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情難抑雪夜露心跡 家親急舊案需重提
得知張孟春尚未返回,程煜之不由吃驚,“你兩個一大早出去所為何事?”
小俠面色凝重,“大人被擄那晚,師姑曾在妖道幻化的蝙蝠身上種下追索蟲,方圓五裏範圍便能察覺,昨夜追索蟲在東邊現身,師姑出去查探,尚未歸來。”
“追索蟲?”想起那夜之事,程煜之仍心有餘悸。“那妖道又來作案不成?”
小俠搖頭,“吾尚不知。”
原來昨夜她便出去了。。程煜之心中一緊,“你為何沒與她同去?”
小俠一臉委屈,“師姑怕那夥賊人聲東擊西,便讓吾在這兒守着大人。”
“荒唐!”程煜之一顆心惴惴不安,暗忖她一個姑娘畢竟勢單力薄,若是對方人多勢衆,即便本事再大,怕是也難讨到便宜。
“你方才可是去尋她了?可有發現什麽線索?”
見他急赤白臉模樣,小俠便将天明後去城外搜尋張孟春之事細細道來。
張孟春确在路上留有痕跡,他尋那記號一直追到仙老山腳下,但見四處皚皚一片,風卷雪飛,刮得臉上如刀割刺痛,那痕跡被風雪掩蓋,小俠再尋不到線索,也不敢盲目進山,便悻悻而歸。
程煜之聞他所言,只覺整顆心跳成一個兒,忙吩咐鳴兒将隋班頭叫來,遣他分派兩班衙役分別在城中和仙老山追查張孟春下落。
不一會兒,王媽媽進來添菜,見桌上飯菜幾乎未動,不無憂心道:“小春不在,你們吃不下吧?”
小春?程煜之一瞬想起久遠夢境中,那個名喚小春的女子,這才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再夢見她了。
王媽媽走後,程煜之再無心思吃飯,便回了書房,思來想去,只覺氣逆血滞,氣她如此大事也不知會一聲,也忒不把他當一回事,若有一日叫他抓住把柄,定要好好拿捏她以解心頭之恨。
轉念一想昨夜雪落一宿,今日寒風凜冽,也不知她衣裳穿得夠不夠厚,一時思緒萬千,浮浮沉沉,回過神來又忍不住恨自己多事,想她做甚?那惡女,她凍死餓死又與自己有何相幹?!一個晌午天人交戰幾十回合暫不細表。
——
掌燈時分,天氣格外陰冷,書房內擺放兩個炭盆,仍是不能阻擋寒氣由門縫窗隙侵襲進屋中。
程煜之放下毛筆,搓搓僵硬手指,走到窗前推開窗,見不知何時,鵝毛白雪又大了不少。
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冬飄落的第幾場雪,小俠與隋班頭那邊皆無消息,也不知她是否已踏上歸途。
程煜之再待不住,披上鬥篷出了書房,穿門過院,擡頭見那青磚院內冷風呼嘯,洛瓦屋中未燃燈火。他推開廂房門邁步進屋,只見冷屋涼炕,寒氣襲人,沒來由一陣心酸。
小銀聞聲從錦被中拱出,見是故人,便跳下床去,走到跟前擡眼望他。他明顯比初見時清瘦不少,滄桑許多,曾經那個俊逸青年眼圈青黑,疲态盡顯,看來應是許久未睡個安穩覺了。
程煜之俯身将小銀抱起,坐在床上逗弄,小銀眯縫着眼老實窩在他懷裏,任憑他搔弄頸下絨毛。
“你這毛茸茸的小東西。。”他搔弄着懷裏毛茸茸的一小團,輕聲低語,眼中盛滿溫柔。“你那主人尚未歸來,擔心了吧。。”程煜之喃喃輕語,像是詢問,又如自語。
小銀本來舒服得不要不要的,就快睡着,卻聽程煜之當她樹洞般越說越離譜,一瞬竟睡意全無。
雲山萬重,寸心千裏,不知過去多久,程煜之正思緒翻飛,忽見房門被大力推開,冷風霎時灌進屋中,吹得桌上燭火飄搖,碎了一地光影。
他驚睜雙眸,見一頂風冒雪的嬌小身影映入眼簾,一瞬只覺心潮湧動。
張孟春大力拍拍鬥篷,脫下帽子站立屋央,滿身寒氣遮不住那萬丈英氣,一張小臉被凍得紅彤彤,如霜染紅柿,目光炯炯望向程煜之,只看得他一顆心輕輕動了兩動,蕩了三蕩。
“是你??”
“你回來了!”
二人異口同聲,言罷皆是一愣。
程煜之出口即後悔,強斂了心神,将擱在膝上的拳頭握緊,橫眉道:“你既投誠在本官門下,便需聽本官差遣,若是下次再敢不告而別,休怪本官罰你!”
張孟春望他“兇狠”模樣,只覺好笑,暗道你吓唬誰,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只戲谑道:“大人深夜在我房中作甚?”言罷,想起剛才進城路遇正四處尋找她的衙役,心底莫名湧出一股暖意。
程煜之兩頰騰地紅了,咬牙道:“本官只是急于知曉,那妖道是否又來找尋目标,伺機下手?”言罷,起身不安的來回踱步,自言自語道,“看來這幾日宵禁時間要提前些才行。。”
張孟春望他半晌,幽幽道:“未必。”
程煜之一怔,只聽她接着道,“今日前來統共三人,他們目标可能并非紫河車,而是大人你。今後為了大人安全,我是更不能離開半步了。”
程煜之望她眸光閃爍,似春水藏波,心中就要方寸大亂,急忙低下頭,愠怒道:“竟還帶了幫手。。那妖道為何單與本官過意不去?”
張孟春觑目望他體內流動的奪目金光,一瞬出神,多想即刻便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低頭卻見小銀一副意味深長模樣,只得恨恨壓下心中所想,沒好氣道:
“那妖道許是看上大人了,故念念不忘也未可知!”言罷,端起桌上茶水一口喝下,直涼得她打個冷戰。
程煜之瞧她放肆模樣,如此沒個正形,不由火往上撞,暗恨自己不長記性,為何還要與她白費口舌。思緒至此,冷冷望她一眼,便甩袖出門,一頭紮進風雪之中大步走遠。
張孟春望他背影逐漸被風雪吞沒,走過去将門掩上,靠在門扇怔怔出神。
——
光陰流水緩緩過,一晃驚覺已三秋。海州原本富庶安定,百姓在這災年尚活得過去,如今又有赈災米糧發放,更是安定不少。
這一日,程煜之才進書房,便聽篤篤叩門聲響起,開門一看竟是周師爺。
“禀大人,海州城中富戶,呂府大爺呂仁雄前來求見。”
程煜之聞言一愣,“呂仁雄?”記憶中搜索片刻接着道:“他可與那呂仁傑有何關系?”
周師爺颔首,“回大人,呂仁雄乃呂仁傑胞兄是也。學生猜測,他此次前來,必是為了其弟的案子。”
程煜之一瞬想起先前翻看前任知州翟大人遺留下的舊案卷宗,對那海州富戶呂仁傑殺人一案記憶猶新。
那被告呂仁傑系海州人氏,乃本地一名鹽商,壟斷了海州将近五成的鹽巴生意,是此地數一數二的富戶,卻也是因為生意與同行發生沖突,傷了另一名鹽商汪寶龍幹兒的性命。逮捕之時恰逢前任翟大人丁憂離任,故一直在州衙獄中關押。
原本上任之初他便想着擇日提審,只是後來陸續發生許多棘手案件,這才耽擱下來。想到此處,只覺心中愧疚,想那呂仁傑一案,不論有罪無罪,都應當盡快審理才是。
思緒至此程煜之點點頭,“快請。”
周師爺應聲去了,過不多時,領入一人。程煜之擡眸觀望,只見來人四十多歲,身高七尺,白面黑須,看上去文質彬彬,通身一副讀書人的氣派,與想象中差距頗大,不由好奇。
那呂仁雄見程煜之年紀雖與其子相仿,卻老成持重,不怒自威,通身的氣派令人不敢小觑。
呂仁雄撩袍跪倒,恭敬道:“小人呂仁雄拜見大人。”
程煜之擡手,客氣道:“快請起,此處不是大堂,呂大爺無需如此。”
呂仁雄拘謹站立一側,渾身緊繃,頗為忐忑。程煜之見狀,端起茶盞呷口清茶,淡道:“不知呂大爺何事前來?”
呂仁雄聞言,趕緊拱手道:“實不相瞞,小人此次乃是為舍弟之事前來。大人,舍弟實在冤枉,我兄弟二人自小失怙,在海州城內吃百家飯長大,成人後僥幸賺得些小錢,也知修橋鋪路反饋鄉民。今年旱災伊始,便在城內開設三處舍粥之處,我那兄弟為人仗義,拆借錢財不知多少,卻從不追還,十年來助人無數,哪裏會害人性命?”
呂仁雄越說越激動,身上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程煜之見狀,沉吟片刻道:“我且問你,你兄弟二人平日裏可與那汪寶龍有甚龃龉”
呂仁雄聞言急忙擺手,“從未有過,我弟兄二人與汪寶龍一向無甚來往,年初才通過朋友熟識,也不過泛泛,不知為何突然生出此事,大人,舍弟确實冤枉!只望大人早日升堂審案,還我胞弟一個青白。”
程煜之觀他神态,又聽他話語,竟未有一句反訴那汪寶龍之言,不由驚訝。又一轉念,想到從來都是原告急于結案還苦主一個公道,這呂仁雄身為被告親屬,也急于結案,看來其中确有蹊跷。
躊躇半晌,呂仁雄自袖中取出一物,恭敬遞給一旁周師爺,又朝程煜之躬身道:“大人,舍弟之冤,就有勞大人明察秋毫了。”
周師爺接過一看不由一怔,轉手置于桌案,與程煜之交換個眼色,退于一旁。
程煜之看那桌央擺放的竟是一張千兩銀票,不動聲色沉吟片刻,輕擡眼眸,見呂仁雄正一瞬不瞬盯緊自己,那微眯的眼眸深不見底,卻帶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和嘲諷意味。
程煜之一笑,“不知呂家大爺這是何意?”言罷,将那銀票一推,面露不悅,其意明了。
呂仁雄一愣,暗道我讓管家打探多日,聽聞他确實将衆鄉紳贈送的“見面禮”悉數收下,可緣何對我這銀票卻不滿意?難道嫌少?可上回給那許府尹才不過上供千兩白銀,怎地這位胃口如此之大?
又一轉念,這一位是打京中而來,自然是見過世面的。想到此處心中懊悔不疊,怪只怪自己計劃太不周全,不由一陣心塞,故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呆在一處。
程煜之觀他神色,嘴角噙笑道:“你急欲營救胞弟的心情我雖不能感同身受,卻也能體會一二。實不相瞞,呂仁傑一案疑點頗多,我亦做過些許調查,知你呂氏一族确實做下不少利國利民的善事,且幫扶鄉裏,不計得失,積功累德無數。不日我便會提審呂仁傑,是非曲直一審便知。這銀票你暫且拿回,他日海州百姓若有所需,自會需要你呂氏一族解囊相助。”
呂仁雄聽聞他一番義正言辭,驚睜二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一旁周師爺見狀,笑着将那銀票折起遞還給他。呂仁雄千恩萬謝着告辭離開,直至出了州衙大門,仍是不敢相信剛才發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