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
剎那海畔,紅血樹下,皎月當空。
紫眸少年眼尾灼紅,像我血目裏的一尾漏網之魚。
他站在離我兩裏遠的地方,仍給我一種居高臨下之感。我看着他冷白的膚色,一時不知是冷白的月光在為他鋪底,還是月光在他這張白紙上臨摹素筆。不知是他的魂邊鑲有紫火,還是旁的緣故,我總覺得他雖然站在夜色裏,卻像是一只不為本色所接受的惡鬼。
他開口道:“做好與我一戰的準備了嗎?”
我走到他面前,說道:“感謝魔大人昨夜放我一馬。”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的打量了我一番,眸中的紫色明暗難辨,只聽他淺笑道:“沒帶任何武器呢。憑你的修為,現在可打不過我。你只活了兩百九十六年,我卻為修渡成仙花了一千八百四十年。”
我暗暗攥緊自己的衣角,從齒縫裏擠出一絲笑意:“我是來給魔大人攻心的。”
他果然愣了一下,但似乎并沒有感到太意外。
他拖着長音哦了一聲,突然伸手把我撈到他懷裏,輕薄的吐息灑在我的額頭上。我聽見他極為不屑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傳入我的身體,讓我渾身發涼:“你莫不是喜歡上了我?但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餘暮歌那樣的傻蛋,不會敗給□□,也不會沒有算計。”
接下來,他的話句句如割,把我的心放寒砧上摩擦:“你知道你十年前煉妖升仙時,那一箭是誰射的嗎?是我。我射穿了你的妖靈。是我害你變成了現在這副半仙半妖的模樣,求仙不得,求死不能。你一直在嘗試催動你的半副仙身去侵吞你的另半副妖身,想為轉靈築基,可只要有我當年那支箭的後遺症在,你就永遠不可能成功。”
我的鮮血已經冰涼到了極點,聽得他說出最後一句話:“因為你的妖靈崩裂的時候,我箭頭上的那縷煞氣已經侵入了你的妖靈,根基不淨,仙身便無法侵吞妖身。”
恨意如冰楔,深砭入骨髓。
我顫聲道:“這縷煞氣要怎麽消除?”
“唯有我死。”
可我殺不了他。
他得意的笑起來,每一分笑意都在撕裂我的心。
我聰明一世,卻喜歡上了造成我一世悲劇的罪魁禍首。
我喜歡他喜歡到能自己跑來送命,他卻一點也不喜歡我,只想要我的命。
我的情緒瞬間暴沸起來,成為我嗜血人格的最佳佐料。海風拂過我的面頰,在我的周圍落下灰燼,那是我的憤怒在燃燒。
我成為了那個和周身沉寂夜色格格不入的敗類。
我看着他,恨不能把他的頭拽下來,咬斷他的下巴。
“魔大人,如此玩弄我的感情,愉悅嗎?”
他主動貼近我,那雙紫眸好似要代替他的唇吻上我充血的眼。
我的眼睛好酸,好酸。
好想,好想去腐蝕掉他的眼睫。
別再這樣看我了。
他的手慢慢撫摸着我的後頸,比我們任何一次在岸邊合堆沙丘還要細心,像是準備欣賞我被他挑逗後狼狽的模樣。
“從你的身體,到你的心,”他把我撈得更緊,将我的心跳悶入他的胸膛裏,“你的人格,你的感情都因我而分裂,”唇邊綻開笑意,“愉悅?我好愉悅。餘暮聲。看見你這狼狽的模樣,我好愉悅。”
我在他懷裏瘋狂地掙紮,在神識燒焦的那一瞬,我做了一件真正能讓他怒不可遏的事。
“把他還給我!”
我緊握着他的那樣東西。
厭辭的呼吸緊滞,脖子上甚至暴起了一瞬的青筋:“在說什麽?”
“把餘暮歌還給我!”
我着實傻到會相信他可能真沒聽明白,混亂地補充道:“你知道他是誰。”
他把我的身子撞到紅血樹上,然後猛地壓過來,墊在我背後的手把我摟着往上送,我被迫仰着頭,承接着他那道想要剝開我又像是更想要刺死我的目光。
………………
——把他還給我。
——把餘暮歌還我。
——還給我。
“還給你?我給你了。你來找啊。你找到了嗎?你煉妖升仙時經歷過九九八十一剜是吧,削筋挫骨般的疼痛對吧,你也可以這麽來對我,你就會發現我從魂到靈,已經和餘暮歌一點關系都沒有了。我和他是不是截然不同?你愛他什麽?嗯?你愛的他已成虛無,你明白嗎?你這輩子都別想再和他見面。”
這下他是徹底承認了。
溫柔是他,暴戾是他,
治愈是他,傷害是他,
虛無是他,鮮明是他,
這些矛盾着的零碎詞彙,将月華冷凝成霜,漸片削落,墜入海裏。月落成影,逝水無痕。那個陪我卧在枝頭的俊美少年,竟比月還遠,比海還空。
在那些重疊破碎的倒影裏,我反反複複拼湊而出的都是同一個事實。
我想我的放浪形骸、瘋狂恣意真是爐火純青。
我似乎能夠去愛他的所有。
可是我憑什麽?
憑他否定和我曾有的一切?
憑他想要探究我的那一絲□□?
還是憑他如今想取我這條便宜命?
紅血樹葉靜靜飄落,在叫嚣的鬼火中頃刻成灰,血燼仿佛墜到我的眼中。我的眼角淌着紅縷,如我冰涼而恨傷之情緒的挑染。
他用輕慢和嫌惡踐踏我的感情,那就讓我也維持最後的尊嚴。
“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的話語刺激着他,無數次拉扯着他神經的弓弦。
荒唐難言。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我的心肝脾肺都被厭辭捅爛了。
我以為自己活不過來了。
我做了很長的夢。
夢裏我的暮歌還會和我并肩看月亮。
我轉頭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眼裏沒有紫色。
我說不清是哪裏欣喜,哪裏失落。
我在夢裏弄明白了一件事。
我的暮歌,是睡着的時候不老實,從樹上掉下來,掉進海裏才回不來了。
可是他吻在我傷口上的味道還會殘留很久很久。
他搖壞了我心裏的天平。
他拎走了我的砝碼。
剎那海的相逢,真的就只能擁有一剎那。
對于我二百九十六年的歲月來說,和他在一起的那十年短如一剎。
他把我當成了他最寶貴的月亮,挂在了紅血樹的樹梢上。
而他消失在海裏。
相望相守。
我醒來的時候,還是很想聽他說一句,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