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從來沒有見過十四穿紅色, 更何況是大紅婚服。他平日寡言少語,衣服不是全黑,就是學宮的那套校服。
她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男人能把紅色穿得那麽好看, 修長勁瘦, 卻又充滿力量感, 幽深雙目在燭光之下,少了些平日裏的陰郁薄情。
朝靈躺在床上, 偏頭就能看見一張放大版的俊美臉蛋,忍不住心砰砰跳了起來。
“你在這裏幹什麽?”她猛得從淩亂床褥間彈起, 腦袋差點撞上來人的下巴。
十四後退了一步,站直,靜靜打量了一番這仿佛被野豬糟蹋過的被褥,眼中漫上笑意:“我怎麽不知道你睡覺愛拆床。”
朝靈怎麽都沒想到來的人會是十四,有些心虛地抓了兩把身後的被子, 剛想反駁兩句,目光落在十四長長的影子上,忽然頓住了。
她猛得擡頭, 眯了眯眼。
不對, 這不是十四, 他怎麽可能這麽高?而且十四那麽乖,怎麽可能嘲笑自己?!
最重要的是,十四不是在大戰蜘蛛嗎?又怎麽可能跑到這裏來和別人成親?
這一定是幻術。
不然夢裏的十四怎麽可能比真正的十四還好看?!
朝靈抖然清醒,腦子裏閃過無數種猜測, 神情也變得警惕起來。
十四見她神情有異, 放低了聲音問:“怎麽了?”
朝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猜測應該和荊姑臨死前吹的曲子有關,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眼前這個十四是假的,只是幻象而已。
“我不是你的新娘,你放我走好不好?”
十四見她眼珠轉來轉去,早就知道她心裏在打小算盤,但幻境容易迷失,稍不注意就會走火入魔。
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人,卻礙于幻境之內無法僞裝,引她懷疑,但一碼歸一碼,就算她眼巴巴地求自己,也不可能再放她在黑霧裏到處亂跑。
雖然現下兩人的處境不是太妙就對了。
總而言之,先把人留住再說。
“你想到哪裏去?”十四斟酌着語氣,面不改色地問。
“去找我的朋友。”朝靈認真說完,從床上爬起,準備走人。
她試試離開院子,看能不能把幻境破開。
十四伸出一只手,不動聲色撈過想逃跑的人,朝靈對着這張臉根本發不出脾氣,惱怒道:“你幹什麽?”
十四把人往身側帶了帶,不讓她走:“洞房花燭夜去找朋友?”
幻境裏的十四和平日裏的十四不一樣,同樣是淡聲說話,這個十四卻莫名很有壓迫感,說什麽都像在欺負人。
“我都說了我不是新娘,你的新娘早就跑了,我是路過被拖進來的!”朝靈憤然反駁。
十四聽到朝靈篤定否認,心裏升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他原想着慢慢和對方解釋原委,但聽了這些話,又開始動搖了。
朝靈到現在都沒認出自己,出了幻境大概也不會懷疑,不是什麽時候都有這種機會的。
那點惡劣的小心思一閃而過,然後被無良帝君慢慢放大,最後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哦,不嫁我,那你要嫁誰?”
他示意朝靈身上的嫁衣。
朝靈立馬道:“這只是個誤會!”
荊姑雖然愛玩蜘蛛和蝴蝶,還喜歡殺別人的新郎官,手藝卻是毋庸置疑的。
嫁衣量身定做,朝靈穿上很合身,襯得她腰肢纖細柔軟,事實也的确如此,因為十四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攬住她,她完全掙脫不開。
“若不想讓我誤會,又為何要穿着我娘子的嫁衣,深夜闖入,害喜婆抓錯了人?”
朝靈愣住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反将一軍,頓時啞口無言,可細細想來,誰會沒事穿着嫁衣大半夜亂跑……還跑人家洞房裏。
或許幻境創設的情景,就是她和十四的……洞房……
一定是荊姑死前執念太深,非得見她穿了嫁衣成了婚不可。但問題是她和十四根本不是夫妻,只是裝出來騙人的啊?!
朝靈在內心崩潰咆哮,那現在她該怎麽辦,是順着幻境的情節發展,還是二話不說先打殺一頓,強行破開幻境。
“哎喲喂,老媽子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們這麽不守規矩的新人,新娘大晚上跑出去舞刀弄槍,新郎也這樣,我我我這……壞了禮節可怎麽好?!蓋頭蓋上,先挑了蓋頭,再喝合卺酒!”那喜婆跑到前廳找新郎,遍尋不見,如今看這二人已經膩歪上了,氣得直跺腳。
“先出去罷,我會安排。”十四淡淡出聲,那喜婆便再不言語,只是搖着頭走了,臨走前像是擔心朝靈再逃跑,反手落了鎖。
聽見落鎖聲,朝靈心中更絕望了。
軟得不行,那就只能來硬的了!她得先把十四制服,威脅喜婆開門,然後逃出去!
她将房內潦草環視一番,想找點工具,十四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松開她後,擡手倒了兩杯酒:“你要走嗎?”
朝靈愣了愣,低聲道:“我的朋友還在等我。”
修長的手指在酒杯的邊緣輕輕摩挲,酒液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十四不緊不慢,像是在深思熟慮,半晌才低聲道:“其實也不是沒辦法,若以我的性命要挾,她們一定會開門。”
“只是新婚良夜,你一定要走嗎?”
他說得委屈,就算知道這是假的,朝靈還是忍不住心裏一緊。
偏偏十四還在火上澆油:“若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會攔你。”
他斟酌着喝下其中一杯酒,沒有再看朝靈,兩個人穿着大紅的婚服,沉默相對。
朝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她就是見不慣十四皺眉,更害怕對方露出失望的表情,擡頭看了一眼窗外,心裏安慰自己有劍術長老在定無大礙,反正她在幻境裏哄哄十四,肯定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坐在十四身側,看着面前那杯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擡起一飲而盡,喝完之後又擦擦嘴,有些心虛道:“你別難過嘛,我只是找朋友有急事,又不是不要你。”
十四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不走了?”
朝靈結結巴巴:“明…明天走。”
話音剛落,她忽然聽見了一陣很輕的笑聲,轉頭看去,卻見十四微微偏頭,臉上難得帶點笑意:“我還以為你要始亂終棄,但合卺酒已經喝了,不許賴賬。”
朝靈被十四這個攝人心魄的笑弄得方寸大亂,許是酒水太烈,她感覺臉頰發燙,心跳很快,底氣不足:“小狗才騙人。”
幻境裏的十四太難對付了。
喜婆扒拉在外面,耳朵貼着門縫,不知道在幹什麽,兩人五感敏銳,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朝靈盯着喜婆看了一會兒,見她不走,心下疑惑,剛想出去教訓一頓偷聽牆角的家夥,十四卻對她搖搖頭:“不必理她。”
他聲音輕,朝靈自然也下意識跟着壓低聲音:“她要幹什麽?”
問完就感覺到十四意味不明地暼了她一眼,似在糾結如何開口,神情難得欲言又止,最後他選了個比較含糊說法:“大概是想看你有沒有逃跑罷。”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喜婆恨鐵不成鋼的低罵:“幹什麽呢這是……再不洞房天就要亮了,老媽子我這是造了什麽孽,遇上這麽一對新人。”
民間有些小地方的習俗,成親男女新婚之夜洞房,會有喜婆在門外聽牆角,若是聽到了好事,自然就興高采烈地到前堂給新人的高堂報喜,說不久二位就會子孫滿堂,哄得老人高興,給的喜袋也大一些。
朝靈不是傻子,她雖入世未深,話本卻看過不少,喜婆甫一開口,她就反應過來了。
洞房花燭夜,總不可能坐在桌邊聊一宿的天。
可問題就在于,幻境裏的不是別人,而是十四。
她不知原理,卻知道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若要讓她在這裏輕薄小十四,等出了幻境,她該怎麽面對自己正直的小弟?!
不行,絕對不行,她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她正直拒絕,又有些心虛地側眼觑十四,兩人目光相接,均是微妙一愣,然後是窒息般的沉默。
朝靈招架不住這麽焦灼的氣氛,沒話找話:“葡萄和橘子,被我吃完了。”
十四只回:“無事”。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現在應該幹什麽,喜婆還扒在門口偷看,明明是幻境,朝靈卻仿佛如芒在背,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對方沒認出自己,出了幻境也未必會在在意發生過什麽,但他真身已經闖了進來,此刻表明身份實在是大大不妥,占點便宜無妨,但他不能趁人之危。
想通此節,心中有數,又見身側的人腦袋一點一點的,似是困極,便大方道:“困就去床上睡。”
朝靈眼睛猛得睜大了,以為是什麽潛臺詞:“我不困!而且亂成這樣,床上沒法睡人……”
不能去床上!
但不知是不是那股香味的原因,她的眼皮一直在打架,雖然她腦袋嗡嗡作響,但眼皮卻止不住往下掉。
迷迷糊糊中,她看見身側的人慢慢起身走到床邊,也不知怎麽整理的,不一會兒,亂成一團的被褥就恢複如初,朝靈心知逃不過,內心煎熬,又自我懷疑是不是思想下流,才做這種荒唐的夢。
十四回頭看她:“過來睡。”
睡着了方便他收拾那些不長眼的魔物。
朝靈快哭了,只是粘在桌子旁邊,一動不動,神态動作都寫滿了拒絕,十四不知道她在抗拒什麽,困成這樣都還在強撐,心下嘆了口氣,直接過去牽人。
朝靈由着他拽上床躺好,放下紅帳,內心絕望。
對不起了十四,等出了幻境,我會對你負責的,朝靈默默地想。
十四接不上她那清奇的腦回路,他原想她未經人事,自然也不會多想,誰知道她已經腦補到輕薄完他,離開幻境後給小弟磕多少個頭才能減輕負罪感。
看她緊閉雙眼,一臉不情不願加生無可戀,十四也莫名有些無奈:“就這麽讨厭我?”
朝靈猛地睜開眼,對上十四冷淡深邃的眸光,心裏又是一緊。
“好好睡覺,不打擾你。”
黑霧已經包裹住整個庭院,看樣子不一會兒就會侵入房中,朝靈情況特殊,若是在幻境裏暴走,現實中身份也會暴露,可安神香燃了那麽久,她還強撐着不睡,唯有速戰速決,才能根除後患。
朝靈卻以為他生氣了。
畢竟新婚之夜……新娘不僅不配合,還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是個人都該不高興才對。
朝靈又陷入了糾結。
理智上她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可情感上又覺得過意不去,而且這幻境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結束。
身後的人跟個悶葫蘆一樣不說話,十四也有點捉摸不透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然此刻不是糾結的關頭,有什麽也只能等過後再說。
他轉身,還沒擡腳,衣袖卻忽然被人抓住。
“你不要生氣。”
十四莫名其妙:“我沒有。”
回應冷淡,朝靈覺得十四肯定是生氣了,只是憋着不說,她頓了頓,最後還是不情不願道:“你別露出這種被人甩了的臉色。”
十四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來得及反應話裏是什麽意思,十四就感覺到一雙手順着他的袖口緩緩往上,坐在床上的人越湊越近,近到他都能看見她眼瞳裏的水光,緊接着,臉頰上微微一熱。
朝靈看見十四微微睜大了眼,似乎呆了一下。
蜻蜓點水般的吻,像落在指尖的蝴蝶,一觸即分,十四看着朝靈安慰般的眼神,後知後覺,明白了這個家夥腦袋裏在想什麽。
此刻在對方眼裏的形象,他恐怕是個慘遭拒絕後欲求不滿的幽怨新郎——還是随時随地會心碎的那種。
“既然要道歉,就拿出誠意來,這算什麽?”十四都快被她氣笑了,幽怨新郎是随便親一個額頭就能了事的嗎?
親自己豹形的時候,那力道都恨不得把豹親厥過去。
人還比不上一只豹是嗎?
被這麽質問,朝靈又不說話了,只是撓着頭嘿嘿傻笑,十四暼她一眼,忽然湊上來。
她吓得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雕花木床上,十四伸出一只手護住她的腦袋,另一只手卻輕輕擡起她下巴,不由分說就傾身吻下。
不是很溫柔的吻,甚至帶着點懲罰的意味,朝靈甚至在對方的吻裏感受到了積壓已久的不滿意味,但她完全想不明白這種不滿從何而來。
十四在她記憶裏,都是溫柔,乖巧,可憐的形象,可這個吻卻包含了占有,惡劣,還有一絲很難察覺的薄涼。
這哪裏是十四,根本不符合形象好吧?
她腦袋嗡嗡作響,四肢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十四擺布,獨自承受亂撩的苦果。
待被放開時,她已經四肢無力,嘴唇和眼眶都紅紅的,像是被欺負到快哭出來了,十四看她委屈的表情,聲音也低了下來:“學會怎麽道歉了麽?”
朝靈沒立刻接話,過了一會兒才擡眼看他,眼裏全是挑釁,兇巴巴的:“你完蛋了,看我出去怎麽收拾你。”
竟然是氣到連真心話都說出來了。
十四失笑,他沒告訴朝靈如果你想教訓的話現在也可以,只是理了理她額前淩亂的發絲,然後半帶威脅道:“再不睡覺,為夫現在就收拾你。”
他半點不害臊地說出那個稱謂,仗着對方沒認出自己為所欲為,朝靈果然手忙腳亂,二話不說就滾上了床,見人乖了,十四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居然沒被欺負哭,十四默默想着,甚至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心中升起的怪異失落。
幻境是因荊姑所奏的邪曲而起,雖說蘇钰反應迅速,劍術長老也及時打斷,但朝靈離笛聲最近,毫無防備就被拖了進來。
前堂賓客,後院喜婆,來來往往的侍女家仆,在十四踏出房門之時就全都變了模樣,庭院和紅燈籠也消失不見,唯有他身後一道紅色的瘦小身影,躺在金色結界下靜靜安睡。
黑霧中隐隐約約有濃稠的暗影飄蕩,那些都是被養在槐樹裏的怨靈,此刻正四處盤旋着,伺機趁幻境主人心防脆弱時,吞食她的魂魄。
這種叫“鬼吞”的邪術,來自十洲之外的天駱城,仙門中鮮有人知,他也是早先教訓那些不長眼的天駱妖修時偶然得知。
且不說鬼吞的發動條件苛刻,荊姑一介凡俗,怎麽可能知道這種秘術?
想到此處,十四微微皺眉,他想起先前在蜘蛛洞中朝靈體內靈力暴走時的情景,表情也沉了下來。
千算萬算,他都沒算到烈灼之炎會在朝靈體內。現在想來,陸霁在她體內落下禁制,大概也和這個有關。
怨魂繞着小院盤旋,被幻境主人幹淨溫暖的魂魄吸引,十四心下不悅,看這堆東西就越發不順眼。
無罪淵主本就生于極惡之地,血煞兇怨之物是他見過不少,更遑論這些只配淪為兇物口食的怨魂。
漆黑的眼瞳微微變色,逐漸化成幽藍,晦暗如煉獄之火。而在黑霧之中,一條燃燒的鎖鏈從地底鑽出,帶着滔天的火焰沖向天空,被烈焰燎到的怨魂來不及慘叫,頃刻化為黑灰。
極惡之地生出的罪火,足以燃盡世間業障。
黑霧在火光中緩緩散去,露出成串的星宿和幹淨的夜色,空氣中漂浮着安神香的味道,朝靈不出所料早已經睡熟,他便不再逗留,帶着人徑直離開幻境。
他有點事情要問蕭明達。
朝靈醒來時已是正午時分,她揉了揉腦袋,清醒後卻發現自己躺在姻緣客棧裏,身上的嫁衣已經被換掉了。
桌上擺着燃盡的安神香,空氣中又出現了那股熟悉而怪異的香味,朝靈皺着鼻子嗅了嗅,這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夢裏聞見的香味。
恰好這時程月凝推門而入,見朝靈醒轉,她也高興起來:“你總算醒了,我們都擔心你走火入魔。”
朝靈還有點懵:“我不是在荊姑家大戰蜘蛛嗎,怎麽會在這裏?大家都沒事吧?荊姑她……”
程月凝坐在床邊,将甜湯放在朝靈手邊:“你被笛音所惑,入了幻境,蜘蛛已經被長老和師兄們盡數除去,季少主受了點傷,不過沒什麽大礙。”
朝靈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麽快,但思及荊姑死前對她說都那些話,又連忙道:“那些怨魂……劍術長老呢,我有話要和他說。”
程月凝按住乍乍乎乎的朝靈:“長老已經帶着那荊姑的屍首回了蒼雲,你暫時見不到他。”
朝靈腦子裏亂成一團,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被拖進的幻境,埋頭整理思緒,她似乎想到什麽,過了一會兒才愣愣問道:“十四呢?”
聽到她問十四,程月凝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微妙了起來。
朝靈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表情變化:“……怎麽了?”
程月凝“咳”了一聲,善意提醒道:“他在隔壁,大概心情不好,你若無事就先別去找他。”
朝靈:“?”
在她睡着的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程月凝欲言又止眼神躲閃?為什麽十四心情會不好?
她不會在睡着的時候,做了什麽丢人的事吧?
想到此處,朝靈的嗓子直接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就沖出門去,跑到隔壁十四房門口準備找人。
蘇钰眼疾手快,趁她還沒開口,把人扯了過來:“小祖宗……你不要命了?”
朝靈更是莫名其妙:“月凝姐姐說十四心情不好,我過來看看。”
蘇钰噎了一下,展開折扇擋在臉前,然後湊到朝靈耳邊,神神秘秘道:“聽我的,別去,你去了他更生氣。”
朝靈提在嗓子眼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和我有關?”
蘇钰深沉又憐憫地點頭:“和你有關。”
朝靈:“我…我怎麽他了?”
蘇钰:“你氣死他了。”
朝靈:“哎你別一句話分幾段說,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她都快急死了!
蘇钰頓了頓,忽然笑起來,那是一種幸災樂禍又樂見其成的笑,朝靈都想揍他:“昨夜十四帶你回來時,路過了客棧前頭那條大黑狗,就是你天天喂那條。”
朝靈:“然後呢?”
“你聽見狗叫就醒了,不過那會兒睡暈了有點神志不清,跟喝了酒似的,一直想去摸狗,一邊摸還一邊叫十四的名字。”
“說什麽‘十四乖,不要叫’,還說什麽‘你的毛沒有大貓的好摸’,亂七八糟的,十四當時那個臉啊,簡直比劍術老頭還黑!”
朝靈:“……”
蘇钰還在笑:“朝小靈你可以啊哈哈哈哈,十四平日裏這麽兇,我們都不敢惹,你倒好,人家救你,你還罵人。”
朝靈只覺眼前一黑。
在幻境裏被十四欺負完,她就帶着怨念睡過去了,只不過她睡着了做夢,夢見十四變成了一只狗,一直和大貓打架來着。
完了,這麽丢臉的事,她積攢多年的厚臉皮都撐不住。
朝靈愣愣地重複:“完蛋了……”
蘇钰看她靈魂出竅,忍笑忍得一抽一抽的:“無妨,很快就過去了,你這兩天多哄哄人家,端正态度讨好道歉,十四不會計較。”
雖然蘇钰覺得以十四對朝靈的态度,對方估計只是裝腔作勢生個氣而已。
朝靈三魂七魄緩緩歸位,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苦着臉點點頭,好在她從小到大丢臉的事幹了不少,否則她真要沒臉見人了。
她一邊在心裏噼裏啪啦寫着《挽回十四的一百零八式》,一邊定了定神,看向蘇钰。
“對了,你昨日提醒之後,劍術長老就打斷了荊姑吹奏,可為何我還是被扯進幻境之中?”
蘇钰收了扇子,低着頭沉思,似乎也不理解為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在幻境裏看到了什麽?”
“……”朝靈結巴了一下,然後含糊道,“就看到了些……莫名其妙的事。”
蘇钰故作揶揄地“哦~”了一聲,語氣怎麽聽着怎麽欠揍,不過他倒沒深究,只是提出了另外一個想法。
“按照常理,你不會被拖進去才對,但荊姑死前執念頗深,你大概也是受她的影響,不過天駱城妖術離奇古怪防不勝防,下次千萬要小心。”
天駱城在十洲之外,離雲間更是十萬八千裏,朝靈先前只在典籍中看過。
據說天駱城建在古漠之中,背靠一條奇異的流金瀑布,遍地黃金寶石,富庶無匹,朝靈那時新奇許久,纏着陸霁給她講天駱城,不過陸霁一句話就熄滅了她的熱情。
“天駱是妖修混居之地,當地之人,喜食小兒心肝。”
年幼的朝靈當晚就吓得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一連做了好幾日被掏心掏肝的噩夢。
“那首曲子……”朝靈回憶着那段怪異刺耳的旋律,總覺得心理不踏實。
“那是亂魂之曲,名為《鬼吞》,亦是天駱城的邪術之一,施術者可策亂怨魂,殘害中術者心智,”見朝靈不明所以,蘇钰又補充,“我先前遇到過一次,差點丢了性命,故此得知。”
蘇钰這麽了解,朝靈反而将信将疑,她深知天駱邪術知者甚少,遇者更是鮮有。畢竟是連陸霁宋聞星都不了解的疆域,蘇钰竟然這般這般熟悉,但思及平日裏蘇钰就是本行走《修真博物錄》,熟知各類飛鳥魚蟲內功心法,便不覺得怪異了。
“此事背後,定有蹊跷。”朝靈總結道。
且不說一介凡俗卻掌握異域邪術這一點就引人懷疑,荊姑死前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蘇钰點了點頭,只不過沒說什麽:“背後蹊跷就交給蒼雲吧,劍術長老已經全權接管此事,你我初進學宮,量小力微,就算想說什麽,他們也不會聽的。”
“我們先把委托完成,其餘之事再說,那些失蹤男子的親屬,已經在客棧外等候多時了。”
朝靈一頓。
對啊,蜘蛛洞中的那些屍首尚未處理,想到此處,她又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抛諸腦後,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樓。
古槐之下,整整齊齊躺了數具白骨,數量足有二十上下,全都用白布蓋住頭顱,只露出衣飾供親屬辨認。
朝靈剛走到古槐邊,蘇钰也跟了上來:“昨夜荊姑驅策的怨魂,就是樹上挂着這些。”
蘇钰先前說槐樹招鬼,那麽大一棵肯定都挂滿了,誰知他是個烏鴉嘴,一語中的。
槐樹上挂的香囊裏,放的不是祈願,全都是引鬼的符箓,荊姑暗中豢養鬼魂,古槐又在鎮中,久而久之,嫁衣鎮都被陰氣覆蓋,無論多少喜慶的顏色,都壓不住這滔天的怨氣。
不過奇怪的是,昨夜之後,那些怨魂居然全都無緣無故消失不見,只留下原地迅速枯死的槐樹,鎮上陰氣也散去不少。
他們把這種怪異的現象歸結于荊施術者身死,策魂之術被中途打斷,怨魂失去指引,原地溢散,至于個中真相,早不是他們幾個剛入學宮的新人管得了的。
忽然翻出這等驚天命案,嫁衣鎮頓時入死水進了滾鍋,炸得徹徹底底。
圍觀人群大吵大鬧,質問哭叫聲不絕于耳,姻緣客棧的老板早被綁到了民間官府,現場亂作一團,若不是場上站着個黑臉抱劍的季聞雪,非得出事不可。
“我的兒……你死得好慘,你若聽娘的話,別娶那個不檢點的女人,又怎會遭厄,我的兒啊!”有認出屍首的母親,抱着兒子的衣服和白骨哭叫起來,引得人群中一陣大恸。
“婆婆……您別難過了,若是傷了身子,得不償失。”母親旁邊站了個年輕的婦人,正強忍傷痛安慰老母。
誰知那母親非但不領情,反而狠狠推了一把對方:“掃把星!若不是要娶你,全兒又怎會半夜同我吵架離家,現下遭了魔掌,都是你的錯!你給我滾!”
朝靈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死者為了妻子和母親争吵,半夜離家後來到嫁衣鎮,思及成婚一事,便找到荊姑為妻子趕制嫁衣,誰知此一行,便一去不回。
季聞雪站在兩人身邊,看見老母推到兒媳,皺了皺眉,然修道之人少染世俗,別人家事更不能管,他只能道:“令郎已身死,請節哀。”
那老母聞言擡頭,渾濁的眼珠瞪着季聞雪,蠻不講理道:“你們不是蒼雲的修仙道士嗎?讓你們斬妖除魔的時候到哪裏去了?現下人都死了才來,還有什麽用?!”
朝靈眼看着季聞雪的臉色變了又變,生怕他一個暴怒就拔劍抽人,然而對方只是站在原地,忍了又忍,最後居然破天荒地忍住了。
朝靈咂咂嘴巴,心想蒼雲少主雖然脾氣惡劣,但風度尚可。
那大娘還在罵人:“造孽啊!我兒命怎麽這麽苦,偏偏讓你遇上了這群不中用的道士,還娶了個惡媳婦,你這一走,我該如何是好?”
哭得肝腸寸斷,竟是将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
她兒媳跪在屍首側,看着死去的丈夫默默掉眼淚,聽到婆婆的話,臉色越發慘白。
蘇钰和程月凝也皺着眉看她。
幾人都是名門修士,不食人間煙火,自然對付不了這種一看就喜歡在村口罵街的惡婆婆。朝靈以前跟着爺爺在村子裏,潑婦吵架見過不少,看蒼雲這邊落了下風,當即就心火就起來了。
“是啊,你兒命苦遇人不淑,人家辛辛苦苦查案找人,你兒媳賢惠溫柔伺候你,都比不上您滿嘴的愛子之心。”她抱着手臂悠悠開口,那惡婆婆卻猛得擡頭,恨不得在朝靈臉上盯出個洞來。
“哪裏來的小野蹄子,你家大人有沒有教過你要尊重長輩,我兒不在了,你竟還在此幸災樂禍!”
朝靈有點郁悶,好歹她也是闖了蜘蛛洞救了季聞雪的人,怎麽到她嘴裏就成了沒大人管的小孩?
“我家大人可沒教過我尊敬您這種長輩,我家大人還說了,以後若是要嫁人,遇見惡婆婆千萬有多遠跑多遠,免得委屈自己。”朝靈笑眯眯地說話,目光卻落在她身後的兒媳身上。
那老母見朝靈指桑罵槐說⑨SJ她是惡婆婆,臉上一紅,更是撒起潑來:“你……你個小賤蹄子,還有你,”她拽了一把身後的兒媳,面相兇得比朝靈見過的冤鬼還醜,“好啊你,克死我兒子就算了,還夥同外人來欺負你婆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說完揚手,朝着兒媳臉頰狠狠扇去。
巴掌還沒落下,手腕就被人攥住,轉頭卻看見罵她的小丫頭片子沉着臉,看上去格外陰沉:“你別欺人太甚。”
被惡狠狠一瞪,她下意識縮了下手,但大庭觀衆之下她料朝靈不敢對她做什麽,于是鼓起勇氣反瞪回去:“我教訓自家媳婦,和你有什麽關系?!”
朝靈一把松開她,扶起地上的姑娘,居高臨下:“我就是見不得有人倚老賣老,我樂意。”
“你說誰?!”
朝靈歪了歪頭:“誰急我說誰。”
“人家大老遠過來替你找兒子,你罵人辦事不力,你的委托書呢?你兒媳強忍傷痛對你和聲細語,你反倒惡語相向,既然大家都在這兒,那就評評理,到底是誰蠻不講理?”
這種潑辣老婦人她見多了,窩裏橫得不行,最怕流言蜚語,一旦成為人群焦點,非得氣炸了不可。
果不其然,朝靈話音剛落,就有圍觀的鎮民開始譴責她,老婦人則紅着臉和他們對罵,朝靈還在幸災樂禍,卻被人從身後拽了拽衣袖:“姑娘不必再為我出頭,婆婆年事已高,我怕她氣出病來。”
朝靈咂了咂嘴,把兒媳從頭到尾打量一遍,才認真道:“你倒是好心。”
脾氣好成這樣,怪不得縱得她婆婆這般不識好歹。
兒媳收斂了丈夫的遺骨,又向衆人道了謝,才拉還在罵人的婆婆慢慢離開,送走一樽大佛,季聞雪的臉色也稍微好了些,朝靈抱着手走到他身邊,他也難得主動開口:“你好些了嗎?”
朝靈見鬼一樣擡頭看他,對視一陣,朝靈忽然賊兮兮地笑起來:“啊……想不到我們季大少主還會主動關心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
季聞雪被她一句話噎個徹底,臉上也有些挂不住,花了點時間才恢複那個驕矜刻薄的蒼雲少主的形象,“本少主只是怕你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正直道,“畢竟你昨夜抱着狗不撒手的還模樣歷歷在目。”
朝靈:“……”
出息,居然會扒別人的黑歷史了,扒的還是她最不想提的那一段!
朝靈:“季聞雪!”
這邊二人被争吵聲吸引,轉頭一看對面兩個人果然又在鬥嘴,蘇钰張了張嘴,和程月凝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然後熟練地屏蔽五感,裝作沒聽見。
那邊二人越吵越兇,眼看着只差拔劍,蘇钰只覺得耳朵起繭,再轉頭時卻看見身側不知何時立了個人影,正黑着臉望向争吵的兩人。
蘇钰最擅察言觀色,自然看得出這位好十四表情不對勁,在心裏為朝小靈默默點了個蠟燭,然後不動聲色跟着其他蒼雲弟子處理遺骨去了。
朝靈和季聞雪你來我往吵了一陣,最後在程月凝的介入下結束了争吵,朝靈對着季聞雪比了個不太友好的手勢,一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