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萬思青不上學了,燙傷沒好的鄧穎執意要擺攤,她去幫忙。
鄧穎肯定不肯:“你回學校好好念書。”
萬思青和她談條件:“你回家養好傷。”
鄧穎冷着臉:“我要賺錢,這點傷不礙事。”
萬思青知道勸不動了,也放出話:“你這樣我怎麽安心念書,你不回家那我也不去上學。”
鄧穎脾氣固執,萬思青随她。
兩母女第一次鬧冷戰。
雲吞小攤上,鄧穎給顧客煮雲吞,萬思青就幫忙招攬生意和打下手,收拾顧客吃完的。
雲吞的生意很好,尤其是那些上班族,匆匆吃完一碗雲吞再趕去上班。
“這怎麽回事啊?我的怎麽還沒上?趕時間啊老板。”
又有客人催了,鄧穎忙得手不停歇,出的汗浸濕了傷口,隐忍着疼痛說:“不好意思啊,馬上好了。”
萬思青跑前跑後把雲吞給顧客端上桌,一批人吃完,立馬收拾碗筷,擦桌子。
偶爾有些叔叔阿姨會問到她,“這麽小不上學了?就出來幫媽媽忙了?”
萬思青蹲在一旁整理餐後垃圾,和路邊的環衛工人沒什麽差別,她頭也不擡,“嗯,對。”
她穿着被磨得髒兮兮的衣服,還被熏了一身味道,穿着漂亮公主裙的小女孩忽然驚呼了一聲。
“哎,你碰到我的鞋子了,好髒。”
“不好意思啊,姐姐不是故意的。”萬思青連忙抽了幾張幹淨的紙巾給小女孩擦幹淨她的鞋子。
鄧穎看了一眼滿頭大汗的萬思青,她小時候也是個穿漂亮公主裙穿公主鞋的小公主啊,鄧穎心口像是被熱油滾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臨走,小女孩對她的媽媽說:“媽媽,以後我們不要來這裏吃了好不好,不好吃,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桌子看着還髒髒的。”
年輕母親自然依着女兒:“好,寶貝說什麽都好。”
萬思青把抹布洗了一遍又一遍,把桌子擦得幹幹淨淨的才肯停下。
飯點過了,萬思青在後面幫鄧穎推小攤回家。
為了晚上出攤做準備,她還要洗好青菜,切蔥花,打好肉餡,炸油果子,油鹽醬醋都要加滿。
做完這些,鄧穎做好午飯了,飯菜很簡單,一葷一素,沒有湯,萬思青喝涼水下飯。
“我燒開水了。”鄧穎低着頭說。
萬思青:“太熱了,我喝涼的。”
母女兩沉默的吃完了午飯,萬思青洗完碗回房間看書,鄧穎回房休息。
傍晚四點多,學校差不多放學了,萬思青準備跟母親出攤。
學校旁邊很多小吃,她們的雲吞攤上生意也不少。
萬思青累得身體快沒有知覺了,像機械一樣重複這些工作。
放學才半個小時,城管來了。
各種小攤如臨大敵,推着攤車往巷子裏逃竄。
城管揮舞着棍子在後面追趕,混亂而立的學生,現場一片焦灼,萬思青推着攤車跑,感覺有一口火在喉嚨裏燒。
“別停啊,思青,快跑。”
鄧穎梗着脖子賣力吆喝,隔壁賣熱狗的大叔都沒她跑得快。
“不要被他們抓到,快跑啊,思青,堅持一下,馬上就好了。”
萬思青渾噩噩的應了一聲,用上吃奶的力氣推。
她們母女倆用盡全力,為了生存二字。
有的小攤被抓住了,沒收了攤車,還要被罰款。
年邁的老婆婆跪下懇求:“天老爺啊,求求你還給我們吧,你這讓我們以後怎麽活啊,一大家子就指着這個攤吃一口飯啊。”
城管帶着滿滿的“戰利品”而歸。
萬思青像一條脫了水的魚,坐在地上,捂着耳朵,大口呼吸。
城管檢查完後,躲着的小攤們再次出攤,像在玩一場追逐游戲,有人覺得有趣,有人得拼盡全力才能在殘酷的游戲裏存活下來。
這種生活持續了一周。
某天,萬思青正在給客戶端熱乎乎的雲吞。
轉身,看見人群裏格外顯眼的湯和森。
他穿着幹淨的衣服,個子高高瘦瘦的,眼皮薄,眼神看人鋒利又淡漠。
萬思青心口一縮。
糟糕,忘記今天是和湯和森見面的日子了。他寫的信,她最近太累了都沒有回。
她說過要帶他去逛這邊的特色街,吃好吃的,他好不容易才攢夠錢來看她,火車都要坐一天一夜呢。
“對不起,我忘記了。”萬思青揪着髒兮兮的衣角。
湯和森搖搖頭,笑了笑,冷漠的眼眸似融化的冰山,“沒關系,能見到你我很開心。”
他溫柔又善解人意的模樣,着實讓萬思青大吃一驚。
還以為他要耍脾氣了呢,什麽話都不說,讓人猜他怎麽了他就是死活不說,明明看着一肚子氣,非得裝什麽事都沒有的那種。
他要上手幫忙收拾,萬思青阻止他。
“你等一下,五點半,等我忙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可以幫你。”湯和森表現得很積極。
萬思青搖搖頭,把自己的書包遞給他,“你不用做這些,要不你幫我批改一下我的試卷?”
湯和森乖乖在旁邊等,“好。”
五點二十,還有十分鐘,賣完這六份雲吞就和媽媽報備,她要去陪湯和森。萬思青心想。
不管多累,她這會兒嘴角上揚。
湯和森在沒人的角落安靜的坐着,幫她批改她最近寫的卷子。
應該是錯太多了,湯和森眉頭越皺越緊。
得空了,她在他旁邊蹲下,側過頭看他。
“吶,西瓜。”萬思青用牙簽戳了一塊遞給他。
湯和森張嘴咬掉。
他吃了自己喂的西瓜,萬思青忽然有點害羞。
“思青,你的學習成績最近下降了,比如這道幾何題,你應該能拿到全部分數的。”湯和森嚼着西瓜說。
她最近精力确實不夠,晚上要加倍努力看書才行。
“我知道了,還吃西瓜嗎?”她眼睛亮晶晶的。
湯和森看着她,感覺她像一只小狗狗。
“不要,你吃。”他說。
萬思青眨眨眼睛,“甜不甜?”
湯和森不說話,萬思青使壞逗他,“不說我親你了。”
湯和森舉起她的試卷,蓋住自己的臉,耳朵悄悄變紅。
說甜,她要親,說不甜,她也要親。
幹脆不說,她還是要親。
啵。
清脆,少女的笑聲,是夏日西瓜的冰甜。
五點二十七,還有三分鐘。
“城管來了!”
熟悉的噼裏啪啦聲,滾輪和水泥地碰撞的聲音,吆喝聲,世界又亂成一團。
既混亂,又有序。
鄧穎關掉火,努力把攤車往城管追不到的區域趕。
萬思青還要留下來收拾東西,和沒吃完的顧客解釋等會兒再回來。
湯和森放下卷子,幫助鄧穎推攤車,有了他的力氣,總算沒那麽費勁。
感謝他,萬思青心想。
城管暴力執法不是一天兩天了,有的上了年紀的攤主跑不及,自己摔了不要緊,攤車的東西被踢得散了一地。
萬思青能體會是什麽感覺,被人吊着,生不如死的感覺,
她上去幫忙撿東西,把人扶起來。
有城管認得她,也找她的麻煩。
“多管什麽閑事,我不去找你媽麻煩,你倒是來找我的不快來了是吧。”
她知道她其實什麽都改變不了,但眼下能幫一點是一點。
萬思青默不作聲,把摔倒的大媽扶起來。
她們要走,城管不讓,一把扯住她的頭發。
“讓你們走了嗎?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萬思青眼淚掉出來,把頭發扯回來,“你合理執法,我沒有意見,但你為什麽要動手呢?”
“我可以去舉報你的。”
城管大哥笑了,“舉報我?”
他用巴掌扇她的頭,用棍子戳她的腰。
“你去啊!”
“啊!”萬思青沒有還手的餘地。
事态越演越烈,萬思青倒在地上,抱住頭,思考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不是不幫人就好了。
挨打好痛。
忽的,早已離開的鄧穎出現,猛虎出山似的撲在萬思青的身上抵擋城管的踢打
“乖,不痛,媽媽帶你走。”鄧穎心疼的摸女兒紅腫的臉。
有些傷痛,積累到一定程度,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萬思青是鄧穎的底線,她可以為此付出生命。
鄧穎要城管付出代價,發了瘋也要讓他付出慘痛的代價。
她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撒潑發瘋的模樣吓壞在場的人,她一邊哭,一邊要去打城管。
“你憑什麽打我的女兒!”
憑什麽,憑他有能力欺負,而他們只能見了他們就像老鼠見到饑腸辘辘的貓。
“瘋女人!”
城管不是對女人手軟的人,他的回擊讓鄧穎痛苦一萬倍。
女人和男人的力量,無異于以卵擊石。
萬思青渾身都好痛,像渾身的筋都在蜷縮,她彎成小小一團,被潮湧的人群淹沒。
她聽見有人勸阻說別打了,但沒有人出手幫忙,後來,她聽見湯和森沖進人群裏,少年發狠的阻止這場不公平的毆打。
下雨了。
雨水滴進她的眼睛裏,她眼睛刺痛。
人群終于散了,她得以呼吸,她開始絕望大喊。
黑沉沉的天,沉悶令人窒息的空氣,和記憶裏那可怕的那天一模一樣。
萬思青摟着失去意識的鄧穎,她用臉貼着母親的額頭,試探她的溫度。
她蜷縮着,顫抖着,像可憐卻無法說話的動物。
這一天,這一幕,無論她怎樣阻攔,還是真實的發生在她眼前。
還以為,能重來一次,她可以挽救母親的生命,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像夢境一樣和母親過雖然辛苦但能感受到幸福的生活。
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卻還是導向這樣的結果。
這是一個閉環的圓,因果不空,她切不斷,也無法改變。
假的,這個世界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大雨侵襲,沒有人聽到她沉而悶的哭聲。
起風了,狂風暴雨。
單薄高挺的少年固執的撐着傘,遮擋少女和婦女的身體不被雨淋。
久久,少年開口:“我們回去吧,思青。”
眼前出現一陣暖黃的光亮,她感受不到寒冷,悲傷,疼痛,像是心靈上遭受巨型撞擊後再也沒有知覺。
她聽到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呼呼她的名字。
“思青,乖,回去吧。”鄧穎的聲音是溫柔而沉靜的,仿佛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會把萬思青寵成公主的老師。
“思青,快回去吧,這裏太冷了。”楊愛珍女士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多遠啊……那張墓碑上女人溫柔的注視……萬思青有點想不起來了。
“萬同學,謝謝你所做的一切,回去你的世界吧。”李自衡的聲音響起,仿佛那張胖胖的憨憨的臉出現在眼前。
長得像草莓熊的男生……他是……他是誰呢?
“回去吧,思青。”這是顏微的聲音。
顏微又是誰呢?萬思青也不記得了。
她的記憶似乎正在經歷拆遷,被一片一片的清除,淩亂的記憶碎片看起來像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故事。
“思青。”
這聲呼呼凜冽,低沉,她的心口飄過一片雪花。
湯和森在叫她,但他在哪裏呢?她好像找了她好久,她去了好多地方,去了他年幼時的幼兒園,去了他念過的中學,去起灰的地方看望他的朋友,去了他經常去看的那座荒山……
她知他年少孤僻可憐,知他善良被欺,知他非要一條路走到黑,他愛逞強,不喜訴苦,這些他都不曾告訴她。
他們說他死了,她不信,翻遍所有痕跡也要證明他依然存在。
她好固執,好多人勸她,說她病了。
如今,她終于肯聽話。
“好,回去。”
她雙眼迷茫,緩慢伸出手,想要握住那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