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妙的命運啊……”
亞哈·斯雷忍不住感嘆着，雖然自太古存在至今的它對神明亦沒有太過畏懼，但此刻，卻對命運産生了深深的敬畏。
幾經周折之後，萊斯林還是在命運的作用下，走回了他注定的道路，它是這麽認為的。
千年以來一直壓迫在身上的封印，此刻已經十去其九。
對于一個被關押在地牢裏數年的人類而言，驟然的放松，反而會讓他産生一種不正常的錯覺。
但對于擁有數萬年以上悠長生命的亞哈·斯雷來說，縱然千年的忍耐，也不會讓它将這份屈辱習以為常，只會将這積怨在心中沉澱，等待着今日的到來。
“天堂空蕩，而吾将踏破人間！”
伴随着充滿毒怨的宣言，它伸展開了龐大的身軀。
殘餘的封印力量仍然在試圖拘束它的行動，但力量已經大不如前。
三千根大小不等的青黑色羽翼交錯，宛若一只巨手，只是一搓，便從那空無一物的虛空中誕生出了帶着不祥的灰黑色的圓球。
接着，羽翼之上的青色漸漸黯淡，而圓球則變得青黑，又有一些發紫。
似乎僅僅做到這一件事，就讓它用盡了全力。
但它還是喘息幾聲，又擠出了一絲力量，将這個圓球向上推去。
頓時，黑與白的界限都消融了。
比起之前的鐘聲還要浩大的轟鳴，在天地間響起。大地、連同上面所依附的建築、人類、樹木、死者……一切都被吹飛。
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當他們恢複意識的剎那，衛城那靠近王城的部分，已經有四分之一永遠地消失——只有偶爾從天而降的幾塊碎石，才能證明它曾經存在。
接着，如同小山一般的怪物，從那漆黑的空洞中緩緩升起了。
在龐大的臉頰之後，三千根幾乎失去羽毛，甚至可以看得見骨頭的羽翼伸展開來，又拖着醜惡的蠕蟲一般的後半身來到地上。
那後半身，也幾乎都要枯竭，就好像深秋落地的樹葉……在這千年中，在今天脫困之前的瞬間，難以想象它究竟失去了多少，付出了多少。
然而，它仍然是令上古的聖王都要棘手的可怖怪物，在這個大師級就等于人類巅峰的時代，完全有能力讓萬裏人煙都化為廢墟火海！
僅僅是直視它的瞬間，就有許多人哀嚎着倒下，因為即便是黎明前的微光照在它身上的反光，都帶着人類所難以承受的毒性。
就算是習慣了生死無常的真實戰場的喬爾喬斯，也在那個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除了艾莉之外，沒有人不認為這是世界末日的先兆。
“聖、聖女大人，今天是最終審判之日嗎？神明将這樣的怪物放進人間，是為了懲罰罪人麽？”
“小的是有罪的，但小的也一心向着神明的聖道，做過許多善事，全家人每周都會去禮拜——懇請您寬恕小人全家的罪行！”
“哦，天上的聖主，懇求您令吾等從地獄之苦中解脫，懇求您将怪物扔回火池……”
許多平民，甚至是傭兵，都向着艾莉跪倒，甚至将額頭磕出了鮮血，口中不住地念誦經文。
然而，就連艾莉自己，也只是靠着聖物的庇護，才沒有失去最後的理智。
“黎恩……”
在王城之內——
“最後還是變成這樣了啊……不過還算是在計算之內。”
瓊斯的身影，化為一個散發着白光的模糊人形顯現。
“老亨利……不，艾德薩斯交給你的那把劍，曾經也是我使用過的佩劍。
它太過銳利，也太過兇狠。
落入我的手中的時候，殺掉的生物恐怕比起你吃過的面包還多十倍，甚至快要從那纏在劍上的血腥中萌生出自己的靈智，就連君臨當世的我也每每恐懼。”
看着黎恩拿在手中的那把斷劍，瓊斯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後來也發生了許多事，我便決心将這把兇劍折斷。而艾德薩斯便承受了它的怨氣……
事到如今，被折斷的它又經受千年的消磨，兇性已經消泯大半，而又有千年之前的鋒銳力量存留至今。
這世界上或許還存在類似的寶物，但如今能夠真正力挽狂瀾的，也就只有它了。
聽我說了這麽多，黎恩，既然是你的話，就應該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吧？”
黎恩點了點頭，卻轉過身來：“那麽，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吧：既然已經找回了記憶，那麽你究竟是誰呢？”
“我的名字，是一個……不能被提起，在這個世上也屬于禁忌的東西。
曾經，矮人為我做工，獸人聽聞我的名字便會號哭，精靈将世界樹的枝條送來，只為妝點我的殿堂。
不過你的猜測，也只能算是半對半錯吧。
如今的我，已并非千年之前的君臨者，也不是深藏禍心的枭雄的殘魂……如你所見，就是個可憐的茍延殘喘的老頭兒。”
聽到這個回答，黎恩古怪地笑了一聲，面色複雜，但很快便恢複了堅定。
“是啊，老頭子……其實我也六十多歲啦，但和你這千年老鬼比起來，拯救世界的擔子果然還是得交到我的手裏。”
從斷劍的末端延伸出了潔白的光輝，就仿佛神話中的聖劍。
“布雷克，在這裏等着。
我去拯救加拉凱斯，去去就來。”
不可思議的力量湧進了黎恩的身軀，他單手舉起了鐘槌，用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道，再次砸在大鐘之上。
這一次，大鐘激蕩起了前所未有的狂岚，包圍王城的無窮霧氣都在顫抖。
那波動在肉眼所及的層次中，便是狂猛的臺風，而在那風口浪尖，有他的身影正禦風而行！
“這就是傳奇的力量嗎……不，或許還要更強？！”
并非黎恩在使用這把劍，不如說，是那位蒼老的英靈留在這把劍中的意志，這壓抑自身苦苦磨練了千年的意志在驅使着黎恩的身體。
然而，此刻的他心中卻充滿了感謝與激昂。
力量的使用心得已經在身體的動作中被完全銘刻在心，只要體會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踏入傳奇之門的道路幾乎已經暢通無阻，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薪盡火傳的意志的傳承！
在兇劍的威勢之下，方圓百裏之內的魔力似乎都臣服于劍的主人，幾乎是主動地凝成實質在身下托舉，令他伴随着聲波，宛若神話般憑空疾行！
幾乎在同一時刻，破曉的明星已經高高挂起，而那散發出無盡光熱的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
此日的第一縷陽光，便映照着那禦風而行者，宛若黃金打造的神子，總攬天上天下的榮光。
而在亞哈·斯雷的眼中，則仿佛出現了千年之前那個令人痛恨的老對手的身影。
“噶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瘋狂的嘶吼聲，原本彌散在全城的黑霧都迅速地集中到了它的身邊，湧入羽翼之中，面頰也出現了數倍的皺紋，後邊的半身更加萎縮，幾乎就只剩下了皮囊。
但在這自殘的痛苦之中，羽翼上腐敗的傷口、殘破的羽毛乃至于充滿裂紋的骨頭都脫胎換骨，重煥生機，如果不是灰色的話，幾乎就如同壁畫上的天使。
犧牲了所能犧牲的一切，甚至包括所有的不朽本源，換來了能夠得到的最大的力量，只要抵擋下這一擊，就會像從前一樣，像從前的從前一樣，像從誕生下來開始一樣，恢複永恒的生命，在大地上恣意肆虐！
“看來，這家夥還是知道恐懼的啊……不過，在這千年之後，吞噬吾七萬六千三百二十三位子民的報應終将來到，不可逃避！”
瓊斯的語氣中充滿了快意，而黎恩此刻除了手中的劍之外，已經聽不見任何他物。
充滿了無窮奧秘，卻又如同理所當然般至簡的過程中，斷劍揮舞着，放射出了千萬的光芒，在下一瞬間又收束成一線。
總數為三千的羽翼，就好像從地獄中伸出的惡魔之手，一同抓向了那一道劍光。
然而，僅僅是觸碰到劍光的外圍，羽翼便開始粉碎、凋零。亞哈·斯雷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肢體正在背叛，罔顧它自己的意志開始退縮。
正如那一輪煌煌大日不可阻擋地升起，劍光也以雖然緩慢，卻堅決的氣勢向下壓去。
“看好了，這就是你所有罪行的最終宣判！”
“這不可能……這！”
只是瞬間，亞哈·斯雷便收起了驚疑，從它衰朽的雙眼之中，透出了一種病态的光芒。
“吾輸了，但你也別想取得勝利！”
頓時，從那獰笑着的巨大面孔中，放射出了黑白相間的光芒！
“這是，自爆？！”
龐大的力量炸裂開來，又在亞哈·斯雷的意志之下轉向，全數沖向了黎恩的方向，讓似乎無堅不摧的劍光也被暫時阻擋。
而它的軀體也炸碎成了無數的碎片，其中一些碎片瞬間就變化成了飛鳥、蝙蝠的模樣，迅速向着四周逃散。
“狡猾……可惜了。”
黎恩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漠：“大概在千年之前，白之王這死老頭兒就想好了一切對策啦。”
說着，他将手中的斷劍翻轉，赫然刺入了虛空！
不可名狀的感覺再次閃過，一瞬間，感知似乎到達了某個還暫時無法理解的領域，就好像變成了擁有蒼蠅的複眼一般——三千只分身，全都同時映入了黎恩的眼簾！
下一瞬間，最後殘存的一縷劍光，無視了空間的阻隔，在更高的層次上躍動。
宛若同時降臨在世界的所有角落的制裁之雨，将這三千的景象悉數貫穿！
不知是否是錯覺，黎恩仿佛聽見了亞哈·斯雷的慘叫，以及從劍身上傳出的滿足的咀嚼聲。
……
太陽完全升起，溫暖的光芒撫慰着在一夜中飽受苦難的大地與生靈。
天上天下，已經再也看不見亞哈·斯雷的蹤跡，耗盡不朽本源的它在那一劍下已經領教了無有二度的滅亡。
再也沒有一縷黑霧在上空漂浮，再也沒有一個死者還被強迫在世間逗留。
在一處無人的小巷，萊斯林手中握着妮娜的項鏈，舍棄了一切野心，帶着絕望與空虛永遠地倒在塵土之中。
陽光普照，一切安好。
最終章
年過五十的主教罕見地表現出了一些緊張。
“只要您回歸神聖之都，我們已經預備好了‘虔心之福’的封號，諸神的榮光将與您同在……完全有資格成為下一任樞機主教或者神聖之牆騎士團的團長，并在回歸天國之後，将您的名號與事跡列在聖人名錄之中。”
艾莉用耐心而又溫和的眼光注視着面前的主教，此時，這位本來位高權重的老人對面前這位貨真價實獲得聖物承認，并且在“第三類地上危機”等級的事件中立下光榮的年輕少女，不僅擺不起任何架子，甚至目光中還帶着一絲謙卑和讨好。
并非是谄媚，只是，無論哪個時代，真正得到聖物承認的人都是極其之少，哪怕寸功未立，他們也幾乎可以稱之為半個聖人，對聖教的意義重大。
至于對這種聖潔之人使用強制手段的話，也會有犯下大罪的嫌疑。
所以，這位正直的老人也被迫學着那些奸商一般，用利益來誘惑一個小女孩……他不僅背臺詞背到口幹舌燥，面色也略有些尴尬，額頭上隐約出現了一點浮汗。
“老先生，您的虔誠本身，就證明了您所說的句句屬實，沒有人可以質疑。
但命運之槍對我說過，讓我去見證諸神将要降在這世上的幾件奇跡，而非去對着民衆宣講，那是您等的不容推辭的職責，而我也有我自己的職責。
諸神将群星灑向世間，如果沒有神聖的光輝在地上引導，他們或許會被動搖，堕入黑暗。
就像那位萊斯林一般，将神賜的天賦全部用在了作惡之上，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災難，讓我至今也要為之嘆息——倘若我能夠早日得知自己的使命，像引導瓊斯·波諾佛爾一般引導他的話，一定能夠為世間的美好做出一點貢獻吧。”
說到這裏，艾莉的臉上滿是歉疚，看見這樣的她，将之前的話語在心中回味，主教的雙眼有些失神。
“願神保佑您，聖女……不，他已經在注視着您了，哦，神啊……我仿佛看見了您賜予這可悲塵世的火炬，莫非這就是超拔我們靈魂的指引之光麽？”
他披頭散發，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在昏昏沉沉的過程中就被侍從扶上了馬車而遠去。
“呼……”艾莉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直接向後倒在了軟綿綿的沙發上，伸了一個懶腰，完全沒有了剛才的聖潔模樣。
不過，無論哪一種模樣，還是照樣可愛就是了，黎恩從幕後鑽了出來，心裏這樣想着。
“艾莉，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啊？雖然是很震撼的話語，但那好歹也是個老主教，身為長者，見多識廣……”他問道。
“很簡單啊，”艾莉在沙發上翻滾了一下，擡頭對上了黎恩疑惑的眼神，頑皮地一笑。
“通常情況來說，被聖物所承認者，會自然地變得純淨高潔，除非在極端有必要的時刻才可能欺騙——那也是對邪惡之輩才行。那位老爺爺自然就把我的話全部當真了。
而且，聖教內部本來就對階級看得很重——甚至完全發揮聖物的力量都可以幹擾他這種主教的思考……
雖然我自己也奇怪着呢，不過聖物的确完全服從于我，而且我也并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任何一點被支配的情況。
戰神萊瑞是個大種馬——你看，就算我這麽說也沒有事啊……雖然的确是事實，但按照常理來考慮，我應該說不出這種幾乎是侮辱神明的話才對。”
說完這麽長一段話，她又笑了一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而瓊斯也在第一時間，在心中說了“放心就好，她不會遇上一點副作用的”這種板上釘釘的話語來擔保，鑒于他的真實身份以及一貫以來的信用，黎恩也就暫時放下了心。
“不過，相遇這件事是命運的安排，我還是覺得這樣解釋真的是挺好的……”艾莉嘟囔着。
“你說什麽？”黎恩卻沒有得到回應，仔細一看，艾莉已經躺在沙發上，露出了一副安靜的睡臉。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畢竟在那個夜晚之後，參加了劫後餘生的慶祝會以及連續接受了大量幸存者的感謝，剛才又編了一大堆話應付完聖教的使者，中間只短暫睡過幾次。
就連黎恩自己其實也已經很疲倦了，但他還有要做的任務，也就只好強撐着了。
看着尼森抱過來的足有半人高的紙張的小山，他嘆了一口氣，又去用冰水洗了把臉。
萬幸，無論是大鐘的洗禮，還是那把劍的力量，都對他的身體産生了良好的作用，讓他現在還有餘力接着處理大量事務，強撐一會兒也不會出事。
對于各種答謝與許諾的統計，借機與更多的貴族達成合作的協議，謀劃開拓騎士的封號，招攬追随者與部下……幾乎每個小時，都能顯著地看見自己所能夠支配的力量的上升。
原定的計劃也有必要作出修改，因為現在自己的實力和手中掌握的力量已經比之前設想的還要大了幾倍，當然，計劃的風險會變小，而收獲肯定也會增加。
當然，代價就是背負上了白之王時代的遺債，在這之後再遇上什麽被封印的古老怪物必須要自己去對付，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而亞哈·斯雷掙脫封印出現在世間的這件事，也讓魔力的恢複速度更快了。
但，就連幾乎是恐懼化身的亞哈·斯雷都已經直面過，這份珍貴的勇氣之火已經在黎恩的心中愈燃愈烈，無論是面對什麽，又怎麽可能被輕易熄滅呢？
作為一個傭兵團長的時候，他就有勇氣去試圖力挽狂瀾，阻止月汐獸潮。
現在，成為了貴族與整個城市的拯救者，乃至于拔出上古的寶劍消滅了現世的惡魔——達成這傳說境地的偉業之後，已經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畢竟，天上已經無神，萬事只能靠着人類自己。
而這湛藍之誓，也必将傳至四方。
（全書完）
