砸在襁褓之上,半晌雙臂無力垂下,那襁褓随即輕飄飄落在地上,從裏面啪嗒掉出一物,張孟春一看,竟是自己早先送給她的護身錦袋。

張孟春只覺一陣心酸難耐,感嘆她雖有符咒護身,卻終究難逃一死,且雖死卻仍不自知,依舊用執念将自己困在這冷漠的人世間。

那日秀桦死後,腹中胎兒随即夭折,婆子大呼小叫着前去通報,許鶴年得知消息後,終未露面,只吩咐下人将那一大一小草草裝殓了,埋在城外亂葬崗中,因無名分,連祖墳都進不得。

張孟春不忍告訴秀桦她在這血腥味濃重的屋中看見的一切記憶,兩個女人,一個貴為正妻,一個不過賤妾,卻全因一個男人命喪黃泉,究竟是造化弄人,還是時運不濟,到底難逃一個命字。

秀桦眼望屋中陳設怔怔出神,半晌朝張孟春露出一絲凄涼笑意。“我認得你,多謝姑娘記挂,秀桦還有心願未了,待了了心願,便會自行離去,就此別過姑娘。”言罷深深福身一禮,轉瞬化作清風不見蹤跡。

張孟春望那空蕩蕩屋子,只覺眼中酸澀,胸口如墜大石般難受不已。

一路走來她見過許多有情有義的妖,亦見過不少無情無義之人,想着自己若不是修道之人,可能早已親手了結了那些人面獸心之人的性命,想到此處忽地想起那被她奪去雙尾的九尾赤狐,想它快意恩仇不由羨慕,心中一時翻江倒海難以平靜。

——

府衙大牢,許鶴年正坐在牆角,望着牢門外牆壁上忽明忽暗的松油燈怔怔出神。無論如何,他做夢都未曾想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收押進這暗無天日的大牢之中。

今日早時,他已在重壓之下承認自己金蟬教主的身份,他雖心中焦急卻并不畏懼,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從來都是官官相護,他曾為那位赴湯蹈火,那位是不會真治他的罪的。

轉念又想到程煜之,不由一陣切齒。心道我與他素無恩怨,酒桌上那般熱乎,昨夜卻當面補刀,想來也是個唯利是圖之人,不過想在王爺面前顯擺能耐,以至于落井下石,完全不顧他的死活。

暗暗發誓待風聲過去,自己有朝一日翻身,定會找他報仇雪恨。想到此處,不由冷笑,正自做着春秋大夢,忽見那壁上松油燈跳動幾下,忽地滅了,牢中登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許鶴年一怔,心道一定是那獄卒偷懶,也不知往燈中多添些松油,想到此處沒好氣道:“來人吶!來人!”

可叫了半晌,卻無人答話,牢裏靜谧非常,好似無人一般。

許鶴年心中不悅,起身來在門前朝外張望,只見黢黑地牢之中,遠遠地亮起一盞燭火,他氣哼一聲,道是獄卒來了,正盤算如何罵他一頓出氣,卻聽一陣熟悉輕笑由耳畔吹過,一瞬腦中好似炸雷劈響。

只聽那聲音忽遠忽近,輕輕柔柔,“老爺,奴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