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沉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兩人面前還未有人影,他們俱是一愣,盯着這黑暗反應不及,直至司琅從岸邊的大樹後走出,他們的臉上才各自有了表情的變化。

薛韻愣了一下:“是你。”

周寅也看見了她,面上變化不大,神色淡淡,原本将說的話和柔和的表情,此時全數都被他咽進了肚子裏去。

司琅本就是故意打斷他們,此時見周寅一副欲言又止,有話難說的表情心裏暢快無比,她暗自冷笑一聲,抱臂慢悠悠地走上前,佯裝道:“是你二人啊。”

其實司琅無意僞裝,話語間雖假裝驚訝,但面上神情确是赤白明目的嘲諷,眉頭微挑,似乎生怕這二人看不出她這番故意的行為。

薛韻自是瞧出來了,也知道司琅方才一直都在,自己那一番發自肺腑的告白怕是都被她聽見了。

想到這裏,薛韻微紅的臉上漸漸泛起一絲尴尬。她看了看司琅,又看了看周寅,而後慢慢地将自己受傷的手從他那裏抽了回來。

周寅也看出了薛韻的尴尬,沒有強求,只輕輕看了她一眼,然後便慢慢站了起來。

場面一時變得沉默無比。

作為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司琅自然不會“推卸”責任,她眯着眼掃了這二人一遍,沒有回頭,只高聲喝道:“文竹!”

文竹從黑暗中現了身:“郡主。”

司琅揚起下巴示意了下前方:“你帶這位薛姑娘去休息休息,順便治治她的傷。”

文竹站着的身體有些微一頓,遲疑道:“郡主,你是要……現在就……”

司琅直直盯着與她相對而站的周寅,清澈雙目中波瀾不驚,不答只道:“帶她走。”語氣不容置喙。

這三個字隐含的意思,無需多說文竹自然都懂。她輕輕垂了頭,心裏再明白不過,她家郡主所謂的“她來寫的結局”究竟是什麽。

已經快兩百年了,每一世的結果,都沒有什麽不同。

文竹向薛韻走去,薛韻卻怔怔坐在原地,望着司琅的目光中透着疑惑和震驚。如若她沒有聽錯,方才……方才這個文竹可是喊了她“郡主”?

可是這個世上,能被叫做郡主的人……

薛韻心中還在猜測,文竹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彎腰伸出手,對她道:“随我走吧。”

薛韻看了文竹一眼,眼中有些驚懼地立馬搖頭,她本能地沒有安全感,轉頭去找站在她旁側的周寅。

周寅對司琅并不熟悉,更遑論那日還被她大張旗鼓地搶過簪子,自然對她并不放心。一看到文竹伸出的手,便立時上去想要攔住:“不用麻煩了,我們……”

但他的話顯然毫無用處,還未說完就被打斷。而打斷的方式不是被人堵住嘴亦或蒙住眼,而是……徑直被毫不留情地打暈。

那一秒幾乎是無所察覺,也無任何反應的機會。司琅一記手刀砍在周寅脖子後頭,他雙眼一黑就再無直覺,而幾乎是同一秒鐘,文竹施了法術将薛韻帶離,兩人一昏一醒,在這幽暗的空間中擦身而過。

流水輕緩的岸邊異常僻靜,垂落的枝葉随風飄蕩,司琅坐于岸邊的大石之上,一雙眼落在幽藍湖水裏,攪着這稀碎月光,映着她淡漠面容。

細長的雙眉之間,早已不見了她的烏色半月,那連塘郡主的标志,在她來到人界之前就被隐去,此時摩挲起來,竟覺察不出一絲痕跡。

仿佛……就像不曾出現過一般。

“嘶……”沉寂夜色裏傳來一聲低吟,身後似有人正緩慢坐起。

司琅聽見了,瞬間便将思緒從幽深的湖水中抽離而出,她眨了眨雙眼,壓下似要泛濫而出的情緒,靜坐了一會兒後,才慢慢轉身回頭。

周寅從昏迷之中醒來,脖頸後頭是一陣酸痛之意,他蹙眉揉着,還未徹底清醒的眼睛緩緩上移,似乎過了許久才看清眼前之人。

“你……”他從喉間溢出一字。

司琅看着周寅從冰冷的地上爬起,衣裳被湖水打濕又沾染上泥土,再加上方才躺着時弄上的褶皺,此時看來頗有些狼狽不堪。

她冷眼瞧着,并無動作,待他完全起身站好後,才勾勾唇角,面色中露出些好整以暇的意味。

周寅不是傻子,自然反應過來将他打暈的人就是司琅,但她偏偏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周寅難解地皺起眉頭:“這位姑娘,你為何要将我打暈?”

司琅沒有出聲,只眼有打量地盯着周寅看,良久之後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為何?沒有為何。”

饒是周寅對自己的記憶再有自信,現下也不免開始懷疑:“我們先前可是見過?亦或是我曾得罪過你?”

只是他雖這麽問,心中還是有自己的答案。周寅不記得他曾經有見過這個女子,也不記得曾對他人做過什麽不妥的事,如若他的記憶沒有出錯,為什麽這個女子要這樣針對于他?

司琅本輕勾着的嘴角在周寅的問話中微微一凝,她的目光也有瞬間變得幽深難測,她看着周寅,卻又好似沒有看着他,雙眼漸漸有些失神,仿佛在透過他而找尋着另外一個人。

周寅被引入了她的沉默,也被引入了她的目光,他心有所動,也有所察。

他感覺到了司琅的失神。

他微愣,頓了片刻,詢問:“姑娘,可是我……長得像你的故人?”

司琅沉默。

她一雙清澈的眼眸無波無瀾,靜靜注視着周寅的方向,過了許久,那眼中略略渙散的光芒漸漸彙聚,她又恢複了初見時冷硬的模樣。

“故人?”司琅輕哼,“那家夥哪算什麽故人。”

雖未正面回答,但話語間已是透露出了點滴訊息。

周寅算是了然。

難怪初時見面她就對他語态傲慢動作無禮,看來是将對她熟悉之人的情緒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且這所謂的熟悉之人,約莫是讓她不高興了。

了解情況之後,周寅便少了些對司琅的戒備,只當她是無處洩憤心中不滿的普通姑娘,對她道:“姑娘若是心有不滿,發洩出來也是好事,但也應多為自己着想,莫要耿耿于懷才是。”

周寅本是好心勸誡,卻不想司琅聽完這番話,原本無所表情的面容忽然一凜,雙眼危險地眯起:“耿耿于懷?”她反複在嘴中品味着這兩個字,最後冷淡道,“這我還真沒有。”

但有還是沒有,這也只有自己心裏清楚。司琅雖是否認,但抵不過內心沒來由的一陣煩躁。她的雙目漸漸泛起些冷冽之意,人也從大石上跨了下來。

周寅被她的目光一刺,有些微遲疑地往後退了幾步,司琅捕捉到他的動作,眼神更加冷漠。

“你說你長得像他。”司琅挑眉,“你沒說錯,你确實像他。但除了這張臉,你跟他哪裏也不像。”

司琅嘴角揚起冷笑,一步一步朝周寅靠近:“你的表情、語氣、動作,還有會說的話,都與他不一樣。”

“你不是他,這一點,我無比清楚。自然,也不存在什麽耿耿于懷。”

司琅說至最後,眼中的寒光似乎已經可以凍結成冰,周寅步步後退,只想與她拉開距離,但岸邊不過窄小之地,還未兩步,便後臨冰冷湖水,退無可退。

司琅不再向前,卻周身慢慢升騰起氤氲之氣,那氣息渾濁不堪,收攏在她掌心纏繞,顏色逐漸轉深,散出幽幽光華。

周寅不過一介普通凡人,那裏見過這樣的場面,他登時吓得半個字都說不出,哪怕身後就是冰涼徹骨的湖水,他在這一瞬間也只想逃離面前的人。

他幾乎是踉跄地往後滑退,但很快就踩在了岸邊最後的一塊石頭上,倘若再多行一步,便是徹底地失去生路。

他終于無法再躲,可也毫無反抗之力,一雙漆黑的眼中有驚恐,有害怕,但卻無求饒,他始終站着,不曾腿軟地在她面前示弱。

司琅手中已然聚集起了法力,一團黑氣中裹着悶雷,無聲卻含着壓抑,她只要輕輕擡手,便可以毫不費力地奪取眼前凡人的性命。

幽深暗沉的湖水平靜流淌,濃濃月色下的樹影厚重隐蔽。司琅站在陰影之中,看着周寅,緩緩擡起自己的手臂,揚起翻湧不止的魔氣。

在這寂靜之中,她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你……究竟是什麽人?”

司琅動作未停,目光卻些微失焦。她恍惚間憶起在那妖冥兩界的交彙處,沙土漫天冷熱無常的瞢暗之境,初聽見他聲音之時。

那人淡淡笑着,眼神中似乎還帶着點戲谑,只是語氣并無嘲弄,反而有着與他人不同的認真。他手握羽箭,嘴角輕揚:“你可是魔界的連塘郡主?”

那聲音無比遙遠,卻異常清晰,從司琅腦中漸漸蔓延而出,與如今所聽的聲音相交相融。

她知道,周寅不是他。可她也清楚,他就是周寅。

如今她又聽得這熟悉的聲音,也聽得這熟悉的問句,與先前的每一世一樣,毫無改變。

這便是她要改寫的結局,是她要從那月下老兒手中搶下的東西。

她的掌中悶雷翻湧,卻掩不住她的回答清晰無比:“我乃,魔界連塘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