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周師爺計會馮二娘 傲小紅喜提黃粱夢
且說張孟春想要幫那肖氏讨回公道,正無計可施,卻聽程煜之話中有話,似要助她一臂之力,一時不禁有些難以置信。
“怎麽,你要幫我?”
那一聲滿含疑惑與難以置信的詢問,一聲聲回蕩在程煜之耳畔,激蕩入他腦中,如此熟悉,似曾相識,只聽得他驀地一怔。
淺黃燭火下,她美得朦胧,他怔怔望她,見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綴滿星光,似漩渦般将他牢牢吸住。
“煜郎,你要幫我?你真的願意幫我?”
腦海中一聲聲如泣如訴的呼喚,絲絲縷縷将他纏繞,如繭般将他層層包裹。
張孟春見程煜之雖望向自己,卻神思飄渺,如陷入深深夢魇般不能自拔,遂擡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大人?大人!”
程煜之一瞬回神,如大夢初醒,望向她的眼神霎時變得犀利,甚至綴了一絲憤懑。
衆人正不明所以,忽見程煜之甩袖轉身,大踏步行至門前,雙拳緊握,冷笑道:“你莫要搞錯,我并非幫你,而是還你前次人情罷了!”言罷竟摔門而去。
張孟春見他不知何故語氣大變,頗為莫名其妙,望着他背影翻個白眼,哼道:“過河拆橋,我就知你沒那好心,不過你欠我人情頗多,這是要還哪一次的?癫子!”
——
翌日上午,徽州城東的胭脂巷內,一駕青蓬馬車在一戶院落門前停下,周師爺下了馬車,擡頭打量一下那紅漆剝落的木門,問馬夫道:“可是此處?”
馬夫點頭應承,“确是此處。”
周師爺點點頭,由車廂內提出一個禮盒,來在門前叩響門栓。
不大工夫,一個童兒出來開門,周師爺說明來意後,那童兒打量他片刻,客氣道:‘先生來得不巧,我家夫人不在家,被人請去接生了。”
周師爺正納罕這馮二娘竟還懂得接生之事,忽聽身後一陣馬蹄車輪聲響,見是一駕小棚馬車停在他的馬車後面,片刻車簾一挑,馮二娘由車上跳下來,四目相對,均是一愣。
周師爺見她今日褪去尋常招搖妝容,穿着打扮十分樸素,手中提着沉甸甸一物,外面用粗布包裹,底下已陰出片片血淋淋紅暈。
馮二娘見是周師爺,面露驚色,笑道:“哎喲,哪陣香風把師爺您給吹來了!”
卻見他滿面疑色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手中之物,便大大方方将手伸出,道:“今日我去杏花巷一戶人家接生,這是人家不要的胎衣,我便收了來。”言罷一笑,“師爺不知,拿此物來藥酒最是大補,我這還有現成的,一會送師爺些嘗嘗罷!”
周師爺聽她所言,腦中霎時浮現出一副鮮血淋漓畫面,心中一陣惡心,忙擺手道:“無福消受,無福消受。”
馮二娘見他模樣不由大笑,走過去将手中布包交給童兒,親自将他引進門去。
周師爺在堂屋裏靜候片刻,見馮二娘梳洗完畢,換了身衣裳一陣風兒似的由後面來,笑吟吟坐在他身側,邊拿眼瞟他,邊媚笑道:“不知師爺今日光臨寒舍,有何貴幹呀?可是程大人又想聽曲兒了?”
周師爺恭敬奉上禮品,語中帶笑,道:“夫人莫要客氣,此次冒昧前來,确是受了我家大人之托。”
言罷,意味深長望她一眼,壓低聲音道:“上回夫人帶去熹春樓的幾位姑娘,個個技藝非凡,其中有一位姑娘令我家大人至今念念不忘。。”言罷,遂朝馮二娘使個眼色,不再多言卻已表明其中之意。
馮二娘聞言又驚又喜,轉轉眼珠故意嗔道:“哎喲,我說師爺,民婦那幾個姑娘可都是從小養在身邊,被民婦視作親生女兒一般,不知程大人如此這般,是何意思呀?”
周師爺聞言一笑,“知道夫人舍不得,我家大人說了,只是叫那位姑娘抽空前去彈唱小曲解解悶兒,大人還要處理些公務,不日便要返回海州,留在此地時間有限,還請夫人美意成全!”言罷,自袖管抽出一張銀票,放在桌央推向馮二娘那側。
馮二娘瞄一眼銀票,喜出望外道:“哎喲喲,這,怎能讓程大人如此破費!”
周師爺又客套一回,那馮二娘便将銀票折起,忙不疊揣進懷中,滿意笑道:“程大人年紀輕輕便已坐上知州之位,前程不可限量,聽說又是打京中來,能如此看得起我馮二娘,我怎能不識擡舉?”言罷,笑呵呵朝周師爺道:“只是不知,程大人是看上我家哪位姑娘了?”
周師爺一笑:“小紅姑娘。”
“她?”馮二娘一愣,神色微變,幹笑道:“我自己養的姑娘,我這個做幹娘的最是知道。要論色藝雙絕的頭一號,就數翠珠了,不知怎地看上小紅?”
言罷思忖片刻,又道:“上回領去熹春樓,程大人不是未曾相中麽?怎地這回點名要她?實不相瞞,那小紅色尚可餐,藝卻不精,不是我偏心,早知她上不得臺面,人卻機靈伶俐,便一直當半個女兒半個丫鬟使喚的。”
周師爺見她略有遲疑,沉吟片刻道:“實不相瞞,我家大人少年時曾有個青梅竹馬的紅粉知己,兩人相互愛慕,已到了談婚論嫁地步。”言罷忽然長嘆一聲,接着道:“可天有不測風雲,那位姑娘因病早逝,成為我家大人心頭一道無法愈合傷痕,因為思念伊人,所以至今未娶。點名要小紅姑娘,正是因為,她的容貌竟與我家大人死去的青梅竹馬甚為相似。”
馮二娘一愣,“有這等事。。”言罷,低頭沉吟不語。
周師爺觀她神色,似是信了,便又接着道:“夫人悉心養育姑娘們多年,其中艱辛自不必說。凡為人父母者,無不希望子女将來能有個好歸宿,我家大人尚未婚配,又是個鮮有的癡情之人,若是與那小紅姑娘當真有緣,也算美事一樁,夫人您說,是也不是?!”
馮二娘被他說得活動了心眼兒,便笑道:“師爺您快人快語,我馮二娘也是個爽利性兒,今日我便親自将人送去驿館,與大人相會便是。”
周師爺面露滿意神色,點頭道:“有勞夫人,只是白日我家大人忙于公務無法抽身,還請夫人晚間再将小紅姑娘送去便是。”
馮二娘妩媚一笑,“遵命。”
——
掌燈時分,天上飄起雪花,一輛駛往驿館的馬車上,小紅抱着湯婆子,正挑簾朝外張望。
一旁馮二娘将棉簾放下,搓搓手道:“天冷,莫要着了風寒才是。”言罷,又将自己頸上狐貍毛圍脖子取下,圍在她頸上。
小紅受寵若驚,邊将那圍脖子取下邊道:“幹娘,使不得!這。。”
馮二娘按住她手,“有什麽使不得,我将你從小養大,付出多少心血與銀子,這一條圍脖子又算得了什麽?”
小紅聞言放下手去,赧笑道:“謝幹娘。”
馮二娘理了理她頭發,打量片刻,點頭笑道:“真是個伶俐的。小紅,有些話幹娘不得不囑咐你,你在我身邊最久,知道的事也比別人多些,需得記住,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你是個機靈的,應當懂得幹娘的意思。”
小紅聞言神色肅然,忙不疊道:“幹娘放心,小紅自有分寸。平日裏無非與姐兒幾個練琴唱曲兒,其餘之事一概不知的。。”
馮二娘笑着捏捏她臉蛋兒,道:“幹娘雖舍不得你,可又不能擋你的好事,你若真如秀桦那樣被納了妾,也算是你的造化,到時候飛上枝頭,可別忘了幹娘的養育之恩。”言罷又嘆息一聲,“只是海州路遠,再見一面甚是不易。”言罷面露哀色,抽出帕子拭了拭臉。
小紅輕拍她背以示安慰,嘴上應承,心中卻道:少假惺惺,你平日待我苛刻,使喚我幹這幹那,如今我巴不得離你遠遠地才好,嘴上雖說舍不得我,還不是麻利兒将我送出去?定是收了程大人不少銀子才肯答應。
轉念又想到程煜之,回憶那日在酒樓初見,想起他豐神俊逸模樣,便魂不守舍,暗道自己被他瞧上,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思緒至此不禁得意,暗道秀桦呀秀桦,原先我羨慕你羨慕得不行,如今我小紅也有此攀龍附鳳的機會了,我定會牢牢抓住,且這位程大人與你那位許大人秩品相當,卻勝在年輕俊秀,若是納了我入門,将來許是有機會入京的,你又哪裏與我相比?
車輪子嘎吱吱壓過泥濘雪地,卷起烏突突一陣泥片渣子,這邊蕩悠悠做着黃粱夢,夢未做完,便到了驿館門前。
周師爺親自出門相迎,馮二娘又囑咐小紅一番,便告辭離開。那小紅懷抱月琴随周師爺來在一間房內,客氣幾句後師爺便出得門去,只留她一人在此等候。
屋中紅燭搖曳,兩個火盆燒得正旺,暖烘烘令人昏昏欲睡,小紅心中忐忑,只覺此景好似洞房花燭之夜,忍不住浮想聯翩。
正合計着一會兒如何取悅程煜之,忽聽叩門聲響,倏忽回神,趕緊正襟危坐,只見門扇一開,冷風霎時灌入屋中,直吹得燭火晃晃,燭影幢幢。
小紅深吸口氣,定睛一瞧,來人是個臉蛋圓圓的嬌俏丫鬟,只見她回身将房門掩上,又将手中沉甸甸食盒放在桌上,随後擡起頭朝她一笑,左眼尾一粒小痣在燭光映襯下甚是妩媚動人。
小丫鬟睜着水靈靈大眼,上下打量她一瞬,而後調皮一笑,“小紅姑娘?”
小紅點點頭,羞赧一笑,心下吃驚連程大人家的小丫鬟竟都這般靈秀可愛,不由有些自慚形穢,心中忐忑又深了一層。
“大人正忙,還請小紅姑娘等上一等。這是大人特意吩咐我自熹春樓買來的飯菜,小紅姑娘邊吃邊等吧。”小丫鬟口齒伶俐,言罷将那飯菜由食盒中取出,排擺在桌上。
小紅見是四菜一湯,還有一壺燒酒甚是豐盛,不由暗暗吞口口水。
小丫鬟見她羞于上前,便拉她坐在桌前,道:“大人說了,萬不能叫姑娘餓着,姑娘快些吃吧,一會飯菜涼了就不好了。”言罷深深看她一眼,遂勾勾唇退出屋去。
望着那滿桌美味,小紅思忖片刻,終是忍不住執箸夾了一塊燒鵝放進口中,吃過覺得甚是美味,便一發不可收拾,遂将那燒酒也自斟一杯,幾口吃了,稍過片刻忽覺困頓難耐,便歪在床上小憩。
不知何時,一陣風過,卷得床幔輕輕蕩起,如手輕撫臉頰。小紅打個冷戰驚醒過來,睜眼只見四處漆黑一片,周身如墜冰窖一般徹骨寒冷。
彼時月影入窗,待目光逐漸适應周遭黑暗,這才看清自己原來正身處一間破敗閨房,但見:窗紙破洞冷風侵,羅帳頹落蛛網織、妝臺淩亂芸香冷,銀燭傾倒無人拾。
小紅茫茫然欠身坐起,只覺昏昏沉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恰時寒風灌隙,發出滲人聲響,小紅惶惑間再次環顧四周,見那窗下琴桌上一架青桐木古琴,就是一陣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