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喝起來味道很甜,像是單純的飲料,配上爽口的當季蔬菜,若是不熟悉的人常常會不經意間就喝下許多,等到後勁上來的時候,斷片的可能性比喝高度酒還大。

不過中居和這群城市小孩可不同,她從小就時常偷飲爺爺釀的米酒,那時候喝得臉頰紅撲撲在榻榻米上打滾,現在便是一邊和北說着不好意思,一邊和另外還清醒的同事一起把下屬送上回酒店的計程車。

折騰了好半天,想着再叫輛車自己也回去的時候,才發現把手提包忘在北的家裏了,中居只好長嘆了一口氣,按了按眉心,這會兒才晚上八點多的光景,但是日落後鄉間小路也就只剩了那幾乎沒什麽作用的昏黃路燈,把這條路照得朦朦胧胧的,要不是這段時間常常走,她也很難摸到北家的門。

“前輩,我來拿一下我的……”踢掉腳上的皮鞋,她快步經過露臺走到裏面,剛彎下腰去拿椅子上的手提包,話說了一半便收回了。

北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倚着拉門閉着眼睛在小憩,原本就不算高大的身材,在角落蜷着縮成一團。

中居蹑手蹑腳往回退了兩步,回頭瞥見桌上的碗筷只收拾了一半,而原本還有三分之一的米酒瓶,現在是空的,于是她又轉過身去看北,他倒是喝酒一點都不上臉,雖然耳朵通紅的。

剛剛一起吃飯時,北給大家添酒的動作很是自然,中居起初還有精力留意,之後也不經意多喝了兩杯,更別提其他幾個了,但是北自己好像就只是拿着杯子而已,完全沒看到他喝了多少。

結果現在反而是自己一個人喝倒在屋子裏,中居見他安安靜靜坐在那兒頭還一點一點像小雞啄米的樣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差一些就碰到他的鼻尖了,但還是毫無反應,她立馬捂住嘴忍住了沒笑出聲來。

這個人酒量原來這麽差啊。

別人有沒有資格這麽評價不好說,但是中居幸子大學在社團裏就是遠近馳名的酒精免疫體,當年網球社和籃球社起矛盾的還是她帶着一群前輩把對面五大三粗的大個子們喝趴下的。

而北信介的酒量從來都是個謎,有人說他怎麽都喝不醉,有人說他一杯倒,宮兄弟婚禮上的被害人阿蘭和大耳酒醒後表示北勸酒的方式太過自然而然,以至于他們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手裏的酒杯一直都沒有空過。

搖了搖頭,中居卷起袖子去捧桌上堆在一起的盤子,畢竟今晚一桌菜都是北下廚做的,既然自己都看到了這一片狼藉了,那還是動手打掃幹淨再走吧。

她手腳麻利,那邊泡着碗,這邊擰了抹布就來擦桌子,還沒到真正升溫的時候,夜晚鄉間的涼風吹進屋裏,打濕了的手背上感受到了涼意,她又輕嘆了一口氣,擦了擦手就拿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給北披上。

醉酒的人體溫高,受不得冷風。

她的指尖不小心擦過了後頸,北便迷迷糊糊間半睜開眼睛,只隐約瞥見了女人的輪廓,她半蹲着,手撐在膝蓋上緩緩起身。

過了一陣聽到廚房水池裏有水聲,這才讓北的酒醒了一半,他抓着肩上披的外套站起來。

“北前輩你醒了?”中居還是沒忍住,帶着剛剛的笑意開口道。

“我來吧。”大約是酒勁上來了,北的眉頭微微皺着。

“沒事,就最後兩個盤子了,”中居換了水龍頭,擦幹盤子放回架子上,接着用手拍了拍裝米酒的瓶子,“前輩一定是喝得太急了,後勁這麽大的酒,頭一定會痛。”

北扶着椅子又坐下了,“我以為你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

“我忘記拿包了,”她抿着嘴強笑了一下,“相信我,我不是故意回來的,如果有冒犯到前輩,沒關系我會保密的。”說着話的時候順便倒了杯水遞過來。

“謝謝,”北輕聲道謝,“你不用太在意,只是時間太遲的話,這裏很難再叫到車了。”

一聽這話,中居愣了一下,她完全忘記考慮這一層了,潛意識把這裏當成是在都市裏,即便深夜淩晨也能順利攔到車。

“隔壁的藤井老夫人是一個人住的,我去問問她能不能借一個房間。”總是周到的北信介甚至沒有主動讓她留宿在自家。

“那太麻煩了,前輩這裏有空房間嗎,或者我就在這兒的榻榻米上湊合一晚上也無所謂。”中居反而直接開了口。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是最好了。”他說完便先進了裏屋。

面無表情的北雖然什麽都沒表現出來,不過喝了酒的人沒有那麽會隐藏,中居總覺得他看着像有心事,等待的時間裏她站在廚房裏又四處看了看,才注意到北前輩和奶奶的那張合照前擺着一杯米酒。

她一瞬間就敏銳地感知到了這裏的內情,今晚他拿出來分享的米酒,是在分享他的記憶,盡管不知道他經歷的一切,中居卻完全地甚至說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出她感同身受這樣的話。

只是因為她突然想起了爺爺。

“幸子,稻田的顏色很好看吧?你知道嗎,人都是由吃下去的食物一點一點堆成的,好吃的緊實的大米,會變成人的力量,會讓人走到更遠的地方,看更多的風景。爺爺啊,希望你吃下大米,成為有力量的人。”

聽到腳步聲,中居立刻從相片前走開,裝做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跟在北的身後。

“我住在走廊的另一側,如果有什麽事直接過來敲門就可以了,這個房間是從內上鎖的,鑰匙就在那邊的抽屜裏,所以你可以放心。”北給她演示了兩遍怎麽鎖門。

“前輩,我是相信你的。”北太過謹慎,中居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在這種問題上你應該有權利不相信任何人,”北頓了一下,“包括我。”

如果不是中居知道自己壓根沒喝多少且十分清醒,她真的以為自己在北信介頭上看到了光環。

在他帶上門之前中居叫住他:“前輩。”

北看過來。

“記得睡前喝點溫水加蜂蜜,”中居擡手指了指太陽穴,“明天起床頭就不會太痛。”

“謝謝,晚安。”北應聲幫她關上了門。

這樣做的話是不是有些失态了的疑問幾乎不會出現在北的腦海裏,可是在他今晚睜眼看到中居在洗碗的時候就這種想法短暫地出現了一秒,而實際上平時他都是做什麽都無所謂他人的人。

喝酒實在不是什麽好事,只是他今天固執地以為自己能分享完一整瓶米酒便可以和奶奶正式說再見,這是他看到瓶子裏最後剩下的那些酒時的想法。

至于道別有沒有完成他不知道,因為他已經斷片了,而記憶的起點是中居的指尖擦過自己後頸的那一刻,好像什麽東西就此開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