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鏡
1
蘇隐是Y城有名的女心理咨詢師。
咔滋的黑亮波浪卷垂落肩頭。
紅唇尖頭櫻心點綴,碎星閃墜挂耳梢。
她的溫柔一笑,是叩開來訪者心靈的妙匙。
她今日接收了一位奇怪的咨詢者。
散發匆匆梳過,碎發還在兩側額角懶洋洋地勾着小腳。
一張畫板,一根鉛筆。
難得有來做心理咨詢的人會帶上這些。
蘇隐露出招牌的溫和笑容。
——你好。
——你好。
對方點頭致意,回以的微笑稍慢半拍。
對方的視線在從地板到蘇隐裙角的範圍內輕擺。
蘇隐想,我又不是誰派來的妖怪。
——看你填的信息表,沐離,對吧?
對方嗯了一聲。
——要咨詢什麽問題呢?
——對不起,可以把室內的光線調暗點嗎。
蘇隐感到微微意外,但什麽也沒問,走到燈光開關處輕輕旋動按鈕。
走回沙發時,蘇隐看見自己的影子,和沐離的影子。
沐離擡頭。
——情感問題。
蘇隐點點頭,示意沐離接着說。
——我很想忘記一個人。老師,我很想忘記一個人。
蘇隐眨了下眼,看着沐離的眼神依舊平靜。
——那個人是誰。
沐離已經拿起鉛筆,在畫板上開始了她的繪畫。
——你畫頭發的疏密時,會停頓,在思考什麽,觸感麽。
——畫眉頭的時候,你的鉛筆頭虛浮在眉頭上,沿着它順捋了好幾下。你習慣這樣麽。
——眼睛。為什麽避開眼睛不畫。
——脖頸。高領。
蘇隐讀到此處,略皺起眉,感到一絲疑惑。
沐離并未察覺蘇隐的變化,還在繼續畫着。
——唇。在畫裏,你也希望這人是笑着的麽。
——襯衫。皺褶。多像一不小心掉上去的面包屑。
畫完後。
沐離說,這是我的前男友。
蘇隐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是不是挺帥的。
——沐小姐很有眼光。
沐離自嘲地笑道,這點光卻要無數段黯淡無光的時間來還。
——這位與沐小姐的理想型有差距嗎?
沐離仍是笑,笑着說,這人和理想型一個德性,都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你們是怎麽分手的。
沐離把鉛筆放到桌上,搓起了手指。
——他傷害我,他深深的傷害我。
蘇隐從桌下抽屜裏拿出一副墨鏡,放到桌上,推給沐離。
——戴上它。
沐離把眼鏡放到手背上,讓眼鏡順着手背架到手指間。
蘇隐看着沐離低頭摩挲起鏡腿來,偷偷搖了搖頭,柔聲道,戴上它。
沐離聽話地戴上。
——老師,他也喜歡戴墨鏡。
蘇隐的聲音裏挑起驚訝,是嗎。
沐離又開始作畫。
沐離說過,很讨厭鏡片上有霧。
他說他也是,尤其在要低頭親她的時候。
沐離說過,很喜歡戴着墨鏡擺酷。
他無賴地在她鏡片上吐霧。
黑蒙蒙的側影削過來,霧散的時候,發現他的耳垂會紅若滴水。
Day 2
——又見面了。
——老師。我什麽時候可以忘記那個人。
——不要想着什麽時候能放下,只需要繼續來咨詢。戴上墨鏡。
沐離的眼中流淌着沉靜的情緒,說是習慣性的絕望也不為過。
——跟我說說他的優點,或者,說說他的缺點。
沐離低頭。
——他曾經對我很好,後來對我很壞。這走向是不是挺俗套的。
——我很喜歡被他的頭發紮到下颌,紮到脖頸的感覺。那時候,我甚至在想我要用一種有更濃香味的洗發水,我要熏住他。
——他太憂郁,以前還總是怕我不高興。想事情的時候眉毛不自覺地擰起來,我會用嘴幫他熨平的,我會的。
——他穿什麽樣的襯衫都好看。也許是因為長得太優越了。襯衫扣從來不系全,不守男德,只想他露給我一個人看。
——唇太薄了。也許這樣的人就薄情,吐出來的話都薄得跟針似的。
蘇隐嘆口氣。
——那他的眼睛好看嗎。你之前畫他的時候,唯獨不畫眼睛,是為什麽呢。
沐離克制着顫抖。
——老師,請把燈光調亮點。
——又怕黑了?
無邊的黑暗裏,沐離仿佛能看見每一個走向自己的熟悉身影。
她是無比的讨厭着被他注視自己的狼狽。
——昨天你說到他深深的傷害你,今天做好準備跟我談談細節麽。
畫筆的筆觸在輕重緩急裏淩亂失序。
情緒潑在白紙,深深淺淺,淋漓洇指。
愧疚,是把會脫刃的匕首,切割在神經上,淩遲般的節奏。
他道着歉。
沐離感受着他似乎想說很多話,真正說出口的卻寥寥無幾,詞不達意,實在是聽不下去。
緊張的懷抱将她包圍住。
她痛苦地閉上眼,感受着眩暈,眼前的街道是從空墜落的銀灰鋪成的,空氣裏還有令人悶窒的顆粒。
她是因為這樣才難受到喘不來氣的吧。
最痛苦的是,明明被他抱着,他卻将臉貼在耳垂處說:“我好像抱不到你了。”
——我好像抱不到你了。
每次回憶起他這句話,都會有心忽然失重的鈍痛。
但他當時還是将頭深深埋進她的頸窩裏,喃喃自語。
“你忘掉……忘掉我做過的事,就一會兒,只一會兒,我就只要抱抱你,這樣抱一下你。”
眼淚坨積到鏡片底部,漫起大塊的霧。
蘇隐給沐離遞紙巾。
——老師,我以後不來了可以嗎。
——為什麽呢。
——我覺得這樣的咨詢是沒有用的。
——至少再來一次吧。
蘇隐拍拍沐離的肩膀。
Day 3
——怎麽今天想要徹底關燈了呢?
——老師,你知道人在沉浸做一件事的時候,要麽什麽也聽不見,要麽便會覺得周遭的聲音刺耳。我就是那樣。我沉浸孤獨的時候,與我擦肩而過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卻都能把我刮傷。
——老師,黑暗是爬在我背脊上的腐蟲。每個人體內都有思念的毒蠱,會吸引來無邊無際的堕落和寂寞。
——你沒有嘗試過走出去嗎?
——我不認為自己是囚徒。我覺得他才是。我們的故事打好了結扣,輕易無法解開。他成了我記憶裏的囚徒,我放肆地訂正着從他那獲得的一切有限的東西,而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蘇隐在黑暗裏不禁微微一笑。
——沐離,接下來做個游戲。想象他就在你面前,你跟他說說話,可以嗎。
沐離一愣。
蘇隐的腳步聲卻已經走遠。
冰冷從渾身的毛孔傾巢而出。
她只覺得什麽也說不出。
思緒就像狡猾的兔子,突然都鑽到了窟裏。
沐離忽然道,出來吧。
黑寂。
有人仍未開燈。
沐離嘆口氣,站起身,憑着記憶摸索到燈鈕處,手指剛摁上去,已經被人從背後抱住。
“我其實很怕,你今天不會來了。”
“蘇小姐是你朋友?”
“嗯,你不是早知道我有位大學同學,畢業後去考了心理咨詢師。”
我喜歡墨鏡。
因為你在暗裏。
處心積慮,願者上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