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無心笑意減淡,墨眸逐漸變得深邃。他擡頭,目光透過窗棂放向不知名之處,仿佛在看很久遠的事物。清冽英俊的眉眼染上一絲莫名的悲傷。“惜命,你寂寞嗎?”
她一愣,這句話不正是不久前她質問他的嗎?這是什麽情況?但她明白醉酒之人沒辦法講道理,而且執拗得厲害,只能盡量順着他的意思,不要觸到他的逆鱗。
大腦高速遠轉一圈,她谄媚地讨好:“不寂寞,有你在我一點都不寂寞。”話說完,雞皮疙瘩幾乎掉一地。這太違心了。
隐無心輕蹙眉看她,思考片刻,眉眼沉沉道:“不對,你說你孤獨寂寞。你還說這麽大的宮殿,走過去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她有種抓狂的沖動,他怎麽就把她那次的話記得如此清楚。難道上次的談話戳中他的痛點,所以才介意到現在,酒後吐出真言?她當時怎麽就嘴賤呢,現在遭報應了吧。
正在她糾結着如何回答才能讓隐無心滿意時,隐無心目光渙散開來,緩緩道:“孤獨。時間靜靜流逝,天地之間只有自己一人,是生是死無人關心,是悲是喜無人知曉。寂寞,呵呵。”他仿佛沉浸在回憶中,神情恍恍惚惚,整個人顯得幾分不真實。
她心中驀地一痛,自我厭棄的神情,茕茕孑立的孤獨感,如此熟悉,就像無數個不眠之夜她靜立在容與的窗外所見一般。
夜色濃稠,涼風浮動,房間內一豆昏黃燭光。容與望着牆上女子的畫像出神,良久,低嘆,“碧落,對不起。”
昏黃燭光下的容與,不再是平日的容與。他背對着她,茕茕孑立,身影單薄,俊美側臉上的神情滿是對自我的厭棄。他一遍遍低喃,碧落……
不同的人兒,相似的情形,她的一顆心同樣跟着沉下去,沉重與傷感。這種感覺,她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拍拍臉頰,惜命扯出大大的詭異笑容,伸出一指戳向隐無心:“隐無心,隐無心,醒醒啊。”回憶并不美好,所以還是不要回憶的好。
隐無心微擡眼簾,恍惚的目光在對上惜命的那刻驟然變得冷厲,語氣不悅道:“專心修煉。”
她一愣:“啊?”這又是哪一出?
隐無心屈指一彈,她手上驟痛,不禁叫出聲:“你又打我手心。”
他卻不理,冷着臉道:“修煉。”
她只覺滿頭黑線,隐無心這到底是什麽酒品?雖然萬分糾結與不願,但鑒于此刻的隐無心絲毫講不得道理,于是她只能默默忍受,坐直身子認真修煉。
“默念法訣,吸收天地靈氣,體內運行三個小周天,練習禦冰訣。”
她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他在開玩笑吧,禦冰訣?除了馭雲之外,她別的法訣可是一個不會。
“潛心修煉,今日務要習得此訣。我的徒兒絕不可如此不濟。”隐無心毫無回旋餘地。
她頭瞬間變作兩個大,勉強抑住以頭搶地的心情,兩眼淚汪汪哀求道:“咱能換個其他的嗎?”
“禦冰訣。”
她淚流滿面:“咱能不修法嗎?”
隐無心不為所動。
她無法,只得勉力修習。口中念念有詞,吸收天地靈氣,靈氣!
一刻鐘過去。除了隐無心漸增的怒氣外,她什麽都沒感覺到。體內空空如也,靈氣的影兒都沒抓到,更別提運行小周天練習禦冰訣。
兩刻鐘過去,她困意湧上來,頭一點點垂下,正在此時,周身氣溫突降。擡眼便見隐無心風雪彌漫的眼眸,她一驚急忙坐直繼續修煉。
……
一時辰後。她彎起食指,用心将法訣再念一遍。毫無意外,什麽都沒發生。
隐無心薄唇抿成一條縫,片刻,眸色陰沉開口:“手伸出來。”
她哭喪着臉,乖乖把手伸出去。
“啪”,清晰的鈍響,手心處瞬間便起了一條紅痕。一下,兩下……十下。他面無表情,“繼續修煉。”
兩個時辰後。
一下,兩下……十下。
隐無心:“繼續修煉。”
三個時辰後。
一下,兩下……十下。
她的眼淚落下來,沒有哭聲。
四個時辰後。
一下,兩下……十下。
食指彎動都變得困難。她緊咬朱唇,一聲不吭。
五個時辰後。
一下,兩下……十下。
雙手腫得像饅頭,她低頭看了一眼蒲團上盈盈閃光的血玉珠。
六個時辰後。
一下,兩下……十下。
白嫩肉嘟嘟的手心殷紅一片,她閉了眼,狠下心一腳把血玉珠踹遠。
七個時辰後。
終于消停了。隐無心端坐于蒲團上,面上紅暈漸漸褪去,微微阖眼呼吸悠久綿長,已是睡了過去。
她扁着嘴,湊上去輕聲叫道:“隐無心?”
不料他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帶,她低呼一聲身子前傾撞入他的胸膛。
惜命用肘捅了捅他,隐無心完全沒反應,再次睡過去。她掙紮一番,無果。最後,默默流着眼淚,以無比詭異的姿勢半倚在他懷中,最後因為過度的疼痛與太過疲倦而沉沉睡去。
隐無心做了夢,他夢見幾乎快要被忘記的孩童時光。他穿了厚厚的小棉襖,裹得圓圓行動間都笨拙了。門外空地上落了厚厚一層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小夥伴們呼喊着跑來跑去,扔雪球打雪仗,玩得格外開心,笑聲同鵝毛大雪一起飄蕩着落在這片土地上。
一個大大的雪球飛來将他砸了個正着,他茫然回頭見旁邊暗藍衣袍略顯瘦高的男孩子大笑一聲,遠遠跑開,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激起陣陣漣漪。他說:“來追我呀,你追不上我。哈哈……”
他想要追上去,卻絲毫挪不動腳步,只能站在雪地中央,愣愣地看着人影往來,傾聽歡聲笑語陣陣。
“無心,去玩吧,衣服髒了沒關系的。”布衣裙釵的娘親站在門檻處看他,溫柔地笑着,眼睛彎彎如月牙,盛了滿滿的愛意。
他想要聽從,但還是動彈不得。娘親還在鼓勵他,“無心,別那麽害羞嘛,和小夥伴們一起玩吧。”
他急了,張了張口欲解釋,誰知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他拼命掙紮,幾分歇斯底裏。正在他即将發出聲音時,場景突然變換。
天空陰沉沉,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他站在原處,雨滴落下,卻在即将觸到他時,輕飄飄地滑向一側。周圍的地面濕透,雨水在泥土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窪,唯有他站立的四周,一絲濕意未存,詭異的幹燥。
“妖怪,他是妖怪。”
“打他,打死妖怪,保護村莊。”
“你們小心點,他會妖法,你看雨落不到他身上。”
“我們都不跟他玩,他是妖怪。”
幾個泥團砸在他身上,幹淨的衣袍挂上稀拉的泥水,有些慘不忍睹。他嘴唇青白,微微顫抖。
“哈,還妖怪呢,其實是個笨蛋吧。”
“泥團都躲不開,大笨蛋,大笨蛋。”
他木然地站在雨中,目視那群小孩子哄笑着跑開。身後傳來響動,待到那人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的神情終于出現些許變化。他撲過去,扯住那婦人的手腕,喉嚨發出含糊的哭音:“娘。”
紙傘跌落一旁,娘親将他摟入懷中,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滴落在他的額上,她哀傷啓唇:“無心,我的孩子……”
畫面掠過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他靜靜地凝視雨中相擁的兩人,那孩子是他又不是他。他伸出一指,雨滴飄飄然落于指尖,默念法訣,那雨滴瞬間凝固成晶瑩剔透的冰塊,左手結出複雜的印,天地之間所有雨滴瞬間凝結成冰,猶如道道冰簾。
娘親的面容在層層冰霜後變得模糊,她溫柔地笑看着他,她說,無心……
這場夢悠久綿長,心底的記憶一點點浮出,當他醒來時恍如隔世,巨大的寂寞與空虛擊中了他,心止不住地下沉,仿佛要将他拖入地獄中。
許久未有的情緒再次蔓延而出,他正準備捏訣念清心咒,誰知低頭卻見那團子物什扒拉着他的一只手臂,睡得口水橫流。似乎覺察到他的異動,那貨扭了扭身子,半倚在他的懷中以更為舒服的姿勢睡去。
溫軟香暖的觸感,滑如凝脂的肌膚,隐無心沒來由地面上一紅,看着眼下的情形有些不知所措。他皺了皺眉,頭微微發着暈,昨日醉酒後的記憶并不清晰,只記得他将血玉珠交給她。
回首四顧,血玉珠滾落在一處牆角,完好無損。看來昨日她并沒有叫人來幫忙,自己的行為應該還算正常吧。
他向來清正自持,性子雖是冷了些但行事卻是中規中矩毫不含糊。這樣的姿勢若是被旁人看去,不知要傳出多少流言蜚語。他倒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只是惜命是女孩兒,名聲很是要緊。
這樣想着,他推了她兩下,低聲道:“惜命,醒醒。”
她睡得不是很沉,嘤咛一聲,朦胧着眼睛慢慢擡頭看他,眼皮卻是一個勁打架,片刻重新撲到他懷中撒嬌般低喃道:“容與,我就睡一會。”
無奈蹙眉,把他當成她爹了。他正欲開口再叫,餘光瞥見一抹殷紅,襯在雪白衣袍上格外刺眼。腦中似有一道亮光閃過,昨日的記憶一點點顯現。他低頭執起她的一只手,白皙嬌嫩的肉嘟嘟小手此刻已紅腫不成樣子,紅痕交錯橫雜,點點血跡滲出。
心不由地軟了一分,就任她抱着呼呼大睡,口水濕了衣襟,些微的涼意。但這麽一折騰,那寂寞與空虛不知何時煙消雲散。絲絲的晨曦從窗棂處透來,落在房間的物什上,折射出異樣的色彩。心上滿滿的,讓人感到充實。
他想,收個弟子好像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