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遇故人冤家偏路窄 夜探尋仙姑逢玄機
海州州衙,後宅花園,一支箭矢快如閃電,帶着摧枯拉朽之勢,篤一聲悶響,正中靶心。
“好精的準頭!”周師爺正往園中來,恰好看見程煜之拉弓射箭,正中靶心,不由拍手叫好。
程煜之一笑,“那些不準的師爺沒見着罷了。”
周師爺意外道:“學生只道大人文采斐然,卻不想還對兵器感興趣。”程煜之輕笑一聲未置可否,将那弓擦淨置于架上。
周師爺上前呈上手中折子,道:“大人,這是徽州府剛剛送來的加急公文。”
程煜之面露驚訝,急忙打開一看,一顆心就是一沉。
竈房中,張孟春正跟王媽媽學做桂花蜜糕,雖有王媽媽手把手相教,奈何照貓畫虎,仍不是那個模樣,一籠屜的白糕愣是塌了半屜,好在味道還說得過去,聊以慰心。
她瞧着那半屜癟塌塌的白糕,垂頭喪氣,“看來我是真沒這個天分,還是去捉妖好了。。”
“吾看也是。”小俠在一旁瞧熱鬧,順便指指點點撿個樂兒,鑼邊兒敲得铛铛響,氣得張孟春抄起一塊熱糕朝他扔過去。
小俠一手接住,樂呵呵扔進嘴裏,砸吧砸吧味兒,“嗯,味道尚佳。”
王媽媽被他兩個逗得前仰後合,忍不住拿滿是幹粉的手刮她鼻子,“照你這麽說,捉妖豈不是比蒸糕容易多了?”
竈屋中正熱鬧,程煜之推門由外頭進來,穿過熱氣騰騰的蒸汽,雲裏霧裏,好似仙人下凡,只是神色凝重,似有什麽心事。
“咦?大人來了!”小俠樂呵呵朝他招手。程煜之望向臉蛋紅撲撲鼻子上挂着白粉的張孟春,半晌溫聲道:“後日我要啓程去徽州府一趟,一同去吧。”
張孟春見了他一瞬羞澀,心裏甜滋滋,面上卻不顯,故作嫌棄道:“怎地又去?三進徽州府,那許鶴年是想大人了不成?”
程煜之見她口無遮攔的毛病屢教不改,面露不悅,“你不愛去便留在府中好了,小俠随我去便是。”
小俠聞言忙不疊答應,州衙裏無妖無鬼的,這些日子可把他悶壞了。
王媽媽見他兩個模樣,笑呵呵推了把張孟春,朝程煜之道:“誰說小春不去的,她若不去,你心中也不踏實呀,是不是!”
二人聞言四目相對,整顆心均跳成一個兒,程煜之張了張口,卻又不知要說什麽,遂轉身匆匆離去。
——
三日後,一行三人準時抵達徽州府,入了驿館後,遇到轄內各州縣官員,相互一串,這才得知原來瑞王已在前一日抵達,且據知情人士透露,由江浙一帶收取的稅銀到達江北徽州地界後,忽然不翼而飛,因此筆稅銀數額巨大,傳到京中後聖上震怒,瑞王為聖上分憂,這才主動請纓南下督辦此事。
翌日,徽州地界各州縣官員齊聚府衙二堂觐見瑞王,衆官員早早聚在花廳等候,烏央央堆滿一整個屋子,衆人三個一群兩個一夥竊竊私語,嗡嗡嗡如同蒼蠅開會一般。
張孟春與小俠兩個倚在對面廊上吃茶閑聊,花木掩映下,小俠望那一屋子的人,不由咂嘴兒。
“別看那幫子當官的平日裏位高權重好不唬人,這時卻如稀粥似的擠在一處冒冷汗,哪有你我這般舒坦。”
張孟春哂笑一聲,“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兩人正扯閑話,忽見院中來了一隊人,打頭的正是徽州府尹許鶴年,只見他印堂發黑,眼眶青黑,愈發枯瘦,竟與前次判若兩人,張孟春知他是被那鎮魂邪法反噬所致,不由心中大快,暗道活該。
又見他身後一衆仆子衆星捧月般簇擁個華服男子,猜測定是瑞王無疑,觑目細看,見他天潢貴胄,雍容無比,卻是個天生反骨之人,暗道這位若是得了勢,天下恐難太平,但天道之事不是她這等人幹涉得了,也只得感嘆一番,心中落寞,便叮囑小俠在此保護程煜之,自己借口尿急,溜之大吉。
瑞王來在花廳之中,撩袍落座,許鶴年和兩名稅使恭敬垂立一旁。
一衆交頭接耳的官員見王爺來了,屋中登時鴉雀無聲。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這位乃實打實的皇親國戚,衆人更是誠惶誠恐。
程煜之刻意立于後排角落,偷眼望去,只見他與在京中之時無甚變化,依舊雍容華貴,滿身的皇家氣度,較他而言,許鶴年的狀态卻判若兩人。
程煜之正神思翻湧,就聽瑞王道:“諸位久等。今日本王親來徽州府,是奉聖上之命,特來調查稅銀丢失一案。諸位乃徽州各地父母官,對本地民風民情可謂了若指掌,本王聽聞近來徽州轄內爆發多起暴民起義,這稅銀許是被哪一夥勢力盜去也未可知,還請諸位傾力全面徹查。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我等身為臣子,理應為聖上分憂解難。”
瑞王語畢,底下各位偷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鴉雀無聲。
“王爺,下官鬥膽問一句,丢失稅銀數額多少?”荊縣縣令忍不住發問。
瑞王鳳眼微眯,沉聲道:“五百萬兩。”
此言一出,底下登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之聲。程煜之亦吃驚不已,暗嘆這樣年月還能收上如此巨額稅銀,且還是賬面金額,公飽私囊的還不知多少,所刮皆是民脂民膏,百姓實苦矣。想到此處,心情沉重異常。
且說瑞王又詢問一番各處民生境況,而後離座退場,衆官員這才悉數散去。
程煜之混在人群中低頭正往外走,忽見許鶴年走過來将他叫住。他一怔,“許大人何事?”
哪知許鶴年将他拉在一旁,低聲道:“瑞王殿下要見你。”
瑞王二字如驚雷劈在程煜之心頭,他不由色變,惴惴道:“這,大人可知王爺找我何事?”
許鶴年苦笑搖頭,“程大人還是随我去書房吧,去了便知。”
程煜之心不甘情不願跟随許鶴年去了通仙居,此院已被許鶴年騰出,專作王爺行館使用。彼時瑞王正在書房飲茶,見程煜之來了,便命仆子奉茶,許鶴年見他好似對程煜之很是親近,猜測二人在京中許是舊識,便識相的主動退避,出門候着去。
瑞王悠然一笑,“程大人,好久不見。”
程煜之誠惶誠恐,“下官見過王爺。”
“想不到本王在此地還能遇見故人,更加想不到,大人竟離了京城,外調來海州做了知州,看來你我當真有緣。”瑞王呷口清茶,想起剛才在人群中看見他,仍覺不可思議。
“回王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下官在哪裏都是為國盡忠,為聖上盡忠。”程煜之讪讪回話,卻肉眼可見的渾身緊繃。
瑞王瞧他拘謹模樣,将茶盞擱在幾上,勾唇道:“朝廷有爾這般忠誠臣子,實乃聖上之幸也。”言罷鳳眼微眯,似笑非笑。
“王爺言重,下官不敢。”
瑞王起身來在他近前,見他汗如雨下,不禁笑道:“本王又不是豺狼虎豹,程大人怎地如此緊張?”言罷大笑幾聲,磁音震耳。
程煜之一噎,嘴角扯出一絲牽強苦笑,袖中雙拳緊握,一時有如芒刺在背。
且說這邊程煜之冷汗冒不停,另一邊,張孟春正在許府閑逛,行至芍藥居看那院子已被拆除一空,連樹也砍個精光,心中滋味難以形容,只道是許鶴年心狠,半點不念舊情。
轉念想起他那侍妾秀桦,想着這些時日不見,也不知她境況如何,算算日子,應是早已生下孩子,想到此處便轉身往桦林苑方向去。
走到半路,忽地想到自己與秀桦不過曾在那樣情境之下有過一面之緣,今日貿然前往未免有些不合時宜,便想尋個人問問,知她境況便好,見不見面倒不打緊。
過不多時果然在半路遇見個丫鬟,便趕忙将她叫住。
“姑娘,在下有禮了。”張孟春朝她深施一禮,笑呵呵打個招呼。
小丫鬟一怔,見面前是個水靈靈英氣十足的姑娘,臉一紅,忙福身回禮。
“姑娘,我乃程大人的屬下,想與你打聽個人。”
小丫鬟壓根兒分不清什麽程大人李大人,只道這位姑娘彬彬有禮,不由好感十足,笑道:“不知姑娘要問哪個?”
“桦林居的林姨娘近來可好?不知誕下的可是位千金麽?”
小丫鬟聽她說出林姨娘三字,笑盈盈臉龐眼見着由晴轉陰,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新來的,不知道姑娘說的是哪個。”言罷慌忙行個禮,快步走了。
張孟春正出神,忽聽身後小俠喚她,原來程煜之那方已然事畢,正等着她一同返回驿館。她探頭見那小丫鬟身影早已在甬路盡頭消失不見,只得嘆口氣轉身走了。
車廂之中,小俠只覺氣氛詭異。他偷眼瞧瞧程煜之,見他自打出了府衙便苦着張臉,好似剛剛見過鬼一般,又瞧瞧一旁張孟春,那位也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瞧着他兩個反常模樣,小俠不由納悶兒,暗道一個兩個怎地全都愁眉不展?定是那府邸陰氣太重,看來今後無事還是少去為妙。
晌午的日影自車窗傾瀉而入,映得程煜之整個身軀忽明忽暗,此刻的他正心如油烹,暗道當真冤家路窄,不然怎地在離京千裏之外還能遇上,更未料到他竟還對自己念念不忘。
轉念想起當年自己年輕氣盛,在京中只為博得些虛名,仗着尚有幾分才華,便目空一切,露才揚己,也正因如此,才會引得他對自己印象深刻罷。
一旁張孟春也望着窗外街巷怔怔出神,想起剛才那小丫鬟逃也似的背影,只覺其中必有蹊跷。當時她曾掐算過,那秀桦腹中懷的十有八九是個女孩,暗道許鶴年人面獸心,定是嫌棄秀桦未生兒子,便虐待她們母女兩個也未可知,回頭定要畫個護身符,贈與她母女兩個。
小俠見他兩個同時神游天外,只覺奇怪,便開口道:“大人,瑞王千裏迢迢親來海州,那丢失的稅銀數目定是不小!”
程煜之心不在焉,“五百萬兩。””
小俠目瞪口呆,“五百萬兩??
一旁張孟春冷哼一聲,“民脂民膏,丢了也未嘗不是好事!如此年月還能收上如此巨額銀兩,那皇帝老兒也不是什麽好鳥!”
一路無話,三人回到驿館各做各事自不必說。
——
晚間時候,海寧縣胡縣令與東海縣萬縣令買來吃食同邀程煜之共進晚餐。見推脫不去,程煜之便欣然将他二人讓至屋中,将小幾擺在屋央,三人将就一頓。
“驿館簡陋,真是難為大人了。”幾杯酒下肚,胡縣令略先打開話匣子,他而立年紀,上任縣令不過三年。
程煜之擺擺手,“此處沒有別人,你我無須客氣。”
一旁萬縣令起身朝他恭敬舉杯,堆笑道:“上回初見,便知大人平易近人,今日一見,更加篤定。”萬縣令生個酒糟鼻子,一飲酒那鼻頭紅彤彤。
程煜之最煩官場客套,暗道自己雖比他兩個年輕不少,卻官大兩級,即便自己再平易近人,他兩個也只當他做做樣子而已,想到此處也就随他二人去了。
又一杯酒下肚,只聽胡縣令忍不住抱怨:“今日王爺交代之事,我真毫無頭緒可言,天下之大,要到哪裏去追捕那盜取稅銀的歹人?即便抓到,那稅銀保不齊也早已被瓜分一空!”
程煜之輕抿薄唇,淡道:“時局動蕩,民間勢力疊起,又豈止徽州這方寸之地?想要搜尋劫銀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半晌無言,只剩各自啜飲悶酒聲音,萬縣令偷眼瞧他兩個模樣,壓低聲音道:“大人何須煩惱?此事複雜難道只你我明白不成?王爺只讓咱們各自回去調查,卻未設期限,亦未提及獎懲,估摸不過是讨好聖上這才攬下此事,他都做做樣子,你我又何須認真?到時候捉幾個匪盜一殺,稀泥那麽一和,稀裏糊塗也便交差了。”
胡縣令聞言,細細品品滋味兒,不由向萬縣令投去頂頂佩服的目光。萬縣令吸溜下紅鼻子,笑呵呵自斟自飲一杯,人活到知天命的年紀果然不同凡響,官場侵淫數年,看來頗有心得。
程煜之見他得意模樣,只覺好笑,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随聲附和,不住誇他主意棒,點子高。萬縣令被誇得找不着北,摞袖子又為程煜之斟酒,這方你來我往自不必說。
且說隔壁房間裏,張孟春正躺在床上輾轉,無奈生就一個愛打抱不平的脾性,她終究放心不下秀桦,眼看長日将盡,落霞漫天,便起身取出朱砂和符紙描了張護身符,随後揣進懷中出了驿館,輕裝打馬絕塵而去。
待天邊最後一絲緋紅消退,夜色如約而至,張孟春腳尖點地,飛身翻過圍牆,自往徽州府衙後宅而去。
廢園蕭瑟,滿目蒼涼,彼時月出中天,穿過後花園時,遠遠看見一個單薄身影站在斑駁樹影下若隐若現。
張孟春以為是府中丫鬟路過,怕被撞見,便閃身躲在樹後,哪知等了半晌,那身影只是伫立原地,連半步都未曾挪移。她見狀心生疑惑,便好奇上前去,不成想卻看見一個熟悉身影。
“秀桦?”
秀桦聞聲轉過身,見面前是個飒厲的青衣女子,清秀面龐好似在哪兒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張孟春見她只穿身雲煙粉織金的薄衫,面色蒼白,唇無血色,看上去甚是憔悴。又看她懷中緊緊抱着個錦被包裹的襁褓,知她順利誕下孩子,這才略感安慰,遂朝她點點頭,“林姨娘可好?”
秀桦失魂落魄瞧她,半晌道:“姑娘,我們可曾見過?”
張孟春一笑,未置可否,只關切道:“夜深寒涼,林姨娘在此逗留,切莫凍着孩子。”
秀桦凄然一笑,“我等老爺,他好久沒去我那兒了,岚兒都想爹了。老爺近來總去後園的地窨子裏忙到很晚,許是快回了。”
張孟春瞧她神态,聽她話語,只覺說不出的古怪,彼時風吹雲動,月光氤氲,朦胧光華籠在秀桦身上,如夢似幻,張孟春心中一瞬緊繃,疑惑道:“與其在此苦苦等候,你何不去親自尋他?”
秀桦面露憂色,“進不得的,那地窨子裏有個石頭塑像,岚兒近了總是啼哭不止。”言罷,憂心忡忡抱緊襁褓前後踱步。
張孟春正欲搭話,忽見前方不遠處燈籠光亮搖晃,随之傳來陣陣嘈雜男聲,她猜測許是許鶴年帶着府中人來了,剛要沒身躲開,忽見一陣風過,樹影婆娑,雲遮月隐,回頭一看,秀桦已不知所蹤。
她躲在樹後,見來人果然是許鶴年,他身後還跟着兩名身着錦衣腰懸佩刀之人,一絲異樣感覺霎時浮上心頭。見他幾個走遠,便由樹後閃出,想想方才秀桦所言,便疾步往後園深處去。
後園,白日的假山奇石逍遙景致到了夜裏,便都成了鬼影幢幢,再添上幾聲夜鳥號啼,更是處處透着陰森。
張孟春将符灰點在眼皮上,找了老半天,卻遍尋不到秀桦口中所說的地窨所在,正愁眉不展,忽聽一聲烏鴉呱呱怪叫,驚得她一個愣怔,回頭見園角一棵老樹上,一只紅眼烏鴉正一動不動盯着她看。
恰時一陣陰風卷過,樹搖枝動,那烏鴉張開巨大翅膀撲啦啦飛向天際,張孟春只覺說不出的詭異,下意識握緊腰間降妖劍,便往那處去。
哪知沒走幾步,腳下忽然有什麽東西絆住她腳,好懸将她絆個趔趄。
驚魂甫定,她低頭定睛一瞧,一條麻繩在那亂草掩映下若隐若現。她心中一動,将那麻繩提起用力一拽,只聽嘎吱一聲,地上竟開了一道門。
張孟春心中疑惑,暗道地窨入口隐藏如此之深,裏面不知藏的什麽見不得光之物,遂打着火扇子,沿那石階小心翼翼向下而去。
陰涼氣息一瞬撲面而來,她拉緊棉袍衣領,慢慢下到地窨之中,但見此處寬敞竟如廳堂一般,當中果有一尊石像魏然挺立,她将手中火扇子舉高一瞧,不由吓得花容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