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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客廳裏的電話響了,鳳梅接起電話:“什麽?”“怎麽了?”“醫院?”鳳梅嘴裏出來一串問題和語氣驚動了正坐在沙發上的美珠,她驚恐地看向鳳梅,試圖猜測出事情的嚴重程度,一股不祥的涼氣從後背襲來,她身子僵硬起來,像被點中了穴道,不能動彈。“砰”的一聲電話被放下了,只聽鳳梅說:“老爺子病了!送去醫院了。”美珠好像被“砰”的一聲解開了穴道,又像被鳳梅的話抽出了筋骨,整個身體無力地堆了下來。她擔心了的事終于發生了,她瞬間垮掉了。

鳳梅喊傭人趕快拿這拿那,轉頭卻看見美珠還在那裏傻呆呆坐着,喊道:“傻掉啦!走啊,去醫院啊!”美珠像是從陰間被震回了人間,手忙腳亂地跟着鳳梅急沖沖去了醫院。

今天,吳老先生很忙,上午接待了一個外地來的買家,談了半天,還挺順利。中午和買家一起吃了飯,然後把他送走了。下午則來了一個供應商,讨債的,應付了半天,費勁口舌,請求寬限,對方想他先把欠款付了,再供新貨。談來談去談不成,雙方都談得心焦,最後不歡而散。夥計說,期間,聽到裏面的聲音有時很高,顯然是有點發火了。

好不容易送走要債的,吳先生很郁悶,而且精疲力竭了,想着大兒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兩邊跑的辛苦,小兒子雖然來幫忙,但卻始終悟不出門道。老爺子正坐在那裏不開心,前面又傳來争吵的聲音。吳先生叫來夥計問是怎麽回事,夥計回答說,一個顧客說是料子有問題,非要退貨,掌櫃的正在和顧客交涉。吳先生說:“出去看看。”就站起來,但他剛剛站起來還沒有邁步呢,卻又坐了下去,說是坐下去,倒不如說是癱下去的,夥計一見,上前去扶,卻見他已經不省人事了。趕緊大喊叫人,大家手忙腳亂地打電話的打電話,叫車的叫車,送他去了醫院。

美珠到醫院的時候,看到吳老爺子躺在病床上,閉着眼,安安靜靜的像似在睡覺。他看起來不像個病人,既沒有摔斷腿也沒有擦破臉,躺在那裏就像平時睡覺時一樣。

“醫生說他還在昏迷。能不能醒過來還不知道。”有人告訴美珠。

美珠以為自己會傷心流淚,以後的生活該怎麽辦。但她當時是麻木的,一滴眼淚也沒有。她摸着吳老爺子的手,就像平常要喚醒他時那樣。在家裏,如果吳老爺子有事先約好的事情要做,休息的時候,怕自己睡過了頭誤事,會告訴美珠到了時間喊醒他。美珠怕突然叫醒驚到他,就這樣撫摸他的手讓他慢慢醒來。她盼着這次也像以前一樣,他可以在她的撫摸中醒過來,但這次不靈了。

就在美珠擔心好日子就此結束了的時候,睡了兩天吳老爺子睜開了眼睛。大家看着他笑,美珠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吳老爺子看着美珠,說了句話,但他的聲音太小,誰也沒聽出說了什麽。他又說了一遍,這次聲音大了很多,可大家只是聽到了聲音,卻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嘴裏好像含了什麽東西,發出嗚啦嗚啦聲響。大家你猜一句,他猜一句,老爺子都搖頭表示不對。最後,他累了,也洩了氣,不再重複了,閉上眼睛不出聲了。于是,大家重新又害怕起來,趕緊喊來醫生。醫生檢查了之後說,這是中風的後遺症,他不僅口齒不清,還下肢癱瘓不能走動。

在醫院住了幾周之後,醫生說他情況穩定了,醫院也沒有其它辦法,只能回家慢慢養。回家後的開始幾天,全家都盼望他慢慢好轉,能夠站起來扶着走兩步;後來又盼望至少說話更清楚一些,但大家什麽好轉也沒有盼來,他說話依然一半靠聽一半靠猜,再由他點頭或搖頭确認。幾天後,弄懂他說話的時間倒是縮短了,因為大家熟悉了,猜測能力增強了。

吳老爺子的大兒子吳弘寬繼承了祖輩父輩的經商頭腦,再加上吳老爺的精心栽培,早已能支撐生意上的事情。吳老爺子經常得意說,“照這麽下去,我可以早些讓權給他,自己回家含饴弄孫頤養天年。”這還是在吳老爺子決定娶美珠之前說得話。而那之後,弘寬的本事更加精進,并開始籌劃擴大生意,他的新鋪子在妮妮還沒有出生就開張了,至今生意紅火。

弘寬開新埔子,鳳梅是功不可沒的,她經常跟弘寬唠叨:“現在不比從前,還要養兩個外姓人。”這是指美珠的兒子女兒。

“她那個年紀,再懷上一個是遲早的事,那就又多了一個分家産的人。”鳳梅推測美珠必然會再生孩子。

“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你就得靠我的嫁妝過日子了。還不如現在用這嫁妝做自己的生意。”弘寬誇老婆主意好,父親正當盛年,繼續經營老店沒有問題,不必急着回家享福,正是自己另辟新路的時候。

弘寬開的新店和老店經營不同的東西,并不搶老店的生意。可萬事開頭難,開始幾年,新店花費了弘寬的大部分心思,老店自然還是由吳老先生來管。吳老爺子頤養天年的想法也只能擱置到了一邊,他開始要求弘遠跟着他學做生意,明确地要求他好好學,過幾年也像你大哥一樣自己開一個店。弘遠倒是不違逆父親,叫幹啥就幹啥,不過遠不如老大精明,只學到了皮毛。

吳老爺子身子是癱了,頭腦卻依舊好用,舌頭不好用,話卻不少。想來,他也是操心弘寬忙得要死,弘遠閑着無用,自己這突然病倒,生意難免亂成一團。弘寬的心思和弘遠的本事他是知道的,當年弘寬另起爐竈,新店并沒有挂在老店的名下,而是聲稱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錢加上鳳梅的嫁妝還有從大舅哥那裏借來的錢做本錢,新店自然是他們夫妻自己。那時,吳老爺子就猜出一旦自己百年之後,這老大兩口子是不想帶着弟弟妹妹過日子了。于是,他全力培養弘遠,希望他能獨立經營老店,卻發現弘遠根本沒看出哥嫂的意圖,沒明白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怎麽看,這弘遠都撐不起來。他恨不得讓人将自己擡過去,做個躺着的指揮官,可擡過去也是沒用,話都說不清了,怎麽指揮。

弘寬沒有像老爺子想的那麽決絕,他知道弟弟不是經商的料,現在新店早已步入正軌,他也可以分身兩處,兩頭跑。老店畢竟也有他一半的,他不能放手。老爺子還在,一家子的開銷還要從老店出,怎麽也不能讓它垮了。弘寬過來,事情自然都由他來處理,弘遠長出了一口氣頓覺輕松。

吳老爺子出院之前,鳳梅就為出院做好了準備,包括又雇了兩個傭人,專門照顧老爺子。但吳老爺子一到家,全家上下還是手忙腳亂,意想不到的狀況接二連三。

吳老爺子病後說話不清楚,越說不清楚,他越要用力說清楚,結果自己越說越累,聽的人越聽越累。傭人聽不明白,越聽不懂他就越着急,嗚哩哇啦大喊大叫,越着急喊叫的聲音也越大。他的脾氣是越來越暴躁,經常發脾氣罵人,罵的也是不清楚,但聲音巨大,整棟房子好似被他憤怒的聲音震得發抖,還經常随手拿起什麽東西砸過去。沒幾天,一個傭人就被茶杯打破了臉。新雇的兩個傭人沒有料到伺候這個病人如此不容易,心底下不快,照顧的也不上心了,而他們越是不盡心,老爺子越是不滿意,更加頻繁地發脾氣。

不久,兩個傭人抱怨太累太熬人,兩人一商量,一致要求加工錢。鳳梅答應了他們,加了一次錢。但他們覺得加的太少,要求再加,鳳梅沒有答應。于是,其中一個人就辭工不幹了。另一個遲遲疑疑也流露出想走的意思。

剩下的一個傭人更辛苦了,不斷抱怨。鳳梅喊來一個老傭人,說在找到新人前讓他在這裏幫忙。老傭人也是抱怨,拿一份工錢幹兩份活,還要受老爺子的氣。他滿肚子怨氣,消極怠工。美珠不得不上手幫忙。看到有美珠幫忙,老傭人更是偷懶耍滑,有時竟然借口幹別的活計不過來,有時借口沒聽到,喊兩聲也不過來。新的傭人遲遲雇不來,美珠不知不覺地就成了伺候病人的人。

鳳梅見了,嘴上說:“我這邊一直在找呢,只是一直也沒有合适的,現在的人真是刁得很,一聽說是伺候癱瘓的病人,就說不行。”

“多加點錢,總會有人來的。”美珠覺得還是工錢不夠高。

“現在的人也不知是怎麽想的,都想着不幹活還能賺錢。伺候病人這樣又髒又累的活,不好找人了。”

美珠不信招不到人,私下裏也在找,這天還真來了個要試工的。鳳梅帶着這人來到吳老爺子的屋子,給她講都要做什麽,那人點頭答應着。最後,鳳梅談到工錢,那人說伺候癱子就是想多賺點,你給這麽少,不行不行,最後價錢沒談攏,便走了。

“為什麽不多付點錢留住她?”美珠不高興地問。

“多付?說得輕松,我也想多付,可不是跟你說了嗎,現在店裏生意不好,手上是越來越緊了,哪來的錢啊,如果你願意自己掏腰包,你就把她叫回來。”鳳梅沒好氣地說。

美珠被噎了一下,吃驚地看着鳳梅。

“怎麽這麽說?我又沒有進項。” 美珠當然不肯自己出錢,自己哪來的錢?她那點私房錢不過是從每個月的零花錢和老爺子不定期的贈予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只會越花越少的,現在這個樣子,就別指望他再送了。

“哎,提起這生意,你還不知道吧。弘遠做了筆虧錢的買賣,現在弘寬正想辦法補救呢。賬上的錢周轉不開,家用只好能省則省了。”鳳梅借機向美珠訴苦。

“弘遠做虧了?”美珠不知情,問道。

“他倒是沒做什麽新買賣,只是把貨賒出去了,賬收不回來。”鳳梅一臉瞧不起地說。

“欠賬還錢,怎麽就收不回來了?”美珠問。

“詳細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得問他自己吧。”鳳梅不想往下說的樣子,“這不,廚房的傭人我已經放走了一個,省點是點吧。說道這了,還有件事先讓你知道一下,這個月的月錢恐怕要拖幾天了,不只你,是我們大家。我是想先把傭人的工錢發了,她們是等着過日子的。我們自己的先緩緩。”鳳梅終于把重要的話說出來了。

美珠聽了心裏一驚:生意差到這個樣子了?所謂的‘我們自己’就是她和自己還有曼玲,她肯定是不缺錢的,還有另一個生意呢,自己和曼玲可都是靠這個過日子的。這拖一次恐怕就會拖第二次,會不會拖着拖着就沒有了?這用錢的事都需向鳳梅張口,以後這日子可怎麽過?鳳梅絕不會替她着想,老爺子不能主事,她絕不會照顧我們的,最多也就管管妮妮,美珠發愁了。

美珠跑到老爺子那裏哭訴,老爺子聽後指着保險櫃示意美珠打開。美珠猜着:這是想給我點股票債券什麽的?美珠拿過鑰匙,打開保險櫃,不由得 “哎呀”了一聲。

“嗯?”老爺子疑問地看過去,美珠的身子正擋在保險櫃的前面,他不知道美珠看到了什麽。

“都沒有了。”美珠往邊上站了一步,好讓老爺子能看到保險櫃裏面的樣子。

吳老爺子邊說邊比劃,示意關上吧。

“東西呢?”美珠驚訝道。

“弘寬拿……”

“你知道他拿走了,還打開看什麽?”

“看……”

美珠關上櫃子,心想這是怎麽回事?他是知道他拿了卻不知拿了什麽?以為會留下些?

“哎!”老爺子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沒說……都拿。我……沒用啦。”老爺子嗚啦嗚啦不清不楚地說着,眼角掉出一滴淚。

“這?地契和股票債券都被他拿走了!我以後可怎麽辦?”美珠慌了,又恨自己怎麽沒想到這個。

“我……”老人使勁拍了下自己,“別怕!有……妮妮。老大……。”他指着老大房間的方向點點頭。

美珠明白老爺子是在說老大不會虧待妮妮的,她可以仗着妮妮賴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