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誤(十三)
陳望飛是個窮書生,他住在山野之間,與清風蒼山相伴。可以說,他還有着與平常人更加不同的死板和迂腐。
抱回那只小白狐,是他前半生循規蹈矩的生活中,做過的最新奇的事情。
他在回家的路上,照常經過了那片竹林,發現了一只口裏含着模糊不清嗚咽聲的小白狐。
鬼使神差地将白狐帶回了家,陳望飛本來是沒有更多将它留下的想法的。
他是不喜這種飛禽走獸的。
但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就有二,他每日從山下的城鎮回來,無數次巧合般的,都能看到那只白狐的身影。
陳望飛那時想,除卻山間清風,他又有了一只小白狐作伴。
他喚她“昭兒”。
如昭昭日光,朗朗星辰。
這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只維持了大概一年多的時間。一日,陳望飛照常從山下城鎮趕回來,想着多給貪嘴的昭兒喂些吃食。
可他找遍了整間屋子,翻過了這個山頭,都沒有再看見那樣純白的身影。
很短暫的陪伴,又莫名的消失了,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後來,他遇見了慕容昭。
那是在他為趕赴科舉考試,而前往洛陽的路途中。
她盈盈一笑,那雙媚眼裏的光亮燦若繁星,而笑得有多甜,在他面前趕走兇殘的匪盜的動作就有多利落。
陳望飛總覺得,面前這個姑娘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裏見過她。
但怎麽可能呢?陳望飛實在是一個沉悶寡言的人,平生能夠與之長期相處的人,用一只手的五根手指頭都能掰扯清楚。
而說出這句話來,面前的姑娘恐怕會厭煩此等孟浪之舉。陳望飛有些拘謹的想。
慕容昭順手拎着其中一個劫匪的衣襟,毫無顧忌的将他丢開,回身又對着陳望飛笑:“這位公子,我叫慕容昭,是日月昭昭的昭。”
陳望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許是她的笑意太濃,甚至蓋過了那天的日頭。
慕容昭聽他提起上京趕考,主動要求與他結伴,攬下護他的責任。彼時,木讷的陳望飛頭一次對詩書以外的內容感悟得那麽快。
他有種強烈的沖動和預感,慕容昭的出現,不會是偶然。
于是,他答應了下來。
古語有言:“人有三大喜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遇故知。”
關于第一件,陳望飛遺憾落榜了。
放榜那夜,他又遇見了許久未見的慕容昭。
她撐着油紙傘,一襲白衣翩翩,文靜娴雅,像很多時候,他坐在案上看書,那只小白狐拱着她柔軟的腦袋,似是安慰,似是玩鬧的蹭着他的小腿。
都是一樣的猝不及防。
那時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情,又是為何将兩者聯系在一起,他有着怎樣的心神恍惚,陳望飛其實都記不大清了。
不過,與慕容昭成親那夜,有誰逼過他嗎?他難道不是比誰都要渴求這份圓滿嗎?
他知道的,她是白狐所化,慕容昭其實就是狐妖。
慕容昭有心瞞他她的妖怪身份,她覺得他會憤怒、會害怕,憤怒于她的隐瞞,害怕她是個異類。
可他分明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的,他的枕邊人就是當年不告而別的小狐貍。
他從來都是知曉的啊!
面對洛施有些随性的處理,擋在慕容昭身前的那團黑氣漸漸扭曲,變得不穩定了起來。
洛施不明所以,她見這男人一會要她殺了慕容昭,一會又護着那妖怪,這才屢屢出言試探,可好像,連他自己都沒想通?
洛施幹脆說了點簡單易懂的人話,指望這對精神都已經不太穩定的夫婦給她個能對上的答案,“你是怎麽死的?”
黑氣不聽洛施的問話,在慕容昭身邊流竄,似在安撫着她。
洛施撇了撇嘴,沒給他更多的機會,手掌向上一翻,輕輕一擡,那黑氣就像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極不情願的跳到了她的掌上。
陳望飛聚集不了心神,如今的外表,只能是一團烏黑的濁氣,洛施心知肚明。
“你是怎麽死的?”她又問了一遍,洛施是真的好奇。
他的外貌還停留在青年形态,準是正直壯年突失了性命。按理來說,有這樣一只強大的狐妖守在他的身邊,真要出什麽意外,也輪不上他。從如今慕容昭癫狂補魂的态度,就可見一斑。
黑氣跳了兩下,顯然,就算他有心回答,如今的形态也不允許。
洛施暗自搖了搖頭,正要助他恢複正常形态,那頭早已靜下來,不知盯向哪處的慕容昭又重回了生氣,火急火燎的朝着洛施撲來。
所幸洛施及時閃開,又順帶撈走了錢衛。
“你在騙我,該死的妮子!”
她對沒完沒了的打鬥可是非常頭疼的,見慕容昭有不依不饒的趨勢,洛施幹脆把話說開。她笑了笑,“你可別亂來。你付出心血想要将其複生的人,捏在我的手裏。”
雖說已經不能太信洛施,但慕容昭還是停頓片刻,将信将疑的瞪着她:“你還想騙我?”
洛施擋在錢衛的身前,手掌下翻,眼看那團濁氣就要被她丢出,但一道聲音擾了洛施的心神,她整個人都呆了半晌。
陳望飛道:“昭兒的修煉并不紮實,她心神不寧時,極有可能會大開殺戒,例如方才。我是死在她手裏的。”他頓了頓,“狐妖野性難馴,我早該知道。”
不,你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承認了,不會用這麽悲切的語氣,仿佛是在娓娓道來着平常不過的恩怨。
慕容昭還在催促:“我倒要看看,你有幾個膽子,敢一而再再而三的來糊弄我!”
洛施無語,卻是又傳音給掌上跳躍着的黑氣:“所以你最開始要我殺了她。”她揶揄道:“你如今反悔,怎麽,是發覺自己情根深種了?”
陳望飛沒再應聲,不滿洛施無視自己的慕容昭則是飛了過來,她整個人又化為狐貍的形态,卻是比人形時更加敏捷。
事到如今,洛施也不浪費時間和她做這些無謂的糾纏了。
雖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她還有很多沒理清楚,但打蛇打七寸,她自認為,她該了解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洛施收攏了安靜得有些詭異的那團濁氣,趁着白狐貍旋身的空隙,一把抓住了她的兩只前爪,頗有些邪氣的笑了一聲,“呵呵,慕容昭,你妄想用五行法陣進行以魂補魂,可生魂一直停在你的身邊你看不見,而去糾結那虛無缥缈的辦法。”
白狐嚎叫一聲,來不及細想洛施為何會知道她的名諱,只捕捉到了那一句“停在身邊卻看不見”。
無瑕的玉簫打在她的前肢,洛施用了狠勁,慕容昭恢複人形,被甩在地上。
她捂着左肩膀,那裏,有着紫青色的氣焰嚣張的飄向上空,正如此刻洛施的氣勢。
錢衛目光閃爍,洛施偏偏挑了一個和他傷勢相同的地方下手……
已經極盡狼狽的慕容昭,卻沒有任何慌張,但她的眼角微紅,禁不住凝出淚光,“陳郎……你的意思是他在這裏對嗎!”
她背過身去,想在偌大的樹林裏找到熟悉的身影,但終是徒勞。
慕容昭半晌才悔悟過來,她竟是又被那小妮子三兩句話扯動了心神,诓騙了過去!
可沒等她又發難,洛施的聲音又響起,“你如此急迫的想要見他,是要為你手中沾染的血腥贖罪嗎?”
慕容昭猛地回頭,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小妮子,我承認,那幾個人确實是我殺的,我當你是為那太守囑托而來也好,心中有憤懑也罷。
“我殺人取魂,是做見我夫君的墊腳石,這一點,我從未有過悔念。”
她本就是山野出來的妖怪,如陳望飛說的“野性難馴”,也是因着天生不在意人間的規則,她沒有什麽道德枷鎖,更遑論贖罪之言?
對面的小妮子也學着她笑,笑裏夾雜的諷刺只多不少,“你又沒聽懂我的意思。”
她在慕容昭疑惑的眼神中,将玉簫當劍使,重重一掃,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葉子随風狂舞,竟是搭做了一個模糊的人形。
但未免太過模糊不清,就連一向能夠很快猜到洛施用意的錢衛,也是兩眼一抹黑,臉上是與慕容昭同樣的表情。
就在他無意識的湊上前,想看得更清楚時,洛施卻戳了戳他的後腰,“借你一用。”
說罷,沒有給任何回答或反應的時間,直接将他給推了進去。
錢衛:“……”事實證明,千萬別輕易湊熱鬧。
圍觀的慕容昭吓了一跳,那不是她自己帶來的人麽?她見洛施一直護着,還以為多寶貝,怎麽說踢走就踢走?
一臉狐疑的慕容昭又不耐煩了,可還沒等她說話,洛施沒讓她等太久,倏而,那容納着一人的片片樹葉盡落了下來。
洛施反應迅速的将昏昏沉沉的錢衛攬在懷裏,她回眸,身後的落葉好像夕陽的餘晖,怕是昭示着大好生命的逝去。
慕容昭定定的站在原地。
她看見了,她看見她化為白狐的原形,在竹林中虐殺,畫面一轉,陳望飛握着她還是爪子的手,最後合上了眼。
永遠的合上了眼。
慕容昭無助的搖頭,她在心裏告訴着自己,這都是騙她的,這都是那小妮子不知耍了什麽把戲又在騙她。
然,不僅是眼前那揮之不去的影像在提醒着她,就連她有意封閉着的記憶,都死灰複燃了起來。
慕容昭跌坐在地上,是她,是她親手殺了陳望飛,她都想起來了,她都想起來了!
她一開始不肯接受事實,折騰了半條命,是一名路過的道士救了她,又自作主張的埋葬了陳郎。
慕容昭恍然念起,是那名姓梁的道士教會了她五行法陣,告訴她,用此法可做以魂補魂之舉,屆時,她的夫君自會複生。
“啊——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比之之前的癫狂有增不減,錢衛也看到了上方的那一幕幕,簡直就像親眼所見。
洛施見他抿唇,好心的解釋道:“這是我想辦法,調取了她夫君的記憶給她看的。”
錢衛已經不想去探究她仿若無所不能的神通了,想來,他就是那個媒介。
他只是道:“她的夫君恨她嗎?”
“不恨。”她袖中的濁氣劇烈的跳動,洛施若無其事的掩下,繼續大言不慚道:“愛是離不開,他離不開慕容昭的。”
“那如此說來,他不會讓慕容昭知道這些吧。”
洛施這回學聰明了,她警惕的看着男人的側顏,嗤了一聲:“對,是我做主要給她看的。”
“你這是殺人誅心……”錢衛說不上什麽感覺,但确實相比于在徐宅時,他的心态稍微穩了一點,“她就算僥幸活下來了,往後的日子裏,也會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
“所以,她活不成了。”
話音落,慕容昭一掌拍斷了心脈,她所在之地血紅一片。堂堂狐妖,竟是死于自殺。
洛施面色淡淡,還是将陳望飛放了出去,“我從不是什麽善人,錢衛,你給我記好了。”
她可以選擇直接殺了慕容昭,但她沒有讓自己的手上沾上血腥,而是不動聲色的,解決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