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谛和蘇宣廷間的矛盾,能追溯到十多年前。

章窈在其中,占了大部分原因。

蘇宣廷是昭王精心培養的王府繼承人,從小就聰明,過目不忘。

但被昭王妃寵壞,性情頑劣。

昭王被折騰得整日頭疼。

适時有人給他獻上一個辦法,暗示把蘇宣廷送到郊外私塾,讓小孩子過幾天苦日子,回來準會體諒長輩。

——章父的小聰明顯然用在了刀刃上,說話的人是他賄賂的。

章窈的早熟和漂亮讓他很是驕傲。

所以蘇宣廷被送過去沒多久,章家也把章窈送了過去,以夫子家遠親借住的名義。

被領進私塾時的章窈,是裏邊最出挑的,精致得像畫裏的娃娃,站在小孩堆裏,就足以吸走所有人的目光。

她會說話,脾氣又好,大家都喜歡和她處。

更是輕而易舉憑借一手好字,把被夫子稱贊的蘇宣廷比了下去,将蘇宣廷的好勝心激起來。

只不過兩個人說話的時間不多,蘇宣廷趾高氣揚,唯我獨尊,不曾向人低頭。

可他從一開始就對章窈的扭扭吞吐,看得出他對章窈很不一樣。

至于想要從蘇宣廷身上獲得好處的那一家農戶,也是在那段時間搬過來。

夫子喜歡好學之人,對偷偷摸摸前來私塾聽課的蘇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時候的他還不叫姓蘇,姓陳。

小小的他踮着腳趴在窗外,露出一個頭,人很瘦,和旁聽的章窈只隔着一扇窗。

有時候章窈望出去和他視線對上,他還會腼腆的縮着半個頭。

章窈偶爾會對乖巧的小孩會多出幾分憐惜,禮貌對他笑笑,才轉回頭聽夫子講課。

她早在蘇谛來私塾前就見過他,看他為了給母親掙治病的錢在夫子家門口擺攤,賣家裏編織的草帽。

夫子心善,領着她回去時,把所有東西都買了下來。

章窈也走上前,把手裏新買的桂花糕給了他。

後來夫子便開始雇他在家裏掃地,以此讓他進私塾裏念書,蘇谛那位母親喜不勝收,特地來道過謝。

章窈以遠親侄女的身份住在夫子家,時不時會撞見他拿着掃帚掃庭院落葉。

她對誰都是平易近人,對蘇谛亦不曾有過出言不遜。

章窈是章家沖着世子妃之位培養出來,禮數周全不在話下,她也不是踩低捧高的性子。

等章窈和蘇宣廷關系變好後,她的重心又大部分轉移在蘇宣廷身上,有時候還會看着他的臉發呆。

得了空,才會和蘇谛說說話。

蘇宣廷看蘇谛卻不怎麽順眼。

或許小孩子天生的直覺,也可能是蘇谛和章窈的親近,章窈發現蘇宣廷格外針對蘇谛。

他甚至嚣張地堵在了蘇谛回家路上,打算給蘇谛一個教訓。

被章窈發現後,才讷讷說自己是想幫蘇谛幹活。

章窈沒想到小帝君這回在幻境會是這種性子,章窈從前找到他時,他要謙和得多。

她最後只問他要不要去府裏喝新茶,給蘇谛解了圍。

蘇宣廷那時候也才不過六七歲,高興應下來。

但他說話極其不留情面,直接讓蘇谛快滾。

蘇谛只低着頭。

章窈又把手裏的桂花糕給了蘇谛,說好吃,讓他拿給母親嘗嘗。

她想這梁子可不興結,小帝君那性子不會想知道自己成為這種人。

他們都不知道有個人正在處心積慮地接觸蘇宣廷。

只是接近王府世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蘇宣廷狂妄不羁,到處都有合不來的人,周圍天天都是侍衛,常人想見他一面,實在太難。

等蘇宣廷和章窈一起玩的日子久了,大家這才逐漸意識到什麽。

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察覺到他們相互喜歡。

蘇宣廷在別人面前是吊兒郎當,不成樣子。

在章窈面前,卻成了認真好學的爽朗少年。

如果沒有後來王妃奶娘,即使蘇谛搶了章窈的繡球,或許要和章窈成婚的那個人,還是蘇宣廷。

皇宮內殿,金碧輝煌。

章窈懷孕了,兩個月。

太醫神色有些怪異,卻還是在旁恭賀。

章窈坐在扶手椅上,臉上愣然,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過了很久以後,才回過神來,點着頭。

蘇谛站在一旁,扶着她的肩膀,同樣是呆滞住。

只有昭王妃還是個正常人,雖是早有預料,但還是驚喜得連連說了幾聲好,讓人去向太後報個好彩頭。

章窈想的是完了,這回攤上天大的事,她的手去牽着蘇谛。

他回了神,臉上的驚喜抑制不住,拄起拐杖,握住她反複道:“我們有孩子了,窈娘,我們要有孩子。”

章窈愣了愣,把喉嚨裏那句談談咽進了肚子裏。

她上一次和蘇谛行房,确實是在兩個月前。

這兩個月來不是蘇谛犯腿疾,就是章窈着涼,有時候章窈太累,又會直接靠着他裝睡,算下來,也只有那一次。

但章窈心裏想的,是怎麽可能。

老天爺可不會準許她懷上什麽孩子。

今天是太後壽宴,遇到這種大喜事,那邊的賞賜來得也快。

本來是備着用來賞衛國公府的金二姑娘,章窈懷孕的消息突然,也就到了她手上。

章窈剛才又吐了一次,臉色有些蒼白,靠在蘇谛懷裏,閉着眼睛。

蘇谛手碰到她的臉頰,涼涼的。

她的臉上看不出高興和喜悅。

蘇谛慢慢從短暫的欣喜裏恢複過來,他擡起頭,跟昭王妃說一句待會兒想先回去。

昭王妃允了。

章窈睫毛微動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蘇谛那條斷腿用不上什麽力氣,只讓人去外邊擡轎子,他低頭問:“還有哪裏不舒服?讓太醫給你瞧瞧,有什麽想吃的嗎?”

章窈慢慢睜開眸,虛弱搖了頭。

蘇谛拄杖,慢慢彎腰親她的額頭一口。

昭王妃在旁看着,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産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詳預感,不是很好。

太喜歡一個人,不是什麽好事。

蘇谛到底是王府的世子,就算要離開,也應該先随昭王妃去太後那裏打個照面。

章窈則被宮女扶着,先去轎子裏等他。

她剛剛跨出門,就看到靠在殿外無所事事的蘇宣廷。

他抱着雙臂,身邊還跟着一個不高興的金二姑娘。

蘇宣廷身份是秘密,但不是誰都不知道。

只要蘇谛還在王府,蘇宣廷就永遠越不過去,昭王和王妃要給蘇世子絕對的地位,否則傳出去都要被人嘲一句魚目混珠。

衛國公老來女嫁過去,倒不知是不是打着其他的目的。

章窈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之後才收回來,被宮女扶着離開。

“章窈,”蘇宣廷突然開口,“嫁得良人,很好,很好。”

突如其來的話沒一個人聽懂,但章窈懂了。

孽緣。

當年的蘇宣廷坐高樹,拎酒暢笑,問章窈嫁不嫁他,意氣風發。

章窈說非他不嫁。

但這些事不是他們能決定的。那時候的章家到底身份低了些,洛京那麽多女子,即使章窈誰也不輸,和昭王府談婚論嫁,也排不到章窈。

否則章父也不會冒險設計一場抛繡球。

章父想賭的,是蘇宣廷是否真的會違背父母之命。

章窈什麽話也沒回,被扶着離去。

她今天要是在這裏回了蘇宣廷,今天晚上蘇谛就能夠變成笑面虎,看不穿在想什麽。

後頭的金二姑娘纏着問他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但章窈沒再聽到其他回複。

她心裏有一陣可惜,章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一流,天王老子也能忽悠。

要不是當初認錯了人,現在和蘇宣廷,或許還是能說得上的朋友。

沒辦法,錯在她,可萬事總得有個主次之分。

小帝君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是她死了,小帝君也得給她好好渡情劫。

只是這個孩子,着實是個問題。

撇去她為蘇谛試毒,以她的身體,懷上他的孩子,不是好兆頭。

這不可能。

章窈是普通人,但不是真正的普通人,即便是本來的身體,也受制頗多。

她這具身體,更不應該。

她被扶進轎子裏等蘇谛。

蘇谛那頭才剛去和太後告辭,拐杖就敲着地離去。

剛才的太醫候在一旁,突然叫住了蘇谛,道:“世子留步。”

蘇谛步子停了下來,看着他道:“你尋我有什麽事?”

太醫左右張望,道:“老臣方才說世子妃脈象虛,只說了其一,怕有人傳謠,故在這裏侯着世子。”

蘇谛等着他的答案。

太醫也不拐彎抹角,道:“世子妃脈象時快時慢,似用毒之症,王府裏可是有人為了讓世子妃懷不上,特地下毒?”

昭王府新院由章窈管着,人都是她的人。

沒誰能避過她眼線給她下毒。

太醫也知道章窈和蘇宣廷那些事,他的說辭已經夠委婉,就差告訴蘇谛,世子妃是不是不想生。

昭王在皇宮裏安排了自己的人,太醫就是其中之一。但拿章窈脈象去找昭王,顯然是有些上不了臺面。

蘇谛拄着杖,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緩緩開口道:“這件事,誰也不能說,父親和母親那裏也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