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身上,沒有一處不冷,感覺似乎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上面,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他好想狠狠地吸上一口氣,打破這種窒息的狀況,可是臉前面好象堵着什麽東西,不要說用力吸氣,就連小小的呼吸都有點困難。

他忽然睜開眼睛,立即就有冰冷的東西滲透了進來,刺得眼睛一陣酸澀。入目是一片白,什麽都沒有,他擡手想揉一揉眼睛,卻發覺根本動不了。回憶一一湧回腦袋裏,他這才想起因為朱雀的極地之雷劈在了不遠的地方,所以造成了雪潮,他和曼佗羅兩個人給洶湧的雪潮沖進了雷劈開的地洞裏。

該死,現在積在他們身上的雪一定足有五六尺厚,要想從這裏全身而退,除非他用神力,不然根本沒有辦法出去。

他試着發動體內的真氣,還好,他還是有能力将這些堆積的雪塊化開的。對了,曼佗羅呢?他是凡人,又是個小男孩,該不會已經給壓壞了吧?念頭一起,辰星急忙奮力伸手在雪中摸索着。他印象中曼佗羅應該在他左手邊不遠的地方,可是他的手摸了半天,連片布條都沒找到,只有冰冷徹骨的冰雪。

不行,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找人,得先脫身才行!他立即拈式發動神力,周身頓時發出碧綠的光芒,映着潔白的雪,隐約還有波紋在蕩漾。眼看那些波紋一般的綠色光芒漸漸蕩開,凡是被光芒照到的白雪,幾乎是瞬間就融化成水,在他身體周圍團團聚了起來,把他包裹在其中。

胸口的傷給溫暖的水包圍着,緩慢地痊愈。他現在的神力,要像以前一樣很快痊愈傷口是不太可能的,能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了。那些包裹在周身的碧綠的水,不停地變換着形狀,時而貼在他身上如同第二層皮膚,時而漲開,仿佛要破裂開一般。他緩緩舉起手,抵住壓在他上方的冰雪,輕輕喚了一聲:“破!”

沒有聲音地,那些原本堆積在他身上的無數冰雪,忽然張了腳一般,一個勁地往不同的方向滾了開來,在兩邊形成了兩座小小的雪堆。眼前豁然開朗,他首先看到的是滿天閃爍的星子,真想不到,這樣寒冷的天氣,天河卻依然華麗璀璨,比最好的寶石還耀眼。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帶着無數細細的雪粒子,掃過他的臉,冰涼冰涼的。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再噴出時,濃密的白霧瞬間飄散開來。

北方的曼佗羅城,他算是徹底體會了這名不虛傳的寒冷!清冽的空氣吸進身體裏,好象要将五髒都凍結一般,竟能有那麽多凡人安然在這裏生活,不由得他不佩服。他立即跳了起來,将旁邊的雪堆用力撥開,一邊大聲叫喚着:“曼佗羅!曼佗羅!快回答我!”

沒有聲音,但是不遠處卻有一堆白雪微微動了一下,他急忙跑過去,伸手進去摸,立即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冰冷的身軀!他飛快地将他拉了出來,把裹在他周身的冰雪用力拍了個幹淨,然後卻愣住了!

星光不夠明亮,但也足以讓他看清他滿頭的長發并不像普通的凡人是深黑的顏色。曼佗羅一直帶着大皮帽子,所以他也沒注意,原來他有一頭色澤豔紅,豐潤卷曲的長發!哪怕這并不是一個合适的時刻,他還是在心裏小小的贊嘆了一下——這是多麽美麗的一頭秀發啊!豔豔地在雪地裏盛開,如同明亮的火焰,卻帶着大波浪一樣的卷曲,妩媚妖嬈。

這樣的頭發卻生在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辰星将他輕松翻了過來,用力拍着他的臉,輕叫道:“曼佗羅!快起來!再睡下去就危險了!”他的臉碰上去冰冷如雪,臉色也蒼白如同死人,神色卻甚是平靜,眼見幾乎沒了呼吸,對辰星的拍打一點反應都沒有。

辰星的臉色頓時變了!他該不會已經死了吧?!他急忙爬在他的胸口,仔細聽着心跳。好在心跳雖然微弱,卻還沒有停止。可能是冰雪堵在他喉嚨裏,令他不能呼吸。辰星立即扯開他的衣襟,打算用法力将他喉嚨裏的冰雪融化。

衣服一扯開,又讓他愣了一下。她……難道……?

他立即拉上曼佗羅的衣服,擡手用力在她胸口一拍,掌心帶着碧綠的光芒。曼佗羅給他一拍,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一口吐出許多水來,粗重的呼吸聲頓時清晰可聞。她虛弱地睜開眼,眼神迷離,只盯着辰星看。

“我……”她一開口,卻發覺自己什麽都說不了,嗓子裏好象也給冰雪凍住了,沙啞到可怕。一清醒過來,頓時感覺寒冷入骨,幾乎要把肌膚凍裂,牙齒立即打起戰來。

“別說話,現在可以安心睡了,別怕。”

辰星柔聲說着,一把将她抱了起來,掌心貼在她後背上,護住她的心脈。人抱在懷裏,軟得幾乎沒骨頭,陣陣幽幽的香氣從她頭發上飄進他鼻子裏,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卻将她抱得更緊,一步一步往馬車的方向走。

曼佗羅給他抱在身上,只覺似乎有一波一波溫暖的浪潮從後背緩緩鑽進身體,原本凍到麻木的手腳也漸漸有了知覺,遲鈍的腦子好象也稍微可以轉動了,她的臉貼在辰星的胸口,忽然細聲道:“麻煩……你了……辰星大人……”

辰星一邊在及膝深的雪地裏吃力地走着,一邊沉聲道:“不用客氣,叫我辰星就可以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現在不過是還你恩情罷了。”

曼佗羅小小地笑了一聲,昏昏沉沉地幾乎要睡着,她模糊不清地說道:“助人為樂……本就不指望什麽回報……倘若做什麽事情都要計較得失回報什麽的……那該多累啊……”

辰星沒說話,過了半晌,才輕道:“你多大了?”

“十……十六……”

“既然是女孩子,為什麽穿着男裝?”

方才解開她的衣服,才發覺她是個女子,該說是他太遲鈍,還是她的男子扮相太真實呢?他一點都沒看出來,加上她看上去沒有一般女子的嬌柔,倒像個少年,說話的聲音也略為低沉,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很小的少年。

曼佗羅笑了一聲,聲音裏帶了一點嘲諷,“你這個……神也沒看出來?我自有我的理由……我是半妖……”

辰星微微一驚,“你是妖?!”怎麽可能?她除了那頭古怪顏色的頭發,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啊!

曼佗羅輕聲道:“恩……我的雙親其中一個應該是半妖……到我這裏應該幾乎沒有妖氣了……我和姐姐剛生下來就被抛棄在野地裏,差點凍死……好在爹爹收養了我們……姐姐更像凡人一些,而我因為有一頭紅發,所以爹爹從小把我當男孩子養,讓我終日帶着帽子……不然給人家看到我的頭發,還不吓死……?”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咕哝道:“你們這些神……怎麽可能理解呢?半妖想在世間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她說着說着就沒了聲音,耳邊傳來她均勻的呼吸,顯然是睡着了。辰星苦笑了一下,莫名其妙給一個半妖少女教訓了,難道做神是他的錯麽?神也有神的煩惱呢……

“說給你聽也不懂……”

他嘀咕着,卻放慢了腳步,好讓她可以更安穩地睡上一會。知恩圖報可是他的好習慣,哈!

這一條被冰雪覆蓋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等他終于來到馬車旁的時候,曼佗羅已經醒了。只聽她打了個呵欠,聽聲音就知道她的嘴巴一定咧到了耳朵旁。辰星不禁搖了搖頭,好歹也是個芳齡少艾,怎能和男子一樣粗魯?

“姐姐人呢?”曼佗羅從辰星身上跳了下來,用力伸了伸手腳,一頭卷曲的豔紅長發披在背上,為她英氣的臉龐增添了許多柔媚的氣息,此刻再看來,她分明是一個秀麗的少女,他真懷疑自己以前怎麽會認為她是個男孩子。

“沙茶曼!快給我出來!”

曼佗羅大聲叫着,一邊把頭發盤起來塞進大皮帽子裏,一邊往馬車跑去。一把揭開馬車的簾子,裏面卻是空的,半個人也沒有,她頓時急了,轉身就走。

“沙茶曼!我們回來了!快出來!”

她四處跑了個遍,看到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去一般。大道上是一層厚厚的冰,光滑可鑒人,兩邊是平坦的雪原,方才還在馬車裏的那個俏生生的少女居然平空消失了一樣,連根頭發都沒留下來!

曼佗羅一時情急,轉身想回馬車,卻給腳下的冰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辰星急忙扶住她,嘆道:“別急,你這樣沒頭蒼蠅般的找也是沒用。或許她是去找我們了,暫時在這裏等一會吧。”

曼佗羅搖頭道:“不會的!我們對這些都是有默契的,一旦有人要離開,必然有一個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留下來看着馬車!”她回身一把捉住拉車的棕色老馬,連聲急道:“老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快告訴我啊!”

咦?她能和動物說話?

眼看着那匹老馬在她身上蹭了半天,棕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巴也在焦急地動着,仿佛真在“說”着什麽一樣,而她也是臉色越來越沉重,難道她真能聽懂動物的語言嗎?印象中只有一個種族的妖怪有這種語言天分,莫非她是……?

“她當真是一個人走了!”曼佗羅臉色凝重地說着,“老布說我們走了沒多久,天上忽然墜下五彩流光,她就追着那流光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五彩流光?辰星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頓了半晌才拉住急得幾乎着火的曼佗羅。

“不要找了,她已經給送到其他地方去了。”他沉聲說着,“那不是五彩流光,那是四方神獸之一朱雀的招數‘極地之雷’的後勁。極地之雷是威力非常大的一種咒術,除了可以正面攻擊敵人,無堅不摧之外,倘若一擊不中,趁人不備還有第二擊。那五彩流光和破間刀有相同的用法,可以破開結界,将人瞬間送到任何地方。如果朱雀剛才是使足全力要幹掉我的話,那五彩流光應該立即将我送走,但是這次他卻打偏了,打到了這裏,将你姐姐無意送走了,可見他并不想認真戰鬥。也罷,你不用擔心,待我體力恢複,立即用水鏡替你尋找。”

他拍了拍曼佗羅,将她半推着送進了馬車裏,然後輕輕抓起老馬的耳朵,對它低聲說了幾句話,只聽它一聲長嘯,烏蹄踏雪,居然自己走了起來!然後他縱身而上,飛快地鑽進了車廂裏。車廂裏面,曼佗羅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他,好半天才說道:“你……你也懂動物的語言?”

辰星搖了搖頭,“只能對它們下一些最簡單的指示,這是所有神的能力。你能懂動物語,莫非是貓妖的混血?”

天生就能聽懂動物語言的語言天才,除了貓妖一族,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

曼佗羅點了點頭,慢吞吞地說道:“你的眼睛真利,我的确是貓妖的混血,只是我幾乎沒有妖力,除了能聽懂一些動物的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之外,一點特殊的本事都沒有。只是……如果我說自己是凡人,恐怕任何人都不會認同吧……我真搞不懂凡人的心思,你覺得他很難接近,偏偏他對你那麽熱情真心;可當你也想報以同樣的真心時,他卻又離你很遠……難道感情是可以自己調節的嗎?”

辰星沉默了良久,才冷道:“感情是有罪的,欲望是可恥的,你渴望得到別人的贊同,才會痛苦。什麽時候你學會了屏棄這些多餘的情感,才可修得正果。”

曼佗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這就是你們神的論調?我還以為那只是傳說呢!你怎麽能把這種控制別人心思的話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高興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凡人自己的事,神幹嘛要去管?那可就不能怪那些反抗之聲了。你以為人人都要修得你們所謂的什麽正果嗎?正果是什麽東西?變的和你們一樣無情嗎?那不是無趣之極?”

辰星有些哽住,也不知是該呵斥她放肆的言語,還是幹脆保持沉默不去理會這個頑固不化的半妖。

“換句話說……”他慢慢說道,“你的痛苦是自己的欲望引來的,你是半妖,不算真正的凡人,妖本來就是沒有感情的衆生,你從小和凡人一起長大,會染上情欲也算正常。但你不覺得情欲是很醜陋的東西嗎?為什麽凡人有那麽重的罪孽?因為想要,所以做什麽事情都可以嗎?情欲是罪孽的一種借口罷了,是引誘凡人堕落的虛幻之物。”

曼佗羅聳了聳肩膀,幹脆躺在了柔軟的皮毛褥子上,扯下帽子一邊把玩一邊說道:“有痛苦才會有快樂,如果一味的都是快樂,就沒有幸福的感覺了。苦樂參半,努力生活,這是凡人的寫照。唉,和你說這些真是累!根本說不通啊!神都是石頭做的聖潔腦袋,我可沒本事讓你開竅,我們換個話題吧!”

辰星頓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要是一般的人,說出這種言語,他早就動手降伏了!偏偏這人是他的恩人,他如動手懲罰她,難免有些恩将仇報的感覺……忽地微微一笑,浪蕩子的模樣浮了上來。他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放柔了聲音說道:“那就換個話題吧……我知道你擔心你姐姐,且放心,等我體力一恢複,一定第一個幫你找到她。”

說着他就開始上下摸着她的腰身,嘴巴幾乎貼上了她的耳朵,柔聲道:“我真是個瞎子呢……竟沒看出你是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

曼佗羅只覺雞皮疙瘩順着他的手掌摸到的地方迅速蔓延,頓時渾身發寒。她強笑着按住他不規矩的手,嘆道:“神就這種德行?剛才是誰跟我說情欲是可恥的?你這手在做什麽?你倒不如打上自己一個耳光,為你的言行不一致。”

辰星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心中清明,自然百毒不侵,你可不懂了。”

曼佗羅瞪着他看了半天,才點頭道:“你還是不要再這樣做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的。你雖然在笑,在說不正經的話,可你的眼睛卻比冰還冷。你刻意做出這種樣子給誰看?或者說,你一定要用這種方法來證明你的心境聖潔光明嗎?過于在意就成刻意了,這個道理,我看不懂的是你。”

辰星頓時愣住,她的話雖然是随意說出來的,可卻仿佛遞給他一個炸藥一般,将他長久以來築起的堅實外表炸個粉碎。

他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

馬車平穩地往曼佗羅城駛去,一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