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慕雲海抹了抹額前的虛汗:“爺爺,這一覺,我睡了多久……”

“兩月有餘了……”慕遠山重重地嘆了口氣。

兩月……這麽久……慕雲海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如今他昏睡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不知哪一次,就真的一睡不再醒了。看來他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想到剛剛夢中的畫面,一把鋒利的長劍刺入小月的胸口,心中就是一緊:“爺爺,小月呢,怎麽不見她人?”

“哦,昨日鄰鎮的人前來求醫,小月就代我出診去了,估摸着要兩日後才能回來吧。”慕遠山随口扯了個謊,雲海大病初醒,他實在不想讓他過分擔憂。

“這怎麽行呢,小月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實在太危險了。我要去找她。”說罷他便掀了被子想要下床,可他腳下虛浮竟是連站都站不穩。

慕遠山連忙伸手托住了他:“你現在這個樣子,連走路都困難,要怎麽去找她呢。你且在家安心休養兩日,我這就托人給她帶信,要她診治完了就早點回來。”

“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夢到小月有危險,如果不能親眼看到她平平安安的,我就沒法安心。爺爺我求你,你就帶我去見小月吧。要是小月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就算多活這兩日又有什麽意義呢?”

“簡直是胡鬧!”慕遠山一急脾氣也上來了,“你就當你的命這麽不值錢,想不要就可以不要嗎?”

“爺爺,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着他十分焦慮的樣子,慕遠山也很是心疼。他的孫兒他最了解了,自打小月進了這個家門後,他就一直将這個妹妹視為掌中寶、心頭肉,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若要他寬心,除非小月此時此刻完好無缺地出現在他面前。

也罷,瞞是瞞不過去的。慕遠山哀嘆一聲:“小月你就不用找了,找也是找不到的。”

“爺爺這話什麽意思?”

慕遠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交予他手中:“你自己看吧。”

慕雲海顫顫巍巍地打開信來,上面是小月那熟悉的字跡——

哥哥: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當到達人間已有段時日了。聽說人間極寒之處長有一種仙草,可以治愈哥哥的病,我想盡力試試,将那仙草帶回來。所以哥哥你一定要好好撐下去,等我回來,知道嗎?在外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哥哥切莫擔心。

慕月字。

慕雲海捧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一字一句反複默念,刻入心底。這絕對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結果了……

慕遠山亦是心神疲憊。這兩個孩子,一個不辭而別,一個枉顧生死,真是讓人操碎了心哪……

“你要是真的心疼小月,那就該依着她的意思,好好養病,等她回來。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實在經不起你們這般折騰。我這一身醫術雖能救人,但也醫不好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命是你自己的,你若不珍惜,那我也只好當自己從來沒有過你這個孫兒,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這番話,慕遠山一邊嘆氣,一邊搖頭,走出了門去。

慕雲海緊緊地捏着信紙,悲傷而又無奈,只得将信捂在胸口,默默地念着:小月……

是夜,慕雲海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像是下了一個決定,他輕嘆一口氣,然後阖上了雙眼。一道黑影自他體內劃出,在床邊凝成了人形。

那是一個來自暗夜中的人。一身漆黑的長袍無風而動,三千墨發随意地散落在肩上,膚色是如螢光一樣的白色,眉眼卻很深邃,像是裝得下亘古的時空和浩瀚的星辰。

他是慕雲海,卻也不是慕雲海,準确的來說是寄宿在慕雲海身上的一個精魂。當年為了留在小月身邊,他與慕雲海定下了魂宿的契約,如此才使得慕雲海能夠繼續在這個世上留存。

可是魂宿之法也終有期限,随着時間的推移,宿主的身體會越來越差,而他的精魂也再難與其融合。如今不過是拖着一口氣,還強留着這身子。可若他長時間離開,宿主的身體必将快速地腐化。一旦腐化即意味着契約終止,無可挽回。

所以即便他在人間找到小月,又或者換了下一任宿主,他都不會再是慕雲海,不再是她相親相伴的哥哥。只因在旁人的眼中,慕雲海已是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但是這一切跟小月的安危比起來,都不重要。自打他來到凡界的那刻起,他就是為了保護小月和贖罪的,這是他這一生的使命。

床上的慕雲海沉靜而安詳,他再望了那遺容幾眼,轉過身來,準備離開,不料慕遠山竟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你是何人?又對我孫兒做了些什麽?”慕遠山冷冷地望着眼前之人,厲聲呵問。

☆、幕後黑手

“爺爺……”習慣性地将這個稱呼脫口而出。

慕遠山不解地望着他。

原本手上已經凝出了黑色的法力,準備将爺爺今夜看到的事抹個一幹二淨。可是看到爺爺那蒼老的容顏,心中竟有些不忍。

就算消除了記憶又怎樣呢?等爺爺明日醒來,還是要面對慕雲海已死的事實。

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将所有的緣由統統告知。于是他掀開衣袍的一角,重重地跪在地上,向慕遠山深深一拜:“是孫兒不孝,不該欺瞞爺爺這麽久……”

“你說什麽?”慕遠山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直起身來,鄭重地望向慕遠山:“我本名為肅,是天地間的一縷精魂,确實不是您的孫兒慕雲海。而真正的慕雲海,早在百年前從懸崖落下的那次意外中,就已身亡。”

聽到這個消息,慕遠山的眼眶不由得張開了幾許,背在身後的手也緊握成了拳頭。

“當時我受人之托,前來尋找小月,恰好目睹了這一幕。只是慕雲海執念很深,魂魄一直徘徊在屍身旁不肯離去。在小月下山尋人的時間裏,我前去與他交談,得知他不肯離去的原因,是還有未了的心願。所以我與他定下了魂宿的契約,答應借他的身體,繼續以慕雲海的身份守護在爺爺和小月身旁。”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慕遠山心酸地悲嘆。

肅有些意外:“爺爺是早已知曉了嗎?”

“算是吧。原本我見你劫後餘生心中還很是慶幸,可是越到後來就越覺得有些蹊跷。按說一個人即便是重傷了頭部,行為習慣、厭惡喜好都不應有所改變的,但你卻多處與我的孫兒不同。

可奇怪的是,你的脈搏氣息,又與雲海沒什麽兩樣,尤其是你們食用海魚後,身上會一樣起疹子。我一直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直到有一日,我在古籍中無意看到了魂宿契約的說法,身體唯一而靈魂有別,那時候我就懷疑是有人占用了雲海的身子。”

“既然爺爺早已察覺,那為何不拆穿雲海呢?”

慕遠山捋了捋胡須,慨嘆道:“這麽多年,你為了我、為了小月、為了我們的濟世堂盡心盡力,我又豈能不看在眼裏呢?如果你有心害我們,先前多的是機會,又何必等到今時今日呢?

你雖不是雲海,但這百年來的朝夕相處,在我心裏,早已把你當成是我真正的孫兒了啊……”

“爺爺……”縱使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時此刻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慕遠山上前幾步,有意将他扶起,不料手竟從他的身體裏穿梭而過,抓了個空。

“這是怎麽回事?”慕遠山極度震驚,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肅連忙解釋:“爺爺不必驚吓,肅本身是沒有實體的,旁人觸不到我,我也觸不到旁人。”

“也罷。那你今日從雲海的身體裏出來,是為了去找小月,對嗎?”

“是。”

“那雲海會怎樣?”

這也是他最在意的問題:“孫兒有一事想拜托爺爺。希望在孫兒回來之前,爺爺能用藥石保住雲海的身體不爛,唯有這樣,肅才有可能,繼續回到雲海之前的樣子。”

“好,你要去人間,我不攔你。只希望,你能與小月一同平安歸來。”

“是。雲海在此,謝過爺爺。”

一處僻靜的庭院水榭裏,白色的紗幔随着清風輕輕飄蕩。透過重重輕紗,隐約可見長榻之上,有一曼妙的身影,凹凸有致,妩媚多姿。

蓮姬閑散而慵懶地從果盤裏撚起一枚櫻桃,輕啓紅唇,任甜蜜的果汁在唇齒間化開。

她膚若凝脂,唇紅似血,微微上揚的丹鳳眼優雅地低垂着,有着說不盡的魅惑。右眼角處,是一朵精致的黑蓮,于無聲無息中綻放,勝過芳華萬千。

一群黑衣人從水榭側面魚貫而入,為首的那位,黑色大氅上用金線繡着精致的雄鷹圖案。

“參見蓮姬大人,屬下來遲,還請大人見諒。”黑鷹攜一衆人等跪拜。

“起來吧。”蓮姬懶懶地回應,“怎麽就你一人,黑豹呢?”

“回大人,黑豹他,他已經死了……”黑鷹面露悲傷之色。

“怎麽回事?”蓮姬有些意外地從榻上坐起,如墨的長發順勢滑落到了地上。

“幾日前,我與黑豹計劃借沙木堂之手除掉血影魔尊,原本那血影已經被捕入獄,只待行刑。沒想到萬宗派大弟子白钰會突然插手此事,他不單放走了血影,還查出了黑豹與此事有關。黑豹為了擺脫他的糾纏,與他在卧虎嶺大戰了一夜,不成想,最終還是遭了他的毒手……”說到此處,黑鷹的墨瞳中已有盈盈欲泣的淚光。

蓮姬不解地皺了皺眉:“那萬宗派也算名門正派中的第一大派,怎麽會跟血影扯上關系的呢?”

“這……屬下也不知。可那白钰幫血影逃脫不假,殺害吾弟黑豹更是不争的事實。殺弟之仇不共戴天,還請蓮姬大人一定要為吾弟做主啊……”黑鷹悲恸滿面,只恨不得,能立刻殺了白钰為弟報仇。

“這個你放心。這麽多年來,左護法為我教盡心盡力,衆人皆是有目共睹。如今左護法遇難,我等絕不會坐視不管。殺害我教護法,即是與我蒼冥教為敵,哪怕是傾盡全教之力,也定要取了那白钰的項上人頭,以慰藉左護法的在天之靈。”蓮姬安撫道。

黑鷹感激不已,拱手跪拜:“黑鷹代吾弟謝過蓮姬大人。”

“你且節哀順變。這些日子,你就先将黑豹的屍骨送回龍幽潭好生厚葬。血影這邊的事,就由我親自處理。”

“是。”

拂面而過的微風吹亂了發絲,蓮姬伸出青蔥玉指捋了捋鬓發:“我要你帶的血影的畫像,帶來了嗎?”

“帶來了。”黑鷹使了個眼色,身後的随從即從托盤中取出畫像,在石桌上鋪展開來。

蓮姬走上前來仔細觀摩,黑鷹順勢到她旁邊講解:“這幅就是血影到人間後僞裝的樣子。”

畫作中人唇紅齒白、嬌俏俊秀,身形不高不矮,背後馬尾翩翩,生得一副鄰家書生的模樣,蓮姬不禁感嘆道:“長得如此眉清目秀、纖巧瘦弱,倒真是與他的雷厲之名有着天壤之別呢。”

黑鷹随即附和:“血影為人奸邪狡詐,善于僞裝。要不是我們有血虱一路跟蹤,恐怕也很難識別他的真實身份。”

蓮姬點了點頭,瞥見那托盤中還有兩幅畫卷,于是問道:“那另外兩幅是?”

“哦,這兩幅是與血影同行之人的畫像。”黑鷹随手抓起一幅鋪了開來,“此人名為江然,身份是一名随從,身手矯健,武功應該不弱,平日裏與血影的關系也較為親近。”

蓮姬颔了颔首。

黑鷹又拿起另一幅畫作:“這位則是江然的主子,身份背景還未查明,但看他出手闊綽,推測應是位富家子弟。此人身體孱弱,需要大夫從旁照料,血影就是借了這個機會才與他們一起同行的。”

“哦對了,此人名叫何青玄。”黑鷹又補了一句。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蓮姬的手指陡然顫了顫:“你說……他叫什麽?”

☆、祈我所願

“叫何青玄。”黑鷹又确認了一遍。

這一次,蓮姬的心也止不住跟着顫抖起來……

青玄啊……是那個已經被人遺忘了四百年的名字。她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從別人的口中聽到它。

一瞬間,已是泫然欲泣,但考慮到周圍還有旁人,她便稍稍壓制了下情緒,裝作無事的樣子道:“畫像留這兒,你們先退下吧。”

“是。”黑鷹領着一幹人等退出了水榭。

待他們遠去之後,她才忍不住走到那畫像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畫像中人的臉。記憶中的玄殿下,還是青澀少年的模樣,如今四百年過去了,他應當生得更加豐神俊朗、清新飄逸了吧。

這畫像中人,雖與他過去的模樣也有着不小的差別,但不知道為什麽,冥冥之中,她覺得這個人就是她的玄殿下,是她朝思暮想念了四百年的那個人。

想起玄殿下送她的七彩琉璃珠,左手忍不住撫上了頸間的珠鏈,心中時而悲傷,時而歡喜。

玄殿下,你一定要等我……

休憩兩日後,慕月一行又開始繼續趕路。出了雲景城,是一片幽森晦暗的叢林,這裏的樹木盤根錯節、遮天蔽日,行走在其中很難辨得清方向。

到了傍晚時分,林中更是漫起了厚厚的濃霧,視野很是狹隘,江然便找了一處空地停下馬車,準備生火過夜。

“這林子這麽陰森詭異,該不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吧。”慕月跳下馬來,幫江然一起拾掇柴火。

“這可不好說,據說這裏常有妖獸出沒,所以被人稱之為伏妖林。說不定晚上等你睡着了,會突然撲出個豺狼虎豹啥的,把你給吃了。”江然啊嗚一聲,裝作張牙舞爪的樣子吓唬她。

妖獸?慕月呵呵地笑了。妖獸我可不怕,我自己不就是妖麽,沒準兒還能敘敘舊呢。

“哎?水袋沒水了,我去找些水來。”江然敲了敲水袋,只倒出幾滴可憐的水來。

“那我也去找點野果吧。”慕月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随後站起身來。

這林子樹木雖然繁多,果實卻少得可憐。慕月走了好幾裏路,才看到一片青澀的果子。

林裏無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慕月總覺得身後有飒飒的響聲,像是有人一直在跟着她。但是幾番回頭,又什麽都沒看到,甚至連樹葉的動靜都沒有。

奇怪啊奇怪,難道是我幻聽了?

而肅一直躲在後上方的枝葉裏,靜靜地望着她。脫離慕雲海的肉身後,他的法力不再受限制,找到她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只是他不能以現在這副模樣去見她,得另外想個辦法才行。

慕月踮着腳尖,吃力地摘了些果子兜在懷裏。一回頭,竟然發現有個人影伫在她身後,吓得她啊的一聲,當即扔掉了所有的果子。

定睛一看,那人影原來是何青玄。

人吓人,吓死人。她好一陣緩不過來,氣急敗壞地罵道:“喂,你到底是人是鬼啊,怎麽走路沒半點聲音?”

何青玄倒很是淡定,彎腰撿起地上的果子:“你許久未歸,江然有些擔心,所以我過來看看。”

這一句又讓慕月忽然沒了脾氣。

“哦?江然擔心,那他怎麽不親自來尋我啊?”她有點樂呵地回應,想要戳破他的謊話。

“他自然是有事要忙。”何青玄也很會自圓其說。

這家夥,撒氣謊來都不帶臉紅的。比口舌,她永遠比不過他,不過想起他對自己的關懷,心裏還是美滋滋的。

“哎對了,剛剛我一直覺得身後有人,是不是你跟着我呀?”慕月好奇地問道。

何青玄否認:“我也是剛到。這裏是伏妖林,魑魅魍魉也時常有之,你還是小心些好。”

“嗯,那我們快些回去吧,免得江然等急了。”

二人并肩朝回程的方向走,沒走幾步路,就聽到不遠處的草叢裏,傳來微弱的“吱吱”聲。

“那邊有聲音哎,我們過去看看。”慕月一時好奇,說着就往草叢的方向跑去了。

何青玄簡直要扶額。剛剛提醒她要小心,這麽快就被她全都抛諸腦後了。

不一會兒,慕月從草裏抱出了一團白絨絨的東西:“是只小狐貍哎。不過它的腿被咬傷了,流了好多血,我們把它帶回去包紮下好了。”

那小狐在她懷中顫顫巍巍的樣子,很是可憐。何青玄看了兩眼,沒有提出異議。

小狐貍傷得挺嚴重的,即便包紮好了也不能立即行走,慕月想着要是現在把它放回去,說不定又要成為什麽野怪的腹中之物了。倒不如把它帶在身邊,等它傷好了再放生。

“哎,我想給它取個名字,你們說叫什麽好呢?”慕月抱着小狐,坐在火堆旁邊,融融的火光襯在臉上,很是溫和。

“它這不一身白毛麽,要不就叫小白好了。”江然很是随性。

“小白?”這個名字倒也貼切,但轉念一想又立即否認,“不行不行,白钰也姓白,給小狐貍取這個名字,豈不是沖撞了他的名諱。”

何青玄坐在旁邊看書,原本對取名之事毫無興趣,但聽到她提起白钰的名字,眉頭還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那我再想想好了。”江然抓耳撓腮,又開始苦思冥想。

慕月也一同低頭思索,忽而靈光一閃,興奮地叫了起來:“我想到了,就叫它祈願好了!在我們的家鄉,狐仙是為衆祈福、替人還願的神明。倘若能得到狐仙的庇佑,一生便能寝食無憂、安樂無虞。”

說罷又溫柔地摸了摸小狐的頭:“今後就叫你祈願,這個名字你可喜歡?”

小狐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似的,對她讨好地吱吱了兩聲,又用頭朝她懷裏蹭了蹭。

半夜,何青玄獨自在車廂內就寝,慕月和江然則是随便找了根樹幹,便倚下睡着了。林裏霧氣濕重,夜晚尤其陰冷,慕月雖抱着祈願,還是冷得有些不舒服,在睡夢裏也忍不住用手搓了搓身子。

何青玄本就睡得輕淺,即便是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也能讓他很快醒過來。他掀開車簾,極輕微地下了車,見到慕月睡夢中也眉頭緊蹙的樣子,不覺有些心疼。

小心翼翼地将祈願從她懷中挪開,抱她入懷,起身朝馬車走去。

這一驚動,祈願難免就醒了。看到主人被抱走,自然也想跟過去,無奈腿腳還受着傷,動也不能動。它支吾一聲,以此表達不滿,何青玄回頭還了它一個冰冷的眼神,比之萬箭齊發還要可怕。

一瞬間,它感受到有一股強大的威壓撲面而來,想叫喚,喉間卻是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了。無奈,它只好乖乖地瑟縮了回去,何青玄這才安心地将慕月抱上了馬車。

良辰美景,佳人在懷,他怎能讓一只小狐貍,攪了自己的雅興呢?

☆、路遇佳人

這一夜,慕月在何青玄懷中睡得很是安穩,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有一股融融的暖意将自己包圍。她心滿意足地從美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車上。

車廂裏并未見何青玄的影子,但身上還留着他的白色大氅。

心中忍不住暗暗歡喜。他雖總也不說,但其實還是這般在乎自己的。

輕輕握着那大氅,放至鼻尖嗅了嗅,那上面還殘留着他身上獨有的龍涎香味,淡淡的,很好聞,像酒一樣讓人迷醉。

趕路的時候,慕月騎着駿馬與江然并肩同行,一想起他昨夜的溫情,她就忍不住呵呵呵地笑。

“慕岳,你這一路都在傻笑,到底是在笑個什麽勁兒啊?”江然忍不住問道。

“沒什麽沒什麽。”慕月連忙擺擺手,又用力抿了抿嘴,卻還是藏不住面上的笑意。

忽聞遠處傳來凄慘的求救聲:“救命,救命啊!”。

循着那聲音望去,只見一個黃衫女子自樹林中跑了出來,朝着他們車馬的方向一路狂奔。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在追趕,中途磕磕碰碰了好幾次,被荊棘扯爛了衣服也全然顧不上。

果然不到片刻,便有一條野狼從她身後蹿了出來。那野狼身形健碩,模樣兇狠,口中還不時發出嗚嗚的聲響,很是吓人。

那女子有危險……

慕月心中一緊,即刻騰起身來,借着馬鞍纖足一點,朝着那女子的方向掠了過去。江然也急忙停了馬車,追了上去。

黃衫女子跑得太急,一不留神被腳下的亂枝絆倒,整個人撲到了地面上。野狼本就與她只有幾丈之距,見勢更是急不可耐地撲了上來,眼見着就要落到她身上。千鈞一發之際,慕月趕過來抱住她,在地面連滾了好幾圈,才躲過了野狼的襲擊。

野狼一擊不成,十分惱怒,又一次躍起身子向她們發起了進攻。江然及時甩出了袖中的暗箭,直釘入野狼的咽喉,将它甩出了幾丈之遠。

“你們沒事吧?”江然匆忙趕了過來。

“我沒事。”慕月撐着地面坐了起來,身邊的女子卻是遲遲沒有動靜,仔細一看,才發現她早已被野狼吓暈了過去。

“先把她帶到馬車上休息一下吧。”

江然點點頭,将那女子抱了起來。

約摸一刻之後,黃衫女子才幽幽轉醒,映入眼簾的,是白衣翩翩的何青玄,倚着車廂翻看書卷的樣子。

“多謝公子搭救之恩。”黃衫女子感激地朝他行以一禮。

何青玄卻是頭都未擡:“救你的人在外面,不必謝我。”聲音也是冷冷淡淡的。

黃衫女子熱臉貼了冷屁股,難免有些尴尬:“小女子淩霜,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她還是不願放棄與他搭話。

聽到淩霜這個詞,何青玄終于有所觸動,翻着書的手停頓了下來。

淩霜花,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朵的名字……

他擡起眸來掃了那女子一眼,又很快地落下,不鹹不淡地回應道:“何青玄。”

淩霜見他并無搭理她的意思,也不好再強行與他交談,于是禮貌地告別:“何公子且安心看書,小女子就不叨擾了。”而後掀了簾子,出了車廂。

江然見她出來,關切地問道:“姑娘你醒了?”

“嗯。”淩霜點了點頭。

慕月見狀也将馬匹湊了過來:“姑娘感覺好些了?”

“好多了,公子叫我淩霜就可以。”

“淩霜姑娘你怎麽會一人在這伏妖林裏?”慕月不免好奇。

“不瞞公子,淩霜原本是住在雲景城,與家父相依為命。只是前些日子,家父因病去世了。臨終前,他怕我一人生活艱難,于是囑咐我去寒昔城投奔我的舅舅。”似是念及父親去世的過往,淩霜說着說着眼淚就下來了。

“淩霜姑娘節哀順變。”慕月連忙安慰道。

“我沒事。”淩霜撚着衣袖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道,“這兩日,我料理了父親的喪事後,就收拾了包袱,準備去找舅舅。無奈家中貧寒,也買不起馬匹,雇不了車夫,于是就打算自己徒步前往寒昔城。”

“徒步?”慕月驚訝得叫了起來,“淩霜姑娘你可知道這裏到寒昔城有幾千裏遠?且不說正常馬車行走,到那邊也要好幾個月。就說這山高水遠的,你一個姑娘家在外出行,也不安全哪。”

慕月說的事,她又何嘗不知。如今還未走出這伏妖林,她就差點被野狼奪了性命,前路還有多少艱辛,可想而知,若能活着到達寒昔城,便已是萬幸。可是她又有什麽辦法呢……

淩霜無奈地低下頭來。慕月見她孤苦無依的樣子,像極了初到人間的自己,不免心生同情:“淩霜姑娘,要不這樣吧。我們也是去寒昔城,你就跟我們一同上路,這樣也好有個照應。”

“真的可以嗎?”淩霜擡起頭,眼中閃爍着希冀的光芒。

慕月剛想說“當然可以”,江然就搶先一步說道:“要不還是問問我家公子的意見?”

經他這麽一提醒,慕月才覺得自己有些武斷了。他說的對,自己本身也是寄人籬下,這一路吃的住的用的,全是何青玄掏的錢。多一人還是少一人,理當由他來決斷。

于是她退到車廂旁邊,敲了敲車廂外壁:“哎何青玄,剛剛我們的談話你聽到了不?這件事你怎麽看?”

“你決定就好。”車廂裏傳來了清清淡淡的聲音。

慕月心中一陣高興,連忙跑到前頭去招呼:“他同意了!淩霜姑娘,你就安心跟我們一道上路吧。”

淩霜止不住笑若晚霞,眼中閃着感激的淚光:“淩霜謝過諸位公子!”

到了四方城後,一行人便找了家客棧住下了。何青玄雖說面上接受了淩霜同行,心底裏對她的身份來歷還是有些疑慮的,于是又遣了江然返回雲景城去調查。

閑來無事,他便鋪了一盤棋,執黑白子,自己與自己對弈。

“咚咚咚”,門外傳來三聲叩響:“何公子,是我,淩霜。”

“進來。”何青玄沒有考慮過多,輕聲應下。

淩霜輕輕地推開房門,恰巧此刻,另一側的慕月也剛好打開房門。她的房間正在何青玄的對面,原本是想找他打發時間,見淩霜進去了,又只好退了回來。

淩霜走進房中,将手中的香爐擱在一邊的茶案上:“何公子,聽江然說你最近夜裏睡得不甚安穩,所以我就跟慕公子讨了安神的方子,并親手調制了這安神香,希望能對你的睡眠有所助益。”

何青玄專注于手中的棋局,沒有過多分神:“多謝。”

淩霜端着步子,好奇地走了過來:“何公子喜歡下棋?”

☆、棋逢對手

往那棋盤上端詳了片刻,淩霜便大致了解了黑白棋子的陣勢。自己與自己對弈,攻守之道全都深谙于心,無論是黑是白,全都占不得優勢。要想打破自己既定的思路,何其困難,何青玄正是被這一點所困,執着棋子難以落定。

淩霜忍不住評論道:“何公子下棋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固然是好事。但這若是在真正的戰場上,持久鏖戰,彈盡糧絕,這對雙方來說都沒什麽好處,最終只會落得兩敗俱傷的場面。但倘若能放棄一子……”

淩霜伸出纖纖玉指,指向棋盤中的一枚黑棋:“放棄這一子,乍看之下是走了劣勢,但卻能誘敵深入,外力合圍,從而拉開敵我雙方的差距。”

何青玄順着她的手看向那一子,又重新審視了下局面,發現她說的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沒想到淩霜姑娘也是博弈中的好手。”他有些詫異。

“何公子過獎了。”淩霜溫婉一笑,“淩霜也只是略懂皮毛。若公子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淩霜與公子對上一局?”

何青玄想着一人對弈也是無趣,便答應了:“好。”

與他對面而坐,執子交鋒,你來我往。恍惚間,淩霜像是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

彼時他們在閑庭中專心對弈,拂面而過的微風,吹亂了他好看的銀發,翩然下落的花瓣,在地上鋪上了一層芳華。他們相視而笑,打趣逗樂,好不歡心。

“淩霜姑娘,該你了。”何青玄一句話,将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淩霜自覺有些失态:“抱歉,是淩霜失禮了。”執着棋子重新望向棋局,仔細查看一番後卻發現已無處落子。

“這一局,是我輸了。”她遺憾地放下手中的棋子。

“無妨,我們再來一局。”何青玄開始收拾棋局。

淩霜搖搖頭:“淩霜久未下棋,技藝已經生疏,此間難是公子的對手。”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以姑娘的棋藝,這世間已難逢敵手。能與姑娘對弈,也實屬何某三生有幸。”

被他如此稱贊,淩霜的面上浮起些許紅雲:“何公子謬贊了。那淩霜就鬥膽再獻醜一局,不辜負了何公子的美意。”

這邊廂,何青玄與淩霜在棋局中殺得酣暢淋漓,難分高下;那邊廂,慕月在房中反反複複地踱着步子,還時不時地從門縫裏探頭張望,看那淩霜有沒有從他房中出來。

這又三刻的時間了,對面房中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究竟在幹嘛呢……

慕月沮喪地坐到床邊上,看到祈願正可憐兮兮地望着她,于是伸出手來,安撫地摸了摸它的頭。

我這到底是怎麽了,怎麽就如此心煩意亂呢……慕月唉聲嘆了口氣。

屋內熏香缭繞,随着時間的流逝,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地彌散了開來。

何青玄漸漸覺得頭有些發沉,提不起精神來,扶着額頭揉了揉太陽穴。

“何公子怎麽了,不舒服嗎?”淩霜放下手中的棋子,關切地問道。

“許是困了,頭有些昏沉。”

“那這棋我們就別下了,我扶你到床上好好歇着吧。”

“也好。”

在淩霜的攙扶下,何青玄站起身來。他迷迷糊糊,竟有些看不清方向,勉力走了幾步路,腦中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光景就忽然間都沒有了,整個人直直地倒了下來。

淩霜連忙用身子抵住了他,将他小心地擁在懷裏,嘴角卻彎起了一道魅惑的弧度。

将他安置到床上,她坐在床沿,凝視着他那張絕色風華的臉,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