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陵緞被裁成了衣裳,一身水藍海紋織銀廣袖交襟袍疊在花梨木錦盒中,被錦繡衣莊的夥計騎馬送了來。
我斜倚鎏金松鼠紋熏籠,手中繡着一副女子策馬圖。
圖上的女子是戚大小姐。她騎着大宛駿馬,绾高髻,佩寶刀,是親自來教坊司接我出去的模樣。她身上的墨紫漸變馬面裙被風呼嘯而起,仿佛在空中開了朵睡蓮。
我不曾繡她的五官。并非記不住。她的雪膚花貌,我記得寸寸分明。是我不願落針。
松煙捧了錦盒過來,勸道:“這麽好的衣裳,郎君快試一試,看合不合身!吳陵緞無比珍貴,可不是誰都有福氣穿上身的。”
注視戚大小姐的身影許久,針尖觸了我的手,一顆血珠落在繡面上。
自從被你懲治後,松煙入墨二人便收斂許多,神色惴惴,再也不敢給我煎避子湯。
我靜靜道:“放着罷。”
入墨将衣裳敞開,小心翼翼舉起翡翠色琺琅金鬥(1),熨燙着吳陵緞。他輕聲應道:“是,奴才熨燙好,便将這衣裳收起來。”
已入深秋,小厮便将門口挂的錦簾換成了魚尾紅,石榴花開的紋樣,透出淡淡的金黃,讓我想起池中的紅鯉。錦簾一開,是你進來了,你抱臂笑道:“衣裳裁好了?穿上吧,我想看。”
一見到你,我神色極不自然地将繡畫合起來,像阖起一個不堪的秘密。我不敢讓你知曉,我仍在惦念着她。
守門小厮祿兒笑道:“郎君穿上吧,讓我們也開開眼,絕世美人兒披了傳說中的吳陵緞,究竟是什麽光景!”
你不曾绾髻,想來沒去上朝。我轉念一想,原來今日沐休。墨瀑似的青絲潑灑腰際,還有幾縷灑脫不羁地搭在肩頭,不飾珠玉,唯獨耳上一對掐絲點翠滴紅耳墜熠熠發光。
我沉吟片刻,喚起入墨,欲起身進內室更衣。
十二扇落地屏風後面,有一面巨大的黃銅穿衣鏡。我在穿衣鏡前站定,你卻令入墨退下,掀了紗幔進來:“我伺候你更衣,可好?”
我被你扣住腰肢,耳垂也被你噙了,癢得酥骨。我只淡淡道:“你願意怎樣,便怎樣。我只有順從罷了。”
你解下我的衣衫,為我換上吳陵緞交襟袍。緞袍背後是晚霞與飛鹜的缂絲紋,我想起《滕王閣序》裏的傳世名句: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你也想起了《滕王閣序》,可不是這一句。你看着鏡中的二人,輕聲說:“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你在蜀中長大,客居鄞都,自然所遇皆是他鄉客。
我問道:“既然想家,何不歸蜀?”
“回不去。”你輕笑,從身後抱住我,“命運把我抛灑在鄞都,攪入無窮無盡的權勢鬥争裏,不鬥個天崩地裂、你死我活,誰都別想全身而退。”
黃銅鏡模糊了你的面孔,我将你詭豔的五官移栽到繡面上戚大小姐的身影,憑白驚出心中一重冷汗。你們兩個那麽相似,又截然不同。
一個将我帶出烏糟之地,一個又拖我跌入另一重困境陷阱。
我愛她。
我恨你。
你将我蒼白的身子裹上華美的吳陵緞,只為更加酣暢淋漓地滿足你自己。随後,你順理成章地将我推倒在穿衣鏡前,扯下吳陵緞裏的亵衣,蠶食起來。
你每蠶食一分,我便更恨你一分。
我再清醒時,已是傍晚。往庭院中走了幾步,忽然聞到廚房裏一陣前所未有的甜香。
邁入門檻一看,竟是你的身影。
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你怎會出現在廚房中,用襻膊(2)挽起寬大的雀藍平金琵琶袖,動作娴熟地烹饪點心!
你常年握九亭連弩的手揉搓着餅團兒,檀木點心模具旁擺着切好的雲腿(3)和乳酪。你将雲腿均勻地揉進面團裏,随後擦了擦自己的下巴,蹭上了一塊兒面粉。
我驚道:“你……”
誓死保護我的女俠、殘忍折磨我的佞臣、客居異鄉的失路之人、洗手作羹湯的年輕姑娘……你的無數面交織在我心口,揮之不去。
究竟什麽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下巴沾着面粉,向我輕輕一笑,倒讓戾豔的五官柔和了不少:“鶴郎。”
你将餅團兒放進模具裏,再翻出來,便烙上鯉魚躍龍門的好意頭。
我甚是疑惑:“你竟會做糕團?”
針黹廚爨,向來是男兒郎的活計。你怎如此熟練?
你只含笑把蒸得雪乎乎的雲腿春餅遞給我:“鶴郎嘗一嘗,且看為妻的手藝合不合你的胃口。”
雲腿春餅裏摻了絲線似的蜂蜜,色澤鮮豔,近之清甜,哪怕我忌憚你,也忍不住想要嘗一口。
甜香滋味探入口中,不由齒津生香。我又嘗了一口,把春餅咬成個缺了角兒的月牙。
此生我從未嘗過這麽好吃的糕團。
你騰身坐上竈臺,用丫鬟遞上來的帕子拭手:“好吃吧?是我爹爹教我做的。”
你爹爹?我記得,你的父親是與淩煙閣主有私情的愈州名伎。
因我身子不好,素日咽不下去東西,故食量頗小。這銅錢大小的雲腿春餅倒開了胃口,讓我一連吃了三個。
我尚未回神,你已經傾身吻過來。你妖嬈纖長的鴉睫拂動我的肌膚,我和你的唇齒間都是甜蜜香澤。
“唔——”
不知為何,這一次的吻,我沒有掙紮的意圖。我婉順地躺在你懷裏,接受你的親近。
待你吻得我喘息不動,我方微微推開你,道:“不要……我受不住了。”
今日你不曾勉強,只是把玩着雲腿春餅,回憶往昔:“遙想當年,我和爹爹相依為命,白日他忙着,不能起爨(4),便由我在竈臺前忙活,做好吃的給他。”
我輕道:“他忙什麽?”
你平靜道:“忙着接客。”
我驚得後退一步,你的父親既給戚香鯉生下了女兒,還不得不接客?
即便戚香鯉不把你父親擡入府作側室,也該給一筆銀子,讓父女倆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你咬了一口雲腿春餅,笑談過往:“不接客,他拿什麽養活我呢?”
我忽然有些心疼你,想要安撫你,卻不知該如何安撫你。
我看着你的茶褐色眼眸,心尖忽顫,溫柔道:“你做的糕團很好吃,多謝。”
你看了我許久,仿佛很激動的模樣。
明明只是言謝一句,你卻像是得到了我天大的饋贈。
“鶴郎……”
我唯恐你再對我百般調戲,不由後退一步,躲在朱紅描漆梁柱後:“你……”
濃重的失望浮現在你眼底。
你将雲腿春餅放在錾金高足盤裏,托着自己尖削的下巴,凝眸道:“鶴郎,天下衆生皆苦,唯獨你是雲腿春餅味兒的。”
你說衆生皆苦,唯獨我是雲腿春餅味兒的。說這句時,你每個字都咬得那麽認真,認真地像個孩子。
我忽然又不怕你了,鬼使神差地,指尖觸摸到你的雀藍琵琶袖。你像竭澤之魚渴望露水般攥住我,十指相扣到骨節泛白。
戚尋筝,我究竟該不該恨你?
你與我,究竟是同類,還是天敵?
你我之間的孽情,又該如何收場呢?
我正要啓唇:“你……”
欲言不及,卻被你打斷了。你請求道:“別說,什麽都別說。讓我牽一會兒,就一會兒。”
此刻握住我的手,想必是天下孽禍最多的手,它翻雲覆雨,取過無數人的性命。想必也是天下最靈巧的手,搭弓射箭,例無虛發;它做得出最精妙的暗器,做得出最詭秘的機巧,也做得出最香最甜的糕團——
須臾後,我才輕聲問道:“尋筝……你是誰?”
你阖上美眸,應道:“一個甘願為你而死的女人。”
你甘願為我而死,卻不甘願放我走。
這一日,你我靜寂相對良久良久。我離去時,你對我說:“往後還想吃雲腿春餅,大可以來找我,妻主給你做。活着就已經夠苦了,嘴裏必須有滋有味,才不枉活一輩子。”
那一籠雲腿春餅,我令松煙放在冰鑒中,一日嘗上兩三個,足足吃了七八日。
此夜月圓,我握着一柄花梨邊冰絲折扇,一壁搖着折扇,一壁細賞月色。
幾個十一二歲的小厮掃完了院子,都笑嘻嘻地蹲在亭子外,捉七鬥草,好生熱鬧。被我看到頑鬧,都吓得求饒,說再也不敢躲懶了。
我搖頭道:“院子都掃了,你們沒有活計,玩一玩也無妨。”
小厮們連忙謝恩,又熱火朝天地頑鬧起來。
貴兒說:“哼!你耍賴!”
福兒說:“我沒耍賴!”
貴兒氣哼哼道:“你就是耍賴了!來日啊,祝你嫁個只知道賭錢的妻主,生不出丫頭,生七八個小子!”
我聽小厮們鬥嘴,不覺得放肆,倒覺得可愛。随後心中一沉,忽然想到,他們尚有未來,或許能嫁人生子,過太平日子。我卻不能。
曾幾何時,我心底也隐秘地期盼過,嫁給戚大小姐後,不求尊榮富貴,只求生個姑娘傍身,便是一輩子作側侍也無妨。
眼下,不期盼了。
忽然,你的身影映入我眼簾。你肩頭披着長毛貂皮坎肩,額間墜着綠松石額飾,手握的金錯刀沾了不少血跡。
我連忙執扇起身:“你去做什麽了?”
你偏頭笑笑:“剛跟戚尋嫣幹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
我心中難捱,怔忪在原地,不知該怎麽勸你。
“你在心疼。”你縛着鑲嵌鐵護甲皮手套的手握住我下巴,饒有興趣道,“讓我猜猜,你是在心疼我,還是在心疼她?”
冷月流銀,星子瀉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疼誰。
你倒了一盞酒,沒有喝,而是用它洗亮刀鋒。雪亮刀鋒映入你的眼眸,照得你像雪夜裏的孤狼。
你掂了掂手中刀,狠道:“今兒放了女兒的血,明日放她爹的血。落到我戚尋筝手裏,誰都跑不了。”刀鋒入鞘,暗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