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璎珞猶然記得,十六歲那年她獨自一人蹲在開滿夏荷的池塘旁,那是午時過後,蟬鳴高唱的時刻。

“你一個人蹲在這裏做什麽?”金烨穿着一身毫無綴飾的黑色便袍,一如他的行事作風,十分低調。

她撐着紙傘,擋住熾熱的陽光,因為聽到低啞的嗓音而疑惑的微微擡起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他嚴峻的面容被傘緣遮住大半,她只看見高挺精壯的身子立在她的身畔。

金烨不等她站起身,徑自蹲下,側首睨着她,微笑的開口,“看什麽呢?天氣這麽熱,你怎麽不進屋裏喝茶休息,反而蹲在這裏看得如此入神?”

在當時的夏璎珞印象中,他第一次同她說這麽長的話,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在瞧我昨天放入池塘的魚有沒有好好的活着。”她開口回話,嬌柔的臉上卻有着顯而易見的慌張。

從有記憶以來,直至六歲那年,夏璎珞與母親一直住在京城郊外的天龍寺,陪伴她的外婆日日誦經念佛,替過世的外公祈福,當外婆過世後,母女倆才返回京城,與擔任太傅的父親一同居住。

金烨身為八王爺,與當朝皇帝金歷同為皇後所生,他時常上門拜訪夏璎珞的父親夏岳,兩人時常廢寝忘食的讨論學問。

夏璎珞卻對金烨感到無比陌生,兩人的對話也僅是簡短的問好話語,因此,今天他會主動蹲在她的身畔同她說話,着實讓她感到詫異與疑惑。

“魚?你昨天買了魚放入池塘裏?”

“是我的貼身仆人囍兒昨天放假,她跟一群人上市集玩撈魚游戲,他們撈了好幾十條魚帶回府裏,因此我提議将魚放入池塘中。”她直瞅着他,勾起嘴角解釋。

燦爛的陽光照射在他剛毅的面容上,那好看的狹長雙眼流露出滿滿的自信與意氣風發,但是他的言行舉止又如此內斂與謙遜,夏璎珞心想,這樣的人必定是飽讀詩書、縱橫書海,才知道自己的成就與淵博歷史比起來是滄海一粟,因而有如此雍容卻又謙卑的心吧!

“荷花飄滿在湖水上,而湖又鑿得如此廣大,倘若夏姑娘要找到昨天放入水裏的魚,應該是大海撈針。”對于她的舉止,金烨不覺得愚蠢,反倒覺得她的想法可愛得緊。

“八王爺說得是,要找到那些魚真的是挺難的。”夏璎珞咬着下唇,對于自己的行徑頗感幼稚。

“的确是,不過你想找那些魚做什麽?”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向來不愛說話,竟然會這麽有興致的同她談話。

金烨對夏璎珞的熟悉遠比她對他的認識還要多更多,每每在談論學問的空檔,夏岳總是無意間談起自己的女兒,因此他從她父親口中一點一滴的認識她。

從前他只覺得她是個安靜優雅的女子,今天當他止不住內心異樣的騷動,上前同她談話時,才赫然發現在她柔美的外表下擁有女孩的稚嫩心情,令他感到喜歡莫名。

“我只是想瞧瞧它們過得好不好罷了。”夏璎珞知道自己這種想法非常傻,但就是忍不住好奇,踯躅了許久,決定來池塘前一探究竟。

金烨沒有接口,忍不住微微揚起嘴角。

她回以笑靥,害臊不已。

兩人對望了一會兒後,他開口邀約,與她到建築在池塘中央的池閣裏,同品茗談天。

那日之後,她與他之間的對話多了許多,她還時常應他之邀,一同出游賞景,在途中,兩人你一言、我一句,未曾有過無話可說的窘境。

簡單的相遇,樸實的相處,兩人卻墜入深深的愛戀之中,在夏璎珞十八歲那年,金烨吻上她之際同她求親。

此情此景依舊歷歷在目,映在夏璎珞的腦海裏,無法忘懷,她猶然記得他的唇碰上她的時,那份柔軟觸感,仿佛全世界因為兩人而停止前進。

而金烨也曾向她坦承,她不是他第一個吻過的女子,卻是第一個讓他像毛頭小子般光與她接吻就緊張得汗流浃背。

然而如今他是不是忘了當初的悸動?

夏璎珞回過神來,望着躺在床上的熟悉睡顏,一顆心陷入以哀愁為池的水裏,仿佛将肺腔裏的氣息全都擠壓到體外,令她遲遲無法順暢的呼吸。

他還會像當初那般愛着她嗎?他依然會像從前那樣戀着她嗎?

一連串的不确定讓她幾乎要落下淚珠,貼在他臉上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這時,金烨的眼皮緩緩的睜開,狹長的雙眼在燭火下透露出陌生的光芒。

夏璎珞驚詫不已,趕緊移動小手,“烨……你醒……”

“你是夏璎珞?”剛從睡夢中清醒的沙啞嗓音帶着不确定,更多的卻是陌生的情緒。

仿佛五雷轟頂,她不知所措的張着小嘴,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感覺自己像是踏在薄冰上,一連串的冰層崩裂聲從遠方迅速傳來,接着裂縫從她腳下竄過,嬌小的身軀瞬間墜入冰凍的水底,無論如何掙紮,都沒有得到任何幫助。

“我……是夏璎珞沒錯。”好不容易擠出話語,她很努力的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惴惴不安,但是當顫動的聲音傳入耳裏時,她知道自己失敗了。

金烨如鷹一般的銳利雙眼望着坐在床沿、與他貼近的夏璎珞,雖然室內昏暗一片,但是不難看清楚眼前的女子的确是上官胤形容的有着沈魚落雁之姿的優雅美人,甚至他還覺得上官胤小觑了她娴靜中帶着溫柔的絕美面容。

“烨,你一定累了吧?”她揚起嘴角,同眼前明明是自己的丈夫,卻以淡漠神情望着自己的金烨說話。

“嗯,是累了。”金烨重重的吐了一口氣,接着閉上眼,睡意甚深。

“那你快睡吧!”她小心翼翼的說,看見他閉上眼後,便不想再回話的模樣,好生失落。

垂着眼眸,貝齒用力的咬着下唇,感受一陣陣心痛的浪潮,她笑話自己太過天真。

金浚不是預告了嗎?金烨身受斷陽藥之苦,會将身邊所有的人事物忘得一乾二淨。

是跟在他身邊一同前往綏遠國的宰相上官胤,将朝廷裏的所有大小官員與他周遭的相關人員的特征與個性,甚至他對他們的觀感,詳盡的闡明予他了解。

因此金烨會知曉她的名字,必定是聽上官胤所言,所以她不該對早已喪失所有記憶的他有任何期待。

縱使聽見他用淡漠的口吻喊她一聲“夏璎珞”,她也毋需多做揣測,懷疑他是否對她有任何偏見或是喪失從前的情感。

因為現下所有的人在他心底都是平等的,就連他曾經深深愛過的她也同其他女子沒有兩樣,對他而言,她根本是只知其名的陌生人。

夏璎珞無聲的嘆了口氣,随即發現原先平穩的睡顏開始微蹙眉頭,接着他的額頭冒出點點薄汗,她不禁慌了手腳。

“烨,你怎麽了?”

金烨對她的叫喚沒有任何反應,薄唇開啓又合上,模樣看起來十分不舒服。

她急忙取過放在一旁的絲綢帕子,打濕再擰幹,小心翼翼的替他拭去流個不停的汗珠,心疼不已。

這時她才突然想起金浚曾經說過,斷腸藥會讓中毒者在夜裏有如千萬只螞蟻啃咬着骨肉般疼痛,讓三十四名案例的中毒者沒有一人能挨過此般椎心之痛。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趕緊起身,想喚太醫前來診治,一只大掌卻迅速抓住她細嫩的手腕,将她拉回,讓她跌坐在床沿。

“別走……”金烨微微睜開眼,說夢話一般輕輕開口。

夏璎珞不曉得現下的他是知道陪在他身畔的是她,還是他在半夢半醒的疼痛中發傻了,才會抓着她的手要她別離開。

“我不會走的,我怎麽可能會走?”她已經顧不得其他了,就算手腕被他抓得疼痛萬分,或是他在夢醒之間将她認錯,她一點也不在乎。

緊咬下唇,她忍耐着被金烨握住的手腕仿佛要被折斷的痛苦,尤其他的眉頭緊蹙一分,握住小手的大掌就用力一分,讓原先柔白的手腕殷紅一片。

夏璎珞寧願被他這般用力握着,倘若可以,在他身上的痛楚有幾分,她寧願與他同受,看着他如此疼痛,汗流浃背的模樣,讓她心底的不舍升高到頂端。

“嗯……”金烨忍不住低吼,骨節分明的手掌不斷的用力,微張的嘴裏是因為疼痛而顫抖的牙齒,模樣看起來十分不好受。

嬌弱的身軀坐在木凳上,她輕撫着他的臉頰,不時還得替他拭汗,不曉得過了多久,終于瞧見他不再盜汗,眉頭也漸漸的舒緩,安穩的睡着,這才放下高懸的心。

沒有起身離開,也沒有扳開握緊手腕的大掌,她溫柔關懷的眼眸直直望着他總算平靜的側臉,心底五味雜陳。

在疲憊與安心的催促下,夏璎珞感覺眼皮漸漸的沉重,接着在昏昏沉沉中将頭靠在床沿,緩緩的睡去。

天色漸亮,金烨被屋外細碎的腳步聲吵醒後,再也睡不着,索性睜開眼,準備起身。

高大的身軀正要坐起來時,卻赫然發現自己的大掌正緊抓着一只柔嫩溫熱的手腕,他轉過頭,看見一張沈靜的睡顏。

蹙起眉頭,他瞧她身上的肉沒幾兩重,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竟然趴在床邊睡了整夜,身上僅有一件昨夜她還來不及脫下的披風可以禦寒。

難道她就不懂得如何照顧自己?

此刻,金烨心念一轉,銳利的眼眸移向被大掌緊握的柔白手腕,感到一絲詫異。

難道她是害怕吵醒他,所以才會一直保持被他握着的姿勢睡覺?

“唔……”夏璎珞微微蹙眉,逐漸清醒,酸痛的身子令她忍不住嘤咛出聲。

“你醒了嗎?”他忍不住出聲。

熟悉的嗓音傳入耳裏,她立刻睜開眼睛,望着依舊躺在床上的金烨。

“我醒了。”她嗓音柔嫩的回應。

夏璎珞的心房仿佛被用力的撞擊,尤其望入他那狹長冷冽的雙眼時,再度體認眼前的他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了。

“既然醒了,就一同用早膳吧!”金烨這時才憶起要放開她的手,随即低頭看向被他牢牢握住的手腕,不禁緊蹙眉頭。

映入他眼底的是原先白晰的手腕早已紫青一片,甚至還有些腫脹,想必一定是夜裏他飽受椎心之痛時,抓痛了她所致。

夏璎珞順着他的眼神,發現他正瞧着被弄傷的小手,急忙将手腕縮回袖子裏,不想讓他看清楚。

“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昨晚你不甩開我的手?”金烨并不因為她企圖隐藏傷痕累累的手腕而作罷,反而以不悅的口吻質問。

他不曉得自己怎麽了,明明對她的貼心行徑感到無比窩心,心想,她果然如上官胤所言,總是用最溫柔的态度,最體貼的行動,表達她對他深切的、熱烈的無邊愛意。

然而當他瞧見她手腕上的斑斑紅痕與紫青一片時,卻在下一刻為她的癡傻與不知變通感到憤怒。

“我……”夏璎珞當然聽出了他正在發火,瞬間不知如何回話,只能怯生生的支吾着。

“下回別再讓我抓着你的手不放。”金烨起身,徑自走至木架前,取過挂在上頭的便袍,随意的披挂在身上,走出內室。

眼睜睜的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紗簾之後,她的一顆心隐隐作痛,低頭望着受傷的手腕,得要努力的咬着下唇,才能忍住即将脫口而出的嗚咽。

午時過後,夏璎珞與囍兒并肩走在回廊上,禦花園裏,因為天寒,枝頭上只有梅庀昂然挺立。

雖然景致絕美,着實能令文人詩興大發,完成一篇篇佳作,但是對她而言,只是過往的身邊風景,不足以讓她駐足停留。

“娘娘,方才五皇爺說皇上在早朝上表現得令人驚詫,囍兒想,皇上雖然因為中毒而忘了過去,但是魄力與能耐還是令人刮目相看。”囍兒對于方才金浚誇耀金烨的話感到與有榮焉。

“嗯,皇叔的确對烨的能耐贊譽有加。”夏璎珞想起方才金浚的轉述,讓她既敬佩金烨,又放心了不少。

昨夜她已經證實了金烨的确是忘記了過往,不禁擔憂今天在早朝時會不會受到群臣圍攻,因此才在算好時間後來到五皇爺府邸,想詢問金浚有關早朝的詳細狀況。

然而金浚告訴她,因為上官胤在金烨受傷後直至方才,不斷不厭其煩并詳盡的将朝廷近十年來發生的大小事務,以及每位大臣的長相特征與過往事跡全數告知,金烨才能在大殿上馬上進入狀況,令想借機數落他并乘亂将他拉下龍椅的人大失所望。

“但是最開心的莫過于皇叔說他從民間請來的神醫傳來消息,說他已經在京城附近了,這幾日就會進宮替烨診治。”想到金烨也許不必再受斷腸藥所苦,夏璎珞開心不已。

就在夏璎珞同囍兒順着回廊拐彎時,眼底映入的是一對男女站在回廊旁,女子擡起頭,笑着與高出她許多的男子說話。

下一瞬間,她認出了穿着鮮豔華麗服飾的是當朝權力僅次于皇帝與金浚的太師之女蕭姝婕,然後順着蕭姝婕的眼神向上看去,只見褪下龍袍的金烨正雙手負在身後,認真的聽蕭姝捷說話。

“參見皇上。”囍兒率先開口,為的是讓眼前這對男女發現夏璎珞的存在。

金烨轉頭,看向身穿素雅淺色衣裙的夏璎珞,不難發現她白透的小臉上有着一絲詫異與不知所措。

“參見皇上。”夏璎珞回過神來.趕緊行禮,低垂的眼眸直盯着自己的繡花鞋,心底似乎出現一道碎裂的聲音,那是她以信心築成的高牆龜裂的聲響。

“參見皇後娘娘。”蕭姝婕風情萬種的微微半蹲,一雙勾人的眼眸在盯着夏璎珞時,閃過異樣的光芒。

夏璎珞怎麽會感覺不出來,蕭姝婕眼底的挑釁十分明顯,但是她并不想同她計較,只是勾起嘴角,淡淡的開口,“蕭姑娘怎麽會在這裏?你前一陣子不是到杭州去了?”

“啓禀娘娘,我上杭州是去找一名山水畫繪得十分精致的著名畫家,本來想同他學畫,順便在杭州住個一年半載,沒想到畫家十分忙碌,沒時間多招呼我,因此只教了我一些繪圖方法後便要我離開。”蕭姝婕望着夏璎珞回話,口吻裏全是向她炫耀自己多麽好學,不遠千裏的前去杭州學晝。

“是嗎?本宮早已聽聞蕭姑娘畫了一手好圖,沒想到你還精益求精,着實令人佩服。”夏璎珞的稱贊完全發自內心,絕無虛假成分。

蕭姝婕扯了扯嫣紅的豐唇,轉頭,睨着站在一旁的金烨,“我聽聞皇上喜歡繪圖,為了能與皇上多談幾句話,所以才上杭州學畫,只乞求皇上能多看我幾眼。”

夏璎珞的心緊緊一揪,直到現下才猛然明白,她即将要面對的不只是折磨金烨的斷腸藥,還有對他虎視眈眈的衆多女子,難纏的對手除了眼前的蕭姝婕外,一定還有數不清的背後有靠山撐腰的美人等着攀上自己的丈夫。

金烨沒有回複蕭姝婕的話,低眸迎上她仿佛狐貍一般的柔媚雙眼,然後不期然的望向立在一旁的夏璎珞,映入眼底的是她那幾乎能透光的白晰小臉,雖然微微笑着,但是他能從中發現一絲不尋常的失落感。

對夏璎珞,金擰沒有多大的感覺,可是為什麽當他望向她流露出淡淡愁緒的面容時,會升起一絲不舍的情緒?

一定是上官胤的話作祟,他告訴自己的一則則關于他們夫妻倆曾經的故事,在金烨的腦海裏不斷的回蕩,才會讓對夏璎珞一點印象也沒有的他升起一股不同于對其他人的平淡感情吧!

“皇上,我知道您剛回宮,一定有許多事等着批閱,但是可以鬥膽先跟您約定一個時間嗎?”兩人表面上是不期而遇,其實蕭姝婕在這裏埋伏許久才能“碰巧”撞見金烨,因此她一點也不想浪費這難得的機會。

金烨的眉頭微微一挑,對于她沒頭沒尾的話,一點也不明白。

“倘若皇上有空,可以指導我一些繪圖的技巧嗎?而且我手上有一些已故的知名畫家繪制的名畫,想同皇上一起欣賞,好嗎?”蕭姝婕微撅紅唇,甜膩的嗓音裏隐含着撒嬌的成分,完全不把兩步之外的夏璎珞放在眼底。

“蕭……”囍兒快要看不下去了,想要制止這出公然誘惑主子丈夫的戲碼。

“囍兒,你別多話。”夏璎珞微皺眉頭,睨了囍兒一眼,仿佛告訴她,眼前這一切沒有她置喙的餘地,然後望向蕭姝婕,“聽聞蕭姑娘的繪圖功力了得,倘若有機會,本宮也想與姑娘讨論一番,希望蕭姑娘屆時不吝指教。”

“當然,如果皇後娘娘召我進宮,我一定與你讨論并切磋。”蕭姝婕笑望着夏璎珞,知道她同自己杠上了,不過心高氣傲的她一點也不懼怕當朝皇後,心底的戰火悄悄蔓延。

金烨凝望着嬌小的夏璎珞,不難發現柔弱的她似乎對這場丈夫争奪戰一點也不畏懼,反而像巾帼英雄,昂首面對眼前的問題,絕無退縮的可能。

揚起微乎其微的淺笑,他不曉得自己為何而笑,卻一點也不厭惡他的妻子為了悍衛兩人的過往愛情,不惜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